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任此身

17、第 17 章

　　陈霖和方千树在本市已经没有亲人，每一年的春节，都只有他们俩人一起过。因为陈霖在医院里的工作非常忙，这对母子一年到头也难得聚在一起，所以除了陈霖值班的时间以外，他们两个人都是亲亲热热地呆在家里，把一年内缺失的相处时间补回来。

　　即便只有两个人，过年的氛围也丝毫没打折扣。房间里贴了福字、挂了灯笼、点亮了缤纷的彩灯，方千树还画了一张威风凛凛的老虎生肖画替下在墙上贴了一年的憨憨老牛。

　　随手能拿到的零食、丰盛美味的三餐、互相交换的红包、不管有没有人看都开一整天的电视机，两个人的春节，也过得舒适又惬意。

　　每晚的新闻联播都在预报春节过后各地即将开始的春季招聘会，提醒各地高校和毕业生提前做好准备。同时也在预测新的一年能否够扭转逐年走低的就业率。

　　这个时候，方千树终于找回了一点身为毕业生的自觉，开始担心起自己未来的生计问题，手里的薯片忽然都不脆了。他转头问陈霖：“妈，要是我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陈霖瞪起眼睛：“胡说什么呢！我儿子这么优秀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再说了，就算真的找不到也没关系，妈妈养你。”

　　“嗯，嘿嘿。”方千树闻言便安下心来，把手里的薯片递给妈妈，转头又拆了一包坚果。

　　结果一个假期过去，母子俩双双重了四五斤，俩人看着体重秤上突破了新高的数字爆笑如雷，新的一年就在这笑声中拉开了帷幕。

　　宋蓝山过得就没有这么惬意了，他回了广东老家陪父母过年，父母却发现他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显得心不在焉，只当他是这一年工作太累，总是赶着他去休息。

　　见不到方千树，他总是会想他。

　　他尝试过和自己的意志进行抗争，但抗争失败。他又尝试用理性的思考解读自己的感情，他相信世界上所有的资源都会有枯竭的一天，哪怕是阳光、空气和水。也许想念也是有额度的，额度用光了，想念就会中止，于是他便放任自己去想他。

　　继而他又发现自己好像在焦虑，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他花了一点时间去琢磨它，两天后才明白自己是在为方千树离开元犀的可能性感到担心。

　　再有几个月方千树的实习期就要结束了，更何况春招的脚步逐渐临近，如果方千树和别的公司签了约，今后就会彻底淡出自己的生活，自己对方千树单方面的感情也将彻底无处安置，变成永远收不到反馈的电波。

　　虽然方千树曾经表示过要将来想要和他一起工作的意愿，但是那毕竟只是口头上说说。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方千树曾经最心仪的那家实习单位，往年春招的时候，那家单位都会去参加方千树学校的招聘会，今年应该也不会例外。虽然方千树没有去实习，但是难保那家公司负责招聘的人不会看方千树顺眼。

　　把方千树留在元犀，变成了宋蓝山面前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春假过后，宋蓝山找到杨晓宇，告诉他自己非常看好方千树未来的发展，要他务必替公司把这个人才留住。杨晓宇见宋蓝山说的认真，对这件事也是相当重视，用最快的速度去找方千树谈就业协议的事。

　　实际上，像方千树这样一个随遇而安的人，错过了最心仪的实习单位也没有多么失落。即便媒体每天都在忧心忡忡地报道大学生就业压力大，他也没有多么焦虑。他对目前的一切状况都感到满意，如果元犀不打算签他，那他就再去找别的单位。所以当杨晓宇来找他谈签约的事，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杨晓宇拿着签好的协议往宋蓝山办公桌上一拍：“幸不辱命！请我吃饭。”

　　宋蓝山拿过协议仔细地看了两遍，心里的兵荒马乱才算安定下来。但他面上始终是波澜不惊，甚至表现得有些漫不经心，“签了就好。忙着呢，哪有时间吃饭。”

　　“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你要修仙吗？”杨晓宇靠坐在宋蓝山的办公桌上，无比担心自己合伙人的身体健康。

　　“没时间请你出去吃，萬城的别墅项目马上要正式启动了，下午两点我还要开会。”

　　“在公司吃，订个外卖就行。”杨晓宇笑嘻嘻地等在一边，但宋蓝山把他丢在那不搭理，自顾自地起身去书架上翻阅资料。杨晓宇对着宋蓝山的后脑勺咬牙切齿了一番，又笑嘻嘻地说：“我点，我点行了吧，你一会得给我报销。”话虽如此，但他是真的担心宋蓝山一忙起来又把午饭和晚饭并作了一餐。

　　杨晓宇不禁暗自感慨自己命苦，他在元犀的两个合伙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苏扬虽然长了个大个子，却是个少爷脾气，一言不合就撂挑子不干，经常需要人哄着。

