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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六千七百万年前 ...

  •   姚家谦这个人,我第一次见,是在父亲的聚会上。
      他独自站在角落里,端一杯酒,脸色很平淡,仿佛要遗繁华于外的样子。
      在一群大腹便便、猥琐庸俗的中年老头子里,他显得格外显眼。
      他可能有三十岁?短发梳得整齐利落,两鬓略有灰白,眉梢很长,嘴唇很薄,总之是很有味道的一个男人。
      我问身边的堂姐:“那是谁?”
      堂姐百无聊间抽空帮我看了一眼,说:“哦,那是姚家谦。”
      这年我十八岁有余,正是神憎鬼厌的年纪,整天无事生非,胡作妄为。我因为与小明星打得火热,被父母禁足在家,停掉所有零花钱,每天都过得乏味至极。
      所以立志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好让父母知道希望我安分守己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一件事。
      然后我就看见了姚家谦。
      姚家谦并不是个商人,他在大学当讲师,教地理还是地质那之类的东西。但是他继承大笔财产,身家十分可观。
      我想,他真是个异类,如果我有那么一大笔钱可以自由支配,早已经跑去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但是他跑到国外念书,回来在大学教书。
      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两转。
      堂姐用白眼瞟我:“你又在起什么坏心思?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叔叔已经被你折磨到秃顶。”
      我没有回答。
      我跑到楼下去,把酒泼到姚家谦的白衬衫上。深色的葡萄酒,泼上去一片红。
      我很不好意思的道歉:“对不起,我是不小心。我带你上楼换件衣服吧。”
      他没有生气,他冷冷淡淡的说:“没有关系。”他眉毛眼睛嘴巴都冷冷淡淡的,整个人透着疏离。
      他谢绝了我的好意,穿着那件湿哒哒的衣服直接开车走了。
      他一定早就想走了,我成全了他。
      我有点失望,我还没有把我的名字告诉他。
      堂姐说:“你干嘛招惹姚家谦?人家是正经人。”
      我没有理她。
      这怎么能算是我招惹他?是命运将他送到我面前,是命运叫他遇上我,一切都是命运作怪。
      看,我并没有错。
      过了几天,我跑去大学找姚家谦。
      他还记得我。
      我递给他一件白衬衫,对他笑:“我来道歉。”
      姚家谦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仿佛灯火辉煌的城市一下子停了电,夜里凉风吹过星光和月光。
      他说:“那只是一件小事。”但是他还是收下了那件白衬衫。
      我没有识趣的立刻离开,我赖在他的地方,向他自我介绍:“我叫陆潮生。《书剑恩仇录》里也有人叫潮生。你读过这部书吗?”
      姚家谦迟疑一下,他大概没见过我这样的人。
      我看着他。
      他说:“是陈家洛的妈妈吧,她生于海潮最大的那一天,所以叫潮生。”
      我接近他是不怀好意的,姚家谦或许大概是能感觉出来一些的。或许是因为我太过咄咄逼人,他没有拒绝我。
      后来他有没有后悔?
      我勤快的往姚家谦那里跑,父母以为我终于悔悟,开始一心向学,还向我语重心长,要我好好随着姚家谦学。
      我心里简直笑死。
      只有堂姐隐约知道我。
      她那天在往手指上涂指甲油,刺眼的鲜红色,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她不无厌恶的对我说:“我保管你会下地狱。”
      我在她所有指甲油里都倒了麦麸。
      姚家谦的办公室里放着很多石头,他大概有石头癖。
      我指着一块石头问:“这是什么?像鸡蛋。”那的确像一颗蛋,外面裹着一层青白色的石皮,被斜着切掉一块,露出里面一圈一圈的纹理。
      仿佛是某个印象派画家的大作。
      姚家谦看一眼,说:“那是玛瑙的原石。”
      我惊讶了。
      玛瑙石长成这幅样子的吗?
