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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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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甍凌虚,垂脊中空,急雨如喘,月泪静坐檐下听雨打芭蕉,指尖在膝头轻叩节拍。慕予将新沏的热茶奉上,跪坐于他身侧。
能在偃川有这样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慕予并不意外——以师尊的身份,在此地有个落脚处再自然不过。
"你是否觉得为师过于不善辞令?"月泪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慕予脸上,"我自幼如此,恐难改弦易张。"他顿了顿,视线掠过院中雨幕,"慕予,虽未及冠,为师欲先为你取字。'长忆'二字,盼你心若明月,永葆本真。"
“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的长忆吗……”慕予小心打量他。
“玉明明月长相忆。”月泪撇他一眼。
慕予微微一怔,随即恭敬行礼:"谢师尊赐字。长忆定不负师尊厚望。"
月泪指尖轻晃茶盏,若有所思:"你生辰将至,可愿在此处度过?"
"谨遵师尊安排。"
"那日在均泽山地宫,我总觉得尚有蹊跷。"月泪指节无意识收紧,"你伤势可痊愈了?"
"回师尊,已无碍。"
"去城西的'墨韵阁'走一趟,买盏灯回来。为师不喜昏暗。"月泪并未看他,只垂眸把玩手中那件胭脂釉茶盏。慕予领命退下。
待脚步声远去,檐上一道墨影悄然落下,单膝跪地:"师爷。"
"他察觉你了。"月泪指尖微动,茶盏应声而碎,"而你,可查出什么?"
"慕公子之母确是京都人氏。六岁时他随母南下,按您的吩咐在影阁查证,果然寻得线索......"墨影嗓音低哑,"师爷英明!"
"前朝太子?我只知他是前朝遗孤,一朝皇后沦落至此,当真可叹。"月泪取帕拭净指尖,"派人跟上了么?"
"回师爷,已安排妥当。可要......"墨影做了个抹喉的手势。
月泪摆手:"且容我试他一试。"
室内重归寂静,唯闻雨打蕉叶。月泪倚着案角阖目养神。说来,他何尝是真心待人?自离开师门那日起,便知这世间再无安稳归宿。这般道理,再愚钝的人也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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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墨韵阁突发变故。掌柜齐河知暴毙,店铺暂时歇业。月泪却接连上门,表面是催促先前订制的器物。
吴忆的纸人静静置于案上,月泪沉默良久,终是对方先开口:
"你还要再去均泽山?"
"当日顾及长忆在场,又被南宫家尸身分散了注意,定有机关未曾勘破。"月泪语气笃定。
"你便这般不信他?三年朝夕相处,仍消不尽你心中猜疑?"吴忆叹息。
"三年光阴,他不也从未坦诚身世?"月泪反唇相讥。
"或许......是不堪回首?"
"他心中有恨。"月泪语气平静,"谁知这恨意,是否也包含我在内?"
"既如此,何苦养虎为患?"
月泪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师尊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随你罢。"吴忆不再多言,纸人倏然委顿,灵气尽失。
月泪在案前独坐片刻。近来长忆苦练傀线御兽之术——前三年他只让弟子精研傀线基础,而御兽乃至御人,方是傀术精髓。非是他不愿教,实因根基不牢,万事皆空。
他传讯告知长忆,一刻钟后同往均泽山。
透过窗棂,可见院中少年正尝试驾驭腾蛇。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站起,从被蛇尾扫飞,到勉强控制巨蟒,再到被腾蛇反噬。月泪唇角微扬,想起那日地宫中少年脱口而出的"最重要的人"。
雨声渐歇,新买的灯笼在廊下轻轻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你,可信吗?
密道森冷,山石膈人。潮湿的空气让火炬忽明忽暗,所幸慕予备足了火折子,才不至于在曲折的通道中迷失方向。
月泪探手在石壁上摸索。这间石室看上去只是金匮作用,堆了不少珠宝。
不必多说,二人都心知肚明,这些陪葬品不过是防止盗墓贼深入陵墓的障眼法。月泪沉眸在嶙峋的石缝间一按,机关触动的闷响随之传来。
厚尘扬起,迷了人眼。待尘埃落定,一条幽深的石道豁然显现。慕予紧随月泪步入其中,才发现石道内别有洞天——两侧石壁上绘着色彩斑斓的岩彩画。月泪驻足画前,眸光微凝。
画中不是别人,正是十九岁的他,牵着个比他更稚嫩的少年,踏着青石阶往山顶的琼楼玉宇而去。那殿宇分明就是芙蓉殿——这不正是当年他带南宫醉上山时的情景?
