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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跗骨之癣(下) ...

  •   迪拜,亚洲魔法协会总部。

      往日整洁肃穆的气氛不复存在。

      “怎么回事?大阪魔法协会怎么突然下线了?”

      “妈的,怕不是那边的自查行动出现问题了。快快快,启用C类应急预案!灾害对策室呢?灾害对策室,赶紧出来救一下啊!!!”

      “靠,倒是找人来劝一下还留在本部的那几名禁咒啊,再拉不住他们真的要冲到前线去和海妖爆了!”

      “罗马的海上大圣堂和希腊的生物质战舰怎么都开出来了?欧罗巴分部那边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来个人搭把手!钦天监那边发来了前线战报——你,对就你!拿红色文件夹的那个,跟我去一趟指挥部,就现在!”

      办公室里,一名踹门而入的高阶法师一把捞起了某名满脸懵逼的职员,一头撞碎了落地的玻璃窗,飞跃向百米之外的大地。在职员越发凄厉的惨叫和粗口当中,法师背后的风翼猛然展开,拉扯着二人笔直的向上攀升。

      不远处,蜷缩在办公桌后的文员只是投去了木然的视线,然后继续往嘴里灌着浓缩咖啡和研司会特供的维生胶囊。

      都习惯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灾害对策室拉响的警报都不再觉得尖锐刺耳,连续加班48小时以上的文员麻木的望着邮箱里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件,胳膊肘碰了碰坐在隔壁的同事,低声道:

      “你说,研司会那帮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突然接管了所有在线的通讯设备,也不向伦理道德委员会提交个议案,就直接把他们的研究成果公布给所有人……”文员的视线落在了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这才公开消息一小时不到,登入‘无害化管制’申请通道的用户,就至少上升了两个百分点——”

      “那又不是我们该去操心的东西。”同事头也不抬,甚至懒得去安慰自己这位略显忐忑的老友。她敲打着键盘,面无表情:

      “四巨头都没开口,没人敢真的走到那一步。”

      尽管早已习惯了同事的冷漠,可想到不久之前才听闻的消息,文员的神情还是越发的苦涩。

      半小时前,研司会强制接入了魔法协会名单上所有尚未下线的通讯频道,并紧急播报了一系列有关伪人之灾的最新情报。

      什么象征行为、仪轨触媒、弥因污染……这些东西对并非法师的文员来说,他也堪堪一知半解。好在研司会一向任性妄为,向来不管他们的成果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心理阴影,直截了当的公布了他们的又一研究结果——

      ——有别于正常的水母歹蛆,如果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或许“□□”与“接触”也将成为伪人之症的传播媒介。

      尽管研司会明确表示了“当前阶段的伪人之症依旧需要水母歹蛆进行传播,只是存在继续变异的可能”,可暗地里已不知有多少人将目光放在了解除限制的“无害化管制”协议上,渴望能率先拔除所有隐患,以规避自己辖区内的潜在风险。

      更何况,魔法协会的内部也并非一片风平浪静。

      在自查行动后,各个小组内部的肢体与语言冲突的频率直线上升,一切除了工作以外的沟通都被刻意的回避掉。所有人的神经都变得脆弱又敏感,唯恐身旁朝夕相处的同事早就只剩一副皮囊还属于本人……

      “怎么了?”

      文员打了个激灵,差点将还没排版的文件发送出去。他扭过头,发现身边的同事正伸展着十指,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斜睨向他。文员顺了顺胸口,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能不能别老这样冷不丁的炸我一下?我只是走了下神,在想我们之前的体检结果……”

      “怕什么?要是你有问题,伦道委会上次来的时候就该把你带走了。”

      同事一抬下巴,角落里那个被空出的工位格外显眼。文员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他犹豫着,最终,还是轻声问道:

      “你说,被伦理道德委员会带走的那些人,到底……”

      “不清楚,不了解,不明白。还有,你邮件末尾的代码格式打错了,中间的空格要去掉。”