      我弓着身子仔细看。
      他走过来,对我解释:“古人觉得这些石头形似马脑,所以把它们叫做玛瑙。有人说这是从马口中吐出来的宝石。”
      他站在我身边,向我介绍每一块石头,如数家珍。
      他脸上专注而温和的表情有点让我动心。姚家谦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样冷峻漠然。
      我情不自禁的亲了他。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是空白的。等我清醒过来,看见他错愕的表情,我知道我做错了。
      我应该慢慢来的。
      我没有说对不起。
      他先离开了。
      姚家谦可能把我当做一个晚辈,但我其实是有一点认真的。
      一开始可能有一点恶作剧似的坏心思,但后来我居然有一点认真起来。
      我有点不知所措,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我只好向堂姐倾诉。但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只是朝我竖起两根中指,她已经不涂指甲油了,我拯救了他的手。
      她说:“下地狱去吧。”
      我蹲在姚家谦的家门口,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就守在那里,一直守到他傍晚回来。
      他回来了,径直的走过我身边,背影很美丽。他的身材修长,人略微瘦,所以背影看起来很好看。
      我蹲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他的背景。
      夕阳的余晖铺在整条街上,淡淡的红色,很有一点忧伤惆怅的味道。我觉得我有点想哭。
      我一直蹲在那里,蹲到月亮星星都出来了。
      后来姚家谦就出来了。
      他站在我面前,我抬起头,呆呆的看着他。
      我应该是一个很伶牙俐齿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
      我就那样看着他。
      姚家谦叹了一口气,说:“跟我进去吧。”
      我想要站起来,但是双腿已经麻木,一下摔在地上。姚家谦扶住我,我可怜兮兮的说:“我腿麻了。”
      他露出无奈的表情。
      后来他把我背进了他的家。
      我在他家的沙发上哀嚎,简直流出眼泪来:“好痛!好痒!又痒又痛!”我的腿在逐渐恢复知觉,那过程让人痛不欲生。
      姚家谦坐在一边帮我按摩。
      他一定对我无可奈何了。
      真怕他嫌弃我。
      他对我说:“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
      “可是我喜欢你。”我说。
      他看着我,说:“你只是个小孩子罢了。早生几年,我能做你爸爸了。”
      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心酸了。
      老天爷,我居然心酸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留在了姚家谦身边。
      我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头,大大小小,绿绿红红,在卧室里摆成一堆。
      堂姐走进我的房间,发出惊叹:“我的天!”
      我要亲手做一座石头森林送给姚家谦。
      堂姐扶额,她说:“所有发生在少年时的恋爱大多数都是悲剧。”
      我将她轰出门外。
      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姚家谦实在是一个很抢手的人物。有女生在他的课堂上凝视他,略微出神的样子,十分的怅惘。
      我心情十分抑郁。
      我想造一座没有门的城堡,城堡里面只有我和你。
      我阴雨连绵的初恋在我十八岁最后的夏季姗姗来迟,我听见窗外绵绵雨声,仿佛在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的天!
      我多愁善感的坐在姚家谦的办公桌旁边,我映在窗户玻璃上的像一个忧郁的希腊青年。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女人在门口同姚家谦讲话,姚家谦轻轻的笑了一下,她的脸上便泛起红霞。我一下子生起气来,我冲到门口去,把姚家谦拉进办公室里,然后当着那个惊诧莫名的女人的面猛地关上了门。
      姚家谦被我按在椅子上,他微微皱眉看我,问:“你干什么。”
      我像一头领地被侵犯的狮子,暴躁而愤怒。我阴沉着脸,在姚家谦面前不停地来回走动。
      我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的理智早已被感情所控制。天啊,我只是个十八岁的无知青年,他怎么能指望我在凶猛的爱情的熔岩中进退自如?
      我露出痛苦而悲哀的表情。
      我跪在他身前,揽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温暖的身体上。无比绝望的恳求他的怜悯:“说你爱我吧。”
      我想我终于到了这一步,我在乞求他的施舍。
      我是一个爱情的乞丐。
      我的世界如此贫苦荒芜,长年有狂风吹过尘沙。他是我的乍眼繁花,我哀求他为我留下。
      我真想哭。
      姚家谦一直沉默。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我吓到他了吗?那么请原谅我,一切不由我自主。
      过了半晌他开口,说: “我已经有白发了。”
      我紧紧搂着他的腰,闷闷的说:“我爱你的白头发。”
      “可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他又说。
      “到你九十二岁的时候,我仍会爱着你。”
      他好像笑了,他说:“你是个不负责任的小孩子。”
      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说:“我没有说谎,我会爱你到我死的那一天。”
      那时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后来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是认真的诚挚的吗?所以他才被我打动了。
      后来我在异国的教堂里听一对陌生的夫妇互念誓词,我是他们唯一的观礼人。
      他们说:“till death do us part.”
      Till death do us part.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忽然就想起他。
      教堂外面一直落着雨,而雨像眼泪从天空落下。
      我爱上姚家谦的事被人捅到八卦杂志上去,附了一张照片,是我偷亲姚家谦的那一次,不知被谁拍了照。
      这件事引起轩然大波。
      我与姚家谦虽然都不是什么娱乐明星,但是我这几年来绯闻不断,那个以前和我有过瓜葛的小明星也借机造势,把水搅浑,让这件事越发沸沸扬扬起来。
      父亲暴怒,骂我:“你这次太不像话了!”他险些对我动鞭子。
      父亲从安保公司雇佣四名彪形大汉看守我,不许我迈出家门一步,从我房间的窗户能看见门口拥挤成一堆的狗仔记者。
      我十分惶恐。
      并不是为自己担心,我名声早已经败坏的千疮百孔,我怕牵连姚家谦。
      堂姐外出回来,对我说:“真是夸张,大学出动数名保安护送姚家谦突出狗仔包围,有女生伤心欲绝,在课堂上痛哭。他怎么样姚家谦只有那么一个冷淡的表情,我哪里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要我说,这次你真对不起人家,你名声已经那么坏,什么都不怕,可是姚家谦被你拖累得被学校停了课。我看你也不过是与叔叔斗气罢了,随便与个名媛歌星闹点绯闻,对方指不对你定感恩戴德,何苦缠上姚家谦,坏人家一世英名。”
      连表姐也这么说,她以为我不过是逢场作戏,以为我对姚家谦的一切,不过是青春期叛逆,与父母作对的缘故。
      我已经知道外面的人要怎么传我。
      姚家谦会怎么想?
