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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曙昧难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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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无妄海边缘,谢渡的临时居所。
不见星空穹顶,不见云海松涛,只有亘古不变的浓稠黑暗,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却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谢渡躺在一张由整块黑曜石粗略凿成的石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望着石壁。
玄色衣袍松散地披着,赤足踏在冰冷的石面上。
一夜难眠。
闭上眼睛,就是应见月那张脸。
分别时,马车旁,那人微微垂首,霜色袍服在人间浑浊的风里轻轻拂动,眉尾那点墨痣寂然,那份妥协让他转辗反侧。
显得好像是他在诡辩!
而且那点带着倦意的平静是怎么回事?他正经几回就被这样嫌弃?
“但愿……他日再见,仙长依旧能如此刻般,觉得这世道……甚好。” 他当时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刺意,这样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简直蠢透了。
应见月怎么可能觉得这世道“甚好”?他那样的人,生在那样的地方,被那样的规则捆绑着,出趟门额间就点上了暗藏追踪法的阵朱砂痣。
谢渡翻了个身,石榻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身不由己。
单单四个字,像四根淬了毒的针,扎在谢渡心口,泛起一阵陌生的、闷钝的疼。
谢渡猛地坐起身,胸膛微微起伏。黑暗中,他金色的眼瞳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烦躁、不解,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愤怒。
他凭什么要那样活着?虽然他不谙世事、娇生惯养,但是他心思纯净,总不该……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地闯进谢渡脑海。
应见月是神嗣府君,是六界平衡的象征,跟他这个从泥泞里爬出来的魔尊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因果已经了结,桥归桥,路归路。
可是……胸口那股不得劲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平息。
谢渡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走到居所边缘。
下方,是无妄海永不停歇的的黑色波涛。
他神游天外,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
“麻烦。” 谢渡低低咒骂了一声。
既然睡不着,既然想不通,那便不想了。
白玉京……看来得找个机会,再去“拜访”一下了。
魔尊的字典里,从来不需要“了结”“两清”这一说。
应见月醒来时,周身萦绕的并非静室清冷的檀香,而是潮湿的土石气息,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地下水的清冽。
应见月缓缓睁眼,入目是未经雕琢的粗糙石壁,其上凝结着幽幽的冷光苔藓。
他撑起身,发现自己躺在石台上,身上盖着自己月白常服的外袍。
此处是一处天然石穴,不甚宽敞,却颇深邃。静寂无声,唯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极轻的滴水声,规律地敲打着石面。
他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石地上,向外走去。衣袍松散,墨发也未挽起,只是随意披着。转过一处弯角,眼前豁然开阔些,有一潭静水嵌在洞穴底部,水面不过丈许方圆,却幽深不见底。
应见月怔了怔。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从神嗣府的静室来到这陌生石穴。
什么情况?师尊找他?可师尊呢?
他走到潭边,俯身,欲掬水清醒一下有些混沌的思绪。
指尖刚触及那沁凉的水面——
“哗啦!”
一道身影破水而出,水花劈头盖脸浇下。应见月不及反应,手腕已被狠狠攥住,猛力一扯!
噗通!
冰冷潭水瞬间吞没他。
混乱中,一具滚烫躯体紧贴上来,手臂铁箍般锁住他的腰,将他带出水面。
“咳、咳咳!”应见月呛出水,湿发紧贴脸颊。他抹开眼前水渍,看清来人。
是谢渡。
他赤裸着上半身,水珠沿着紧实分明的肌理滚落,肩背处有几道新鲜的暗红抓痕,在幽光下格外刺目。墨发湿漉,金瞳在昏暗中灼亮,正牢牢盯着他,嘴角噙着一丝野性未消的、得逞的弧度。
“谢渡!”应见月又惊又怒,“你——”
“我怎敢?”谢渡打断,嗓音低哑带笑,“对啊,我把你带出来了,你现在是我的人质!”
他手臂未松,反将人箍得更紧。两人身体在水中紧贴,应见月掌心下便是对方紧绷灼热的胸膛,心跳如擂,震得他指尖发麻。
“这是何处?!”应见月挣扎,水花四溅。
“神嗣府十多里外的一处石穴。”谢渡带着他往后一靠,倚上潭边石壁。水位及胸,应见月不得不攀住他肩头。
水下,谢渡赤裸的腿无意擦过他的腿侧,体温滚烫。
“比你那白玉京有意思。”谢渡凑近,呼吸喷在他耳际,“你现在可是人质,得听我的!”
水波晃动,伤痕累累的胸膛压迫着他。
“谢渡!”应见月喊他。
“你让我不痛快了!”谢渡拣了句话说。
应见月:“?”