      女性把头探了过来,瞥着他的屏幕。又一次被同事冷酷的答案所噎住,文员恨恨的删掉了那个空格。伴随着啪嗒啪嗒的键盘声,同事的声音又慢条斯理的响了起来:

      “还有啊,关于你刚刚那个问题,研司会刚关闭通讯,喻渡秘书长就给所有部门的负责人发了封邮件。我朋友还给我搂了一眼,您猜他老人家怎么说?”同事清了清嗓子,好像天桥底下的说书人那样,拿腔拿调起来:

      “‘哪怕是伪人,在被伦理道德委员会带走前,该操心的也应该是数据报表还有年终的绩效评估,而不是其他有的没的。’”

      “…………”

      文员的眼角抽搐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痛苦的发现,人一旦无语到极点,甚至会开始想笑。一时半会儿,比起还在努力学习如何做人的伪人,一个在各种层面上只能算是人类肄业的拟人上司似乎更加恐怖。文员咽了口唾沫,只能干巴巴的自我安慰道:

      “往好处想,虽然伦理道德委员会办事死板,可至少他们也是‘魔法协会最后的良知与底线’。只要遵守规章制度,被他们带走,总比被研司会的那帮技术狂魔抓走要强……吧?”

      “——指望外物能成为自身的良心与底线,就好比把刑法当成道德准则一样不可理喻。”

      电梯里,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在另一角,垂眸沉思的穆宁雪抬眼。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身毫无特色的漆黑西装,视线往上,再往上,则是一条如血一般刺眼的猩红领带,以及一张缺乏情感与特色的阴沉面孔。

      唯一可以称得上“特征”的,只有对方前襟上那枚棱角锋锐的倒三角形徽章。

      “令人意外。”穆宁雪的视线重新凝聚在对方的面孔上。她摇了摇头,宽檐帽所投下的阴影在她的双肩与脖颈上滑行而过:

      “伦理道德委员会的主张一向激进,尤其是对于‘底线’的锚定……我以为审查官们都以伦道委所恪守的底线为荣呢。”

      “穆女士,指望一介机构能成为外置良心乃至于道德底线,不恰恰说明了人本身不具备良心这种东西吗。”来自伦理道德委员会的审查官的语调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

      “不论个体有多么高尚,能被白纸黑字所量化的道德永远只存在于道德下限中。当有人试图以统计学来衡量生命,其结果就是人权与尊严无法落实到个体之上。”

      “诚如您所言,所以我想这就是伦道委为之奋斗的意义所在吧。”

      穆宁雪淡然道,自鬓角垂下的发丝勾出了一线白色的光亮。维亚沉默着,只是略微垂了下头颅,似是致意。

      在他们之间在显示着抵达楼层的液晶屏上,泛着红光的数字不知何时悄然化作了一团乱码。一道电子音响起:

      “下午好,法师。研司会在此郑重提醒,此线路即将抵达他界之都·迦勒底。为确保您与他人的安全,我方正在验明访客身份。在此期间,请勿随意走动,离开电梯……”

      那是与蓬莱的生动话语截然不同的呆板语调。在电梯角落里,监控摄像头的焦圈正在层层收缩,对着二人所在的方位上下摇晃了一下,仿若一道应允地颔首:

      “验证成功,拟似魂灵·迦勒底竭诚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穆宁雪轻抬帽檐,冲着摄像头略一点头:“迦勒底,请为我检索最近的一次预约,更改抵达区块。”

      “收到指令,正在为您检索相关区块……检索成功;中心轴偏移中……偏移成功;正在翻转中心模块……翻转成功;正在执行消毒程序……请稍候——”电梯自带的通讯设备里流出了冰冷而机械的话语:

      “——迦勒底,衷心祝您拥有美好的每一天。”

      在电梯外,遥远而虚无的轰鸣如鲸歌回荡,逐渐吞没了来自迦勒底的尾音。可时间一久,便令人莫名觉得……那富有韵律的声音,分明就是魔方被扭动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于是,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机巧被彻底归位。