      他看到那些新闻,会一笑而过,还是觉得受到欺骗?
      他会否伤心?
      可是我已经没有脸面去见他。
      胡作非为十八年,我终于知道害怕。
      父亲要送我出国。
      出乎意料的,我并没有拒绝。所有人都以为我会闹得天翻地覆。
      我只是沉默的接受了。
      堂姐以为我消沉,拍我肩膀安慰说:“不要在意,数年后你仍可回城再战。”
      我只是很平淡的说:“已经太晚了。”
      堂姐疑惑的看着我。
      我会努力做一个端正优秀的人,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如果我早知道我会遇到他。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可以慢慢重新来过,可是他不会在原地等我。
      飞机起飞前,接到姚家谦的电话。
      我接起。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直沉默。
      后来飞机内的广播提示请关闭手机,姚家谦说:“祝你一路顺风。”
      我突然平静下来。
      我说:“原谅我年少轻狂。”
      那个夜晚,我看见他站在那里,仿佛黑夜里独开的花,不由自主受他吸引。可是若我自知,我该就那样转身离开。
      堂姐说的对,一开始我便不该接近他。
      飞机轰隆的起飞,将一切往事留在原地。
      到了国外,依然风花雪月,仿佛与姚家谦那一段旧事,不过插曲。
      但是□□愉过后,到了早晨。
      洋妞坐在床头,一边梳头一边问我:“家谦是谁,昨夜你一直在梦中向他道歉。”
      我愣住。
      我说:“你听错了。你中文那么差,你一定是听错了。”
      洋妞耸耸肩。
      她走了。
      自此我意兴阑珊,拒绝一切声色犬马。
      有一天去跟随众人参观博物馆,馆内导游介绍一块石头:“这是玄武岩,是火山喷发出的岩浆冷却凝结而成……”
      我忽然被往事击中胸口,因心脏疼痛而忍不住弯下腰去。
      众人纷纷围过来询问,我摆摆手,示意我没有问题。
      我只想起姚家谦,他的手指苍白修长,轻轻搭在黑色的玄武岩上。
      他的深情那样专注美好,我忍不住欺身上前,亲吻他的唇边。
      他说:“六千七百万年前,它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熔岩。”
      后来我终于在国外呆得烦了。
      正好堂姐要结婚,我趁此机会收拾行李回去了老家。所有人都说我变了一个人,比之几年前,成熟稳重许多。
      堂姐笑我:“哟,改邪归正了?”
      我说:是是,我已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以前多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母亲说:“你的房间已经收拾过,有一堆杂物放在那里,你看看有什么要留下。”她有抱怨:“真是的,这几年也从来不会来。”
      数年过去,一切都时过境迁。
      没有人再提起姚家谦。
      我上楼去,看见一堆东西堆在那里。我随手拾看,然后我看见那座我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石头森林。
      我蹲下身去,用手指抚摸每一块蒙尘的石头,触之冰凉。
      他说:“这是玛瑙,有人以为它是从马口中吐出的珍宝。”
      他说:“这是萤石,古时的夜明珠就是有它制成。”
      他说:“这是辰砂,磨碎之后可做丹朱。”
      他说:“这是响岩,沿着节理敲打,会发出动听的声响。”
      他说:“这是玄武岩,六千七百万年前,它是一团炙热的熔岩。”
      我忽然就落下泪来。
      我没来没有忘记他。
      但是一切都物是人非。
      姚家谦从原来那所大学辞职,他早已离开本城,没有人直到他的去向。
      他没有等我。
      而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彼此错过。
      堂姐的婚礼如期举行,两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我在男方亲友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她也看见我,彼此对视片刻,然后她恍然说:“原来是你。”
      我也认出她来。
      我同她只有一面之缘。那一年我十八岁,爱上姚家谦,她是无辜的同事,因为与姚家谦站在一起谈笑,被我无故牵连。
      我笑,说:“对不起。”
      她说:“你真正对不起的人是他。” 言辞恨恨,颇有咬牙切齿之意。
      她是我回国来第一个对我提起姚家谦的人。
      我一时怔住。
      半晌,我问她:“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鄙视的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开。
      仿佛黑夜中露出一缕光。自此我缠上此女,在我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她终于松动。
      她将姚家谦的新地址给我。
      她说:“希望我没有做错。”
      他受聘于另一所大学,在遥远的北国之地。我马不停蹄的赶到那所学校,又被人告知,他带领一帮学生去了沙漠。
      十月的沙漠冷风如刀,触目一片荒凉。
      当地人领着我去一座盐湖。
      他在那里。
      像多年以前,人群中,我一眼看到他。
      那个当地人喊:“老师,有个人来找你!”
      他转过头来。
      一刹那间往事迎着十月的朔风扑面而来,我鼻子酸楚,虽有万语千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越过千山万水,我终于找到他。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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