他是亏待了这位爷?
“所以,”谢渡声音沉入深渊,“我来找痛快,你得一起!”
应见月:“……”
“别动!”
没动!
环在应见月腰后的手一捞,另一只沾着水渍的手却抬起,拇指指腹毫无预兆地用力摁上额头那点朱红。
“唔……”应见月猝不及防,眉心传来细微灼痛与奇异的灵力撕扯感。他下意识想偏头,却被谢渡另一只手固定住下巴。
几息之间,那点殷红竟在他指尖淡去、消隐,露出底下光洁的皮肤,只余一抹微不可察的灵力残痕。
应见月怔住。额间一轻,那无形中仿佛悬着的丝线,倏然断了。
“碍眼。”谢渡松开手,语气随意,仿佛只是掸去一粒尘埃。可他指尖残留的温热,和那抹快速消散的朱红,却像烙印般留在应见月感知里。
不等应见月反应,谢渡忽然开口,目光投向幽暗的洞穴深处,语气带上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
“听说……修真界有处青岸涯——不是什么绝壁险峰。”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应见月的视线,“是片花甸。终年云雾绕着,有条小溪从崖边跌下去成瀑,水声不大……花开得没什么章法。”
当然是他随口胡诌的,原型是他偶然发现的花甸,只是没那么美好。
他描述得平淡,甚至有些词穷,与往日那种嚣张恣意的口吻截然不同。赤裸胸膛上的水珠顺着伤痕沟壑滑落,没入水中。
“反正你也出来了,”他最后道,语气又快了些,像要赶走什么,“不然,再同行一回?”
话音刚落,谢渡下颌便绷紧了。
他在干什么?邀神嗣府君去什么看花的鬼地方?麻烦。天大的麻烦。
谢渡猛地松开钳制应见月的手,向后撤开距离,水波哗啦一响。他别过脸,肩背肌肉绷紧,新旧伤疤在幽光下显得格外嶙峋。
他居然觉得,这家伙一无所知很可怜?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怜悯别人了?——他一开始只是想给人道个歉,自己话说重了,态度也有问题,结果听见了不该听见的——这不能赖他,他原本只是藏身,那两个族老自己说的。
一个父亲不明的,还关心上别人家的父子情了?
“……算了。”他声音沉下去,硬邦邦的,“当我没提。”
沉默在冰冷的潭水中蔓延。水滴从他湿透的发梢、从狰狞的伤口边缘坠落,敲碎一池昏暗的光。
他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水渍横斜,掩去片刻神情。
“如果你不愿意,”他盯着黑黢黢的穴壁,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送你回去。”
应见月没立刻说话。
他浸在凉水里,墨发如海藻般散开,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额间那点朱砂被抹去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微麻的触感。
他看着谢渡紧绷的侧影,看着水珠从对方湿漉的发梢滚落,划过紧抿的唇角,还有……那些新鲜的、狰狞的抓痕。
半晌,一丝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应见月被水浸得失了些血色的唇边漾开。
“青岸涯……”他轻声重复,声音因呛过水而微哑,语气却平缓下来。
谢渡猛地转回头,金瞳直直看向他,里面闪过愕然,随即被更深的审视取代。他没吭声,等着下文。
应见月抬手,慢条斯理地将贴在脸颊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动作自然。
“同行,也并非不可。”他缓缓道,目光迎上谢渡的视线,温润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促狭的光,“毕竟,谢公子方才也说了,我现在是‘人质’。”
谢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直觉这话里有话。
果然,应见月接着道,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有礼:“既是‘挟持’,总需有人见证,回去后也好向族中交代。况且……”
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深了一分,恰到好处地显露出一点无辜,“暗玉找不见我,怕是会急。他性子耿直,若闹将起来,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怕是要搅了谢公子看花的雅兴。”
不该惊动的人,可不就是修善大师?
谢渡听在耳中,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
这算什么?答应是答应了,却要拖上个油瓶,还是那个看自己像看贼一样的黑脸侍卫!
谢渡盯着应见月那张恢复平静、甚至隐隐带着点“得逞”意味的脸,牙根有点痒。他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眼前这位仙长,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纯然无害、任人摆布。
“……随你。”谢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从水中站起。水花哗啦溅了应见月一脸。他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水珠顺着肌理滚落,那些伤痕更显触目惊心。
他抓过不知何时放在潭边石块上的玄色外袍,胡乱往身上一披,也不系好,露出大片胸膛和腹肌,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
“明天再去!”谢渡轻哼一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