      电梯的门扉震颤着,缓缓敞开。浑然天成的银白房间里,身披白大褂的学者站在厚重的单向玻璃前,专心致志的向后凝望。当穆宁雪走入房间时,他才猛然惊醒了一般,向着二人迎了上去:

      “穆女士,维亚先生。”

      李主任的声音依然温和,他的手比本人更早来到穆宁雪的面前。穆宁雪抬眼,在男人过分苍白的面孔上,乌黑的眼袋和青色的血管就像几笔的颜料,被用力的涂在了白纸之上。

      “李主任,情况如何?”

      穆宁雪回握了一下李主任的手。在她身后,审查官则面色阴沉的盯着眼前的学者。李主任嘴角的笑容依旧,手掌停在了他的前方,如磐石不动。

      半晌,维亚才用力握住了那只手,视线不自觉地错开,落在了对方的身后。

      单向玻璃后的实验室内,身穿防护服的学者们沉默的拆解着受术者腹腔内的器官,并转移到盛满福尔马林液的容器当中。哪怕没有进行任何麻醉的准备,手术台上被禁锢住四肢的男人也依旧露出一张遍布灿烂笑容的面孔,在拘束带下缓慢而坚定的来回转动着头颅,不住的打量着周遭的学者们。

      “唔,如您所见,情况不容乐观。”

      维亚回过了神。单向玻璃后的景象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以计数升起的数据图表。

      李主任一面回应着穆宁雪的问题,一面吃力的将自己的手从审查官的手中抽了回来。他的指尖虚点一下,便有一张张图表被他从屏幕上扯了下来,化作立体的投影悬停在三人之间:

      “就目前所有样本来看,达到成熟形态的伪人,生理构造已经完全和人类相同。因此,伪人的血液和器官在离体后,会直接失去妖魔的相关特性。”李主任道:

      “从生理角度来看,在人类和伪人之间不论是进行血液交换还是器官移植,都不会产生排异反应,代谢等正常生理功能均无异常……”

      穆宁雪淡然道:“但是,如果从魔法的角度来看,血液交换已经足以构成具有魔法效力的‘象征行为’了,不是么?”

      李主任不语,仿若默认。

      魔法是这个世界运转的底层逻辑。然而,至今为止,有关魔法本质的一切探索只能证明魔法的机制就是一个混沌无序的黑箱。

      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魔法,到了不同的人手里也会有天翻地覆的差别。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无数在时间中沉淀出的习俗或举动早已构成了天然的仪式,这就是被赋予了神秘学意义的“象征行为”。

      比如说,虔诚的信徒在使用罗马一系的法门的时候真的能微妙的提升魔法效果;而在大夏的新年将长辈给的红包放在枕头底下,确确实实可以预防某些黑暗生物的侵袭……

      虽然其背后原理、触发条件都不明确,这些微妙的行为也并非每次都能生效。可血液和器官这样的媒介,从古至今就是所有神秘学材料中与人联系最为紧密的一类,更遑论是“血液交换”这样具有深层次意义的象征行为。

      可想而知,在物理属性上,接受来自伪人的血液不会产生任何问题。可从魔法的角度来看……:

      “——这些曾接受过伪人血液的人、移植过伪人器官的人、因伪人之灾而丧生的人……他们的灵魂,在无形之中都已经被那个未注册的他界之都所标记。”李主任垂下了眼帘,轻声道:

      “不久前,那个他界之都被来自煞渊的波澜所扰动,曾短暂的自抑制层上浮至深核层,令观测组得以捕捉到它的真名。根据我们的解析,这个名为‘畸胎瘤乡’的他界之都与伪人存在根源性联系,很有可能就是基于这一崭新的概念而诞生。

      好消息是,它如今尚未成熟,我们还有挽救的余地。可坏消息是……这个他界之都依旧介于诞生与未曾降诞的概念之间,因此极难观测到它的具体坐标,无法对其进行斩首行动。”

      “我知道了。”穆宁雪点头,单刀直入道:

      “那么,研司会和伦道委,对此所能预估出的最坏结果是什么?”