　　去哄人的当然不是宋蓝山，他从不调动他那颗理性的大脑去试图理解别人情绪上的起伏。

　　杨晓宇只好一边处理公司里琐碎的行政工作，一边照顾苏大少爷恼人的小情绪，时不时还要关注宋蓝山有没有像个正常人类一样，把吃饭和睡觉安排在合理的时间。

　　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他太太的二胎已经到孕晚期，常常感到身体疲累，他就把接送儿子上下学、接送太太上下班、买菜做饭、打扫房间等一切事情都接手过来，让太太一回到家就能够好好休息。

　　一个面面俱到的人，也被自己的面面俱到所累。他总说自己没什么特点，像块革命的红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但实际上，他有一种魔力——永远能让自己身边的人感到安心。

　　午饭之后，开会之前。宋蓝山叫来方千树，通知他已经正是被纳入萬城别墅项目组，理由有两个，一是因为他之前去现场考察过，对场地现状比较熟悉，二是想看看以他独特而敏锐的审美素养，在最注重设计理念和风格创意的别墅项目中，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于是，宋蓝山名正言顺地把方千树变成了他组里的人，这点微不足道的变化，在公司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方千树自己感到兴奋和激动，周末买了超市里最贵的牛排和妈妈一起庆祝。母子俩的酒量都不太好，尤其是方千树，只喝了一杯红酒就昏沉沉地倒头睡去，脸上还挂着满足的微笑。

　　整个项目组都开始日夜不停的忙起来。有了前几个月的积累，这次又有宋蓝山亲自指导，方千树的进步飞快。随着无数创意不断的碰撞、组合，别墅的方案逐渐完善起来，他的大脑也时常处于一种空荡又充盈的状态。

　　他进出宋蓝山办公室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候宋蓝山会亲自给他指派一些工作；有时候不给他安排什么事，只是让他在办公室里的那张会议桌上翻翻书，找找资料。无论事情大小，方千树从不懈怠，更不抱怨，他这种恬淡、沉静的性格，更让宋蓝山无时无刻不觉得妥帖。

　　由于忙得没时间去理发，方千树的刘海已经有些碍眼，他会在低头写字的时候，随手给自己扎起一个小发揪。就连这潦草的发揪，宋蓝山都觉得好看。

　　这天晚上，方千树伏在电脑前逐字逐句地核对完项目任务书时已经十点多钟。

　　来元犀实习大半年了，也已经签了三方协议，方千树对这份工作感到熟悉又满意，但是做设计师真的很辛苦，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在工位上生根发芽了，为了完成任务加班加点已经是常事，公司高价给配的人体工程学办公椅也不能拯救他劳损的颈椎、脊柱、腰肌，还有日益膨胀的小肚腩。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转身发现整个办公室都空了，只有宋蓝山的办公室还敞着门。

　　方千树轻轻敲了两下门走了进去，“宋总，我把项目计划书核对完发给您了……”话没说完，已经走得近了，这才从显示器后面看清宋蓝山的脸，他竟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嘴巴微微张开着，眼镜被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显得有点凌乱。

　　方千树没见过这样的宋蓝山，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恰好这时候桌上的手机闹钟响了，宋蓝山被铃声惊得全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不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是谁，但他现在只想呼唤刚刚梦里那个人的名字：“千树啊，有什么事吗？”

　　刚睡醒的鼻音有点浓重，像谁的手指轻轻拨动了大提琴的琴弦，声音低沉又温暖。他的眼睛因为看不清而微微眯起，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方千树被那双充满倦意却又盛满了柔情的眼睛一望，顿时忘了自己进来做什么，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宋蓝山却在顷刻间清醒过来了，他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嘴角，以免睡着时不小心流的口水还挂在嘴边，接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脸，摸到眼镜架到鼻梁上，遮住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疲惫的眼睛，脸上疲惫困顿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

　　那个干练又沉稳的宋蓝山立刻就回来了，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

　　方千树迅速回过神来，“啊，我……我来跟您说一声，我把项目计划书核对完发给您了。”

　　宋蓝山用鼠标晃掉了电脑上的屏保，接收了方千树发给他的文件，说道：“我收到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好，宋总再见。”方千树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来问道：“您，还不回家吗？”
　　宋蓝山原本是准备继续工作的，所以他给自己定了闹钟，在熬夜前睡了20分钟。但现在方千树正目光切切地看着他，那目光中多少带了点忧心忡忡，他便忽然觉得熬夜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至少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他反问道：“你是回家还是回学校？”

　　“我今天回家，学校宿舍楼快锁门了，我怕赶不上被锁在外面。”

　　“那走吧，咱们一起回家。”然后他从方千树脸上看到一个轻浅的笑容，这个笑容令他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