"南宫此生无悔,唯欠师尊。"
当年那个遍体鳞伤的青年伏在他膝间的忏悔犹在耳畔。那时他刚经历一场恶战,灵力耗尽跪坐在地,却仍给了奄奄一息的弟子最后的倚靠。
月泪眼睫微垂,终是转身退出石道。就当那个已经挫骨扬灰的少年,真的被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记忆中的少年在绝望中攥住他的衣角。可喜的是,那个赌注下对了,尚未弱冠的师尊,当真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回去吧。"月泪缓缓合眼,"没什么好看的了。"
慕予与月泪并肩而行,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师尊为何总是闭着眼?看不清路会跌倒的。"
"有时候……"月泪并未睁眼,慕予却分明感觉到师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闭上眼才能看清更多。"
"傀师究竟是做什么的?除了无需灵根就能修炼,与寻常修士有何不同?"慕予的问题,与九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那不就是个摆弄丝线的戏师吗?!哈哈哈……"记忆里,南宫醉爽朗大笑。
"戏师……"月泪听见自己当年的回答。
身旁的慕予突然停住脚步,清亮的声音在石道中回荡:"怎能这么说?戏师只在台上演绎虚幻,而师尊执掌的丝线,牵连的是真实的命理与因果。您守望着人界的边界,维系着六界的平衡——"
"是守望者。"慕予语气坚定。
月泪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眸中光华胜过晨曦万丈,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师尊?"慕予忽然觉得脸颊发烫,"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和南宫醉,当真不同。"
"有何不同?"
月泪短促地笑了一声。
"更爱较真。"
是了,十九那年下山,只为了平凡人之不平、了众生人祸苦楚。
待二人走出石道,外头已是残阳如血。月泪半身浴在夕照中,蓦然回首,袖中放出獓因虚影。三危山神兽仰天长啸,声震四野,整座陵墓在轰鸣声中缓缓沉入地底。
"师尊,这是要去何处?"察觉方向有变,慕予谨慎相询。
腾蛇御风而起,隐入厚重云层。
"偃川,重华书院。"
偃川居山地,沟槽中平起一城,遥星忽近,此星堕阡陌,落地时,慕予还有点站不稳,腾蛇便回拇指粗钻入宽袖。
月泪睨向他,周边已经有不少弟子在等候,好奇却小心地打量他,又在触及月泪时害怕地收回目光。
慕予还有些不知所云,月泪恩赐般抬手将人扶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手,挥袖还走。
慕予匆忙跟上,周边先后跟来的弟子见鬼似的垂首敬礼,“弟子拜见长老!”
月泪颔首应下,脚步不停。
移步景动,那些弟子的反应倒是出奇一致,楼阁重叠不见尽头,顺着长廊一路南行,豁然开朗,高约一丈三尺,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大株花树兼着芭蕉挺立在院中,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慕予仰头一看,匾提“清溪泻雪”。
“偏房。”月泪道。自己率先回屋。
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偏房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牵藤引蔓,累垂可爱,穿石绕檐。
却是凄凄凉凉,没有一点烟火气,床上的被褥叠得规整。慕予仰头窥向窗外月,这里与月泪住得近,连他屋中熏香都有残香氤氲而来。
夜色渐沉,偏房内一盏孤灯如豆。慕予并未急着歇息,而是将偏房收拾出来的材料一一铺陈在案几上:几段纹理细密的灵檀木、数卷不同韧度的银丝傀线、一小盒用于导灵的碎晶,还有几样刻刀、锉刀等精细工具。这些都是最基础的物料,但在他手中,却要尝试构筑一个能自行运转的微缩世界——小型偃甲。
他回想起月泪演示过的核心原理:以灵木为骨,傀线为脉,晶石为心。关键在于能量回路的构建与平衡,差之毫厘,便是一堆死物。
他屏息凝神,指尖拈起一根最细的刻刀,开始在灵檀木上勾勒第一条灵纹。这需要极致的专注与稳定,刻痕的深浅、走向,都必须精准无误。初时难免生涩,刀尖微颤,一条即将完成的灵纹因力道稍偏而骤然断裂,灵木也随之失去光泽,废了。
慕予抿了抿唇,面上并无气馁,只默默将废料扫到一旁,重新取过一段灵檀。失败,本就是预料中事。
他闭上眼,于脑海中再次模拟月泪指尖灵力流转的轨迹,以及那些精妙偃甲内部傀线缠绕的节点。片刻后,他再度下刀,这一次,手腕稳了许多,刀锋沿着预想的轨迹游走,一条流畅而蕴含微妙弧度的灵纹逐渐成型。