      原本稍显凝滞的冰冷空气就像一块黄油被滚烫的餐刀切开了,房间内的另外两人不约而同的偏过头,互相对视。很快,审查官就别开了脸,他抱在胸前的双手垂了下来,嗓音喑哑:

      “最坏的情况,莫过于黑教廷或伪人混入了魔法协会的基层,官方的器官库与血液库已经被污染了。”审查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即便没有到达这种程度,那些遇到疑难杂症、从而无法负担过于高昂的医疗费用的普通人或法师,也会到安界外非法经营的的灰色诊所寻求出路。而这些地方,背后的供货源有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曾经被黑教廷掌握的器官农场。若是那些杂种希望通过这条路子来散播伪人的身体组织,那可就再方便不过了。”他瞥向不久前还是一面单向玻璃的液晶屏,嗤笑道:

      “关于这一点,我相信未经报备就直接进行实验的研司会肯定能更深刻的意识到,伪人作为器官农场的培养基究竟有多么便捷高效吧?”

      李主任推了推眼镜,似乎是没有意识到空气当中浓烈的火药味,只是和蔼的强调道:

      “维亚阁下,您言过了。我们目前为止的所有实验流程都严格遵守了伦道委的实验条例,何须将我们与那种非法结社放在一起对比呢?”

      “……真要是这样,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意识到穆宁雪投来的漠然一瞥,维亚干脆的截断了话题。一旁的李主任坦然道:

      “研司会这边,迦勒底已对伪人之灾的演变进行了模拟推演。在67次模拟推演中,第一阶段的伪人之灾还仅仅是通过伪人歹蛆进行传播。可如果没有尽快杀死那些混入人群当中的伪人,让‘伪人存在于人类社会中’这一状态持续得越久,畸胎瘤乡便会进一步走向成熟,来到第二阶段……”

      李主任再度挥手,伴随着魔方被扭动的细碎声响,蜂群一般的缤纷色彩重组出物质界的地图。在沿海地区,大片猩红的颜色就像是滴在纸巾上的墨水一样飞快的晕染开来:

      “在第二阶段,所有与伪人建立起深层次纽带的关系者将会被畸胎瘤乡所影响,并会被逐步转化为伪人。而在这整场‘灾难’中,战争将同样成为仪轨的一部分,从那一刻起,一切的死亡都将成为畸胎瘤乡燃烧的柴薪。”李主任顿了顿,情不自禁的放轻了声音:

      “等到了第三阶段,也就是畸胎瘤乡彻底发育成熟的阶段,伪人症将会与异生症候群完成弥因上的结合,成为只需要概念,便能进行传播的……‘弥因污染’。”

      漫长的寂静里,没有人再说话。可在此刻,沉默已然是一种令人不愿面对的答案。

      ——弥因污染(Meme Pollution),特指在魔法层面上仅仅存在或是被人口耳相传,便足以干涉现实的信息(Meme)。

      这一概念是作为与“基因”所对立的抽象要素而存在。不论是语言、视觉、触感或是文化,都可以被归类为“弥因”的一部分。由铸名者·亚特兰蒂斯所扩散的异生症候群,无疑是诸多弥因污染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类。

      有时候,可能只是小学画画时无意中在黑板上的涂鸦、可能只是蹲在马桶上便秘时随手翻了一本不知名的地摊杂志、也可能是在吃烤鱿鱼的时候多看了两眼……

      在这个拥有魔法的世界上,人类的想象力就是最无孔不入的毒药。

      在隐秘战争时期,就有幸存的法师只是因为回忆起冷月眸妖神的部分特征便直接被其锁定,其□□作为锚点在战地医院打开了一道连通海妖大军的传送门。

      哪怕只是在某一个灵感迸发的瞬间、在某一个偶然回忆起的噩梦里,碰巧描摹出那深海当中的亵渎轮廓,便足以被亚特兰蒂斯的弥因所污染,迎来不受控的生长与发育,最终沦为异生症候群的患者。

      倘若不是亚特兰蒂斯已经不存在于物质界,恐怕隐秘战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幸存者都会罹患上异生症候群,甚至更糟。正因如此,也不难联想到伪人之灾的最终形态究竟有多么恐怖。

      一旦伪人之症与畸胎瘤乡彻底成熟,届时,“人类”本身将成为这世上最恐怖的疾病。对于“人类”的认知与定义会被彻底的污染,仅仅只是对于“人类”这一概念所产生的认知偏差和对于自我存在的怀疑,就可以成为弥因传播的媒介,让人类一步步被转化为伪人。

      恐怕那些被误判的患者并非是真的被“误判”,而是他们早已被伪人的弥因所污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输送了伪人的血液。只待时机成熟,就会开始转化。

      从最开始,魔法协会就不得不亲手编织出能够绞死自己的绳索,并且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凝视着李主任,审查官咬牙,几乎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怒从每一个细胞里呕出来一样:

      “所以,李怀雅,你知道研司会到底在干什么吗?现在无害化管制禁令被迫解除限制……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盯着沿海地区的撤离计划吗?!”

      “维亚阁下,研司会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主任打断了维亚的话语:

      “研司会可以承诺,我们公开的那些信息绝不会成为具备弥因污染扩散条件的污染源。同时,按照《水都条约》中的条例,魔法协会可以插手除却四巨头之外的国家的内政,以帮助其稳定局势。伦道委也能够以此为理由,对潜在患者进行监管和收容保护……”

      “伦道委的事务就不劳研司会操心了——李主任,请你告诉我,那些在最前线研究靶向药的学者们呢,他们难道就不会受到污染吗?”维亚冷声道:

      “倘若伪人之灾真的发展到最终阶段,在一线深度钻研弥因的学者必然会成为第一批‘患者’,你们难道就可以确定自己不会成为那个他界之都的柴薪吗?在这种紧要关头损失掉宝贵的科研人员……研司会和魔法协会受得起这种打击吗?”

      “可是,维亚先生,我们真的还等得起吗?”李主任同样收敛了笑意:

      “数以万计的人还滞留在沿海也等不起。那里面有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学生……他们都在等待着靶向药,来根除他们身上的弥因污染,放任你们去审查,那些还在等待救援的人又该怎么办?”

      “…………”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正在变得越发辛辣。自始至终,穆宁雪只是站在一旁,双手交握,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场争执的爆发。

      可以说毫不意外。

      自成立以来,伦理道德委员会就是整个魔法协会当中赫赫有名的保守势力,宁可不做选择也不要误入歧途,这就是他们所奉行的行事准则。

      可研司会却恰恰相反。

      只要见闻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学识与风景,也甘愿立刻死去的学者大有人在。更别提在近代以前,直接用人当实验耗材的学者比比皆是。这种丝毫不珍惜自己与他人生命的做派……简直,完全踩在了伦道委的雷区之上。

      从行政领域中产生的摩擦到法师之间的械斗比比皆是,如今这样直接在明面互抽耳光的情况也不并不罕见……但最离谱的是,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伦道委和研司会的对接工作依旧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甚至,比和平时期还要更快上几分!

      但是没有意义。

      争论也罢,计算也罢,穆宁雪厌倦的叹息着,说道:

      “够了。”

      “抱歉,真是失态了,穆女士。”李主任顿了顿,低声道:“请再给我我们一些时间……”

      “不,没那个必要。”说到这里,穆宁雪抬起头,又一次望向了穹顶,她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此次模拟演算的数据已足够推导出最终结果,子个体-H73648侦测到错误代码:083631发生,正在上传至心智核心。此次模拟即将崩溃……总之,辛苦你们了。”

      ——什么?