接着是傀线的牵引。银丝细若毫发,需以特殊手法将灵力均匀灌注其中,再依循特定规律,在刻好的灵纹凹槽内穿梭、固定、打结。这一步更是繁复至极,指尖需如穿花蝴蝶,既要保证傀线紧绷不松,又不能过度拉扯导致灵纹受损。汗水自他额角渗出,他却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系于那几根银丝之上。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又重来了多少回,窗外月色已悄然偏移。当最后一条傀线在核心碎晶处系上一个完美的灵结时,案几上那个仅有巴掌大小、形似灵雀骨架的木质结构,忽然极其轻微地“嗡”了一声,核心碎晶闪过一丝微弱却稳定的流光。
成功了!
那小小的偃甲灵雀,颤巍巍地抖了抖尚未覆盖“羽毛”的木质翅膀,竟真的脱离了慕予的掌心,悬浮而起,虽飞行得歪歪扭扭,仅能在尺许方圆内打转,且不过几息之后便灵力耗尽,重新跌落下来,但这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突破。
慕予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指尖甚至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初具雏形的偃甲灵雀捧在手心,眼中难掩欣喜。
也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门外淡淡传来,听不出喜怒:
“灵纹第三转下刀浅了半厘,左翼傀线第七节点缠绕多了一圈,致其灵动不足,滞涩有余。”
慕予心头一跳,豁然抬头,只见月泪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廊下,月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正隔着未关的房门,静静地看着他,以及他手中那尚显粗糙的作品。
原来,师尊一直看着。
慕予手一颤,那小小的偃甲灵雀险些从掌心滑落。他慌忙起身,垂首应道:“弟子愚钝,谢师尊指点。”
月泪并未走进来,依旧站在月光与屋檐阴影的分界线上,身影半明半暗。“愚钝?”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三次失败便能摸到门径,若这叫愚钝,重华书院九成弟子都该逐出山门了。”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慕予不敢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心跳却因那句不算赞许的认可悄悄加快了几分。
月泪的目光掠过案几上那些废弃的木料和散乱的工具,最后落回慕予因长时间雕刻而微微发红的指尖。“灵力运转,非是蛮力硬灌。”他忽然道,抬手凌空一点。
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流光自他指尖溢出,如拥有生命般,蜿蜒流入慕予手中那只偃甲灵雀的核心晶石。原本已黯淡的晶石瞬间被点亮,流光顺着傀线构建的脉络游走,所过之处,灵纹依次亮起微光。
那偃甲灵雀竟再次悬浮起来,双翅一震,动作比之前流畅了何止数倍,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绕着慕予飞了一圈,才轻轻落回案几,光芒渐熄。
“看明白了?”月泪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灵力如溪流,需引导,而非驱策。你之傀线,既是经脉,亦是河床。”
慕予怔怔地看着那仿佛被赋予了短暂生命的偃甲,脑中飞速回放着方才那道银色流光的轨迹与节奏。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灵力的“呼吸”方式,精妙而自然。
“弟子……好像明白了一点。”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悟的光芒,以及更深的好奇,“师尊,若是更复杂的偃甲,其灵力流转的节点与回路……”
“贪多嚼不烂。”月泪打断他,转身似要离开,却又在迈步前留下一句,“明日卯时,校场。带上你的‘鸟’。”
话音未落,他人已融入廊下的阴影,消失不见,只余那若有若无的冷香,和一句意味不明的吩咐回荡在慕予耳边。
带上鸟?去校场做什么?
慕予看着案几上那只粗糙的灵雀,心中虽有疑惑,更多的却是一种被认可的暖意,以及对接下来的“课程”前所未有的期待。他小心地收拾好工具和材料,将那只小小的偃甲灵雀放在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