      那一秒,不论是李怀雅还是维亚都愣在了原地。当他们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时,才迟钝的意识到……这个房间并非什么密室。

      因为从一开始,天花板就像是礼物盒一样被揭开了。

      在裸露的穹顶之上,碧绿色的晶莹天空倒映出了正在崩塌的数据洪流。然后……天空,缓缓的眨了一下,轻笑着,发出感慨:

      “虽然迦勒底的模拟运算经常在禁咒法师的模拟运算中出现 BUG。但是像穆女士这样……在意识到自己只是虚拟人格的时候,还在配合演算的禁咒法师可谓非常少见了。”

      面对那毫无波澜的指责,会客室里,拥有碧绿色眼眸的男人将手中被掀开顶盖的魔方搁置在桌面上。在他的对面,银发的女性波澜不惊的品着手中的茶水,用杯盖撩开了水面的茶叶,抬了抬下巴,仿佛懒散的承认了这一结论。

      “那么,话说回来……”男人笑吟吟的扭过头,看向了如坐针毡的另外二人,兴致勃勃道:

      “作为亚洲魔法协会的副会长,我本人不得不在特殊时期插手两大机构之间的争端,而你们又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穆女士作为第三者来见证和调停……虽然只展示了迦勒底计算出的最大概率发生的可能,但我们也看了综合数据的统计结果,唔,该说是研司会和伦道委的关系比去年更加友好了吗?在如此矛盾面前,二位发展到肢体冲突的概率竟然只有 31%——”

      不久前还在模拟现实中针锋相对的审查官与学者都略显尴尬的移开视线,维亚低声道:

      “阁下,我需要澄清的是,研司会和伦道委之间的私人矛盾向来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爆发……”

      “无妨,反正你们再这样继续吵下去,让迦勒底继续演算下去……‘我’也会让肢体冲突的概率会上升到百分百,不是么。”

      说着,穆宁雪放下茶盏,嘴角微浮。李主任顿时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身上的白大褂:

      “实在是劳烦穆女士了……迦勒底的实时模拟演算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胜在算力庞大,诸多的未来分枝也能让当事人站在更理智的角度看待问题。我想,研司会和伦道委拿到了这些数据后,也能寻求更加平和的合作方案——那么在下还需要参与到对靶向药的研究当中,就先不打扰几位的畅谈了。”

      在维亚麻木的神色里,银色的数据洪流从天而降,卷走了李主任的身影。

      下一秒,那洪流又去而复返,匆匆卷走了桌面上的魔方。

      就好像匆忙逃跑的时候连鞋子都顾不上了一样。

      看着似笑非笑的穆宁雪,还有神情愉快的密特拉,维亚深呼吸,缓缓起身,郑重其事的口吻道:

      “伦道委这边,也感谢穆女士您的从旁协助。只是特殊时期,要务缠身,便不多奉陪了。”

      说完,维亚转身,向门外走去。看着审查官几近同手同脚的僵硬步态,在大门重新关上后,穆宁雪才收回视线,看向了神色探究的密特拉:

      “怎么了吗。”

      “唔,只是没想到……穆女士竟然还有这样的雅兴。”亚洲魔法协会的副会长兴趣盎然的用手指抵着下巴,好奇道:

      “我原先还以为你肯定会觉得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会很无趣呢,没想到你还有吓唬小孩儿这样的兴趣。”

      “那你一定是没养过小孩吧。”穆宁雪认真道:

      “逗小孩可是很好玩的。尤其是让小孩野蛮生长,想起来就去给他浇点水、修剪一下。偶尔逗一逗就恼得不行,下意识想要伸出爪子挠你一下,但最后还是会犹犹豫豫的收回爪子……这可是让心灵保持青春的秘诀啊。”

      “嗯……”想了想现在亚洲魔法协会的会长半死不活的德性,副会长赞同的颔首。

      有一说一,确实。

      “家常就唠到这里,你把我单独留下不会只是为了分享育儿心得吧。”穆宁雪将茶盏放在桌面上,淡淡道:“在禁咒会入场之前,还有什么需要说的么?”

      “哎呀,整这么严肃干什么。此次魔法协会禁咒的总指挥权在你,我也只是以个人名义来给老同事送行罢了。”副会长耸肩,那枚魔方在他的指间灵巧地旋转,漫不经心:

      “只是……恰好心血来潮,进行了一次占卜,占卜对象是此次可能入场的帝王名单而已……如果不介意的,需要我为你解一下卡面吗?”

      “——反正都是海洋神族的那帮死剩种,只要能杀就好了。”

      大夏前线,宛若砂纸磨擦一般的喑哑声线嘶嘶作响,满溢着狰狞的愉悦。在这所临时建立的模块化军工厂内,艾江图侧目,看向说话的人:

      “前辈,钦天监和研司会都还没给出最终的名单,你就先拿到手了?”

      “哈,小子,你在质疑一名华南军部的老法师的直觉吗?那群杂种……当初没被确认死亡的畜牲,我做梦都能把它们的谱系表默写出来。”刚被封离弹出线上会议的罗生嗤笑着,并没有丝毫因为艾江图军首的身份而给予更多的尊重:

      “‘永无乡’、‘启明之匙’、‘蛇夫座’、‘黑衣大食’……有这般手段还无人目击死亡的帝王级妖魔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我可是……做梦都想死它们了啊!”

      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罗生的语气渐渐冰冷。艾江图平淡的看着,在他身旁,那具由机械臂吊起的钢铁骸骨缓缓抬起了残缺的头颅,植入的电子眼闪烁出猩红的光芒。而那嘶哑的声音也被彻底同化为了电子的音效。

      一十七根低垂在骸骨裸露在外的脊椎上的钢缆如群蛇游弋,连接上工厂中心的反应堆。

      禁咒·干将莫邪的龙泉匠舍于此显现。

      足足九座被开物重工临时建立起的军工厂喷薄出滚滚黑烟,不知疲倦的吞噬着妖魔的残骸,加倍的呕吐出死亡、鲜血还有战争。

      “那就先稍微清个场吧。”艾江图轻描淡写道:“东南方向,开条路。我们把前哨站修过去。”

      “哈哈哈……攒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下脚料,可就等你这句话了!”

      在罗生癫狂的笑声里,铺天盖地的铁云自生产线上呼啸而出。无以计数以妖魔尸骨为材的无人机与自律机兵坠入战场,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流星雨降临在海平面之上。

      十万?百万?千万?还是更多?

      战争来了。

      但凡是洋流所过之处、安界庇护之外,目之所及皆是无休无止涌动的猩红。

      不止是大夏。

      疯狗一般的美洲舰队把所有胆敢途径领海的海妖大群都宰了一遍,连一只海猴子都不肯放过。而希腊的海中仙女级生物质战舰和罗马的海上大圣堂则再一次开始了七海巡行,残忍地搜寻着任何非己方的有识体,并予以毁灭和死亡。

      未出世之子无言。

      只是在子宫之中静静的凝望人世。

      以及……真正身处于畸胎瘤乡当中,那两名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年。

      “早上好啊,失眠兄。”

      从为期三十三分钟的短暂休憩中睁开了双眼,莫凕残存的手臂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向着守护在身旁的挚友道去了问候。可当叶南眠扭过头的时候,莫凕却愣在了原地。

      嵌在那张憔悴面孔之上的,是一对遍布血丝的狰狞双眼。看见了苏醒的莫凕之后,叶南眠愣了一下,随后,仿佛遭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抱着书包,瞬间泪光闪闪起来……

      不知道在这三十三分钟里到底遭遇了什么,无声哽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跗骨之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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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wb@糕糕今天不打烊 随机更新《假儿子》设定图及插图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