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时》施青临

53、生命的意义。

　　这是地下城的第一个春天。

　　也许以前也有过，可这是纪风与真正能够感受到的第一个春天。

　　地下城里每日来来往往的人多得数不清，他整日整日地坐在中心广场的花坛边，因为觉得自己身上太脏，所以只会坐在地上。

　　没有家，纪风与也没有地方洗衣服，等到身上的灰都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他才能厚着脸皮去乞求某些善良的人，乞求能给他一些水。

　　他时常望着那金闪闪的喷泉，不止一次地思考，那广场上的喷泉都能支配这么多的水，简直比人还厉害。

　　后来他渴得不行了，只是过去喝了一捧喷泉水，就被地下城守卫警告了一次。

　　没有在上城区生活的经验，他从来都不敢离开地下城。

　　像是被套在笼中的囚犯，从记事开始，纪风与就已经在这地下城里了。

　　如果要离开，旅途那么遥远，他怕死在途中，吃不到东西饿死的话，也太难过了。

　　但，死了又会怎么样呢？

　　小小的纪风与饱受着饥饿，他坐在离喷泉远远的地方，第一次有了对死亡的希冀。

　　原来贫穷如他，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还有这颗鲜活跳动着的心脏，还有可以呼吸的一具躯体。

　　死去一个小乞丐的话，几乎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可如果要死的话，也总不能就这么草草死去。

　　这么想着，纪风与日日蹲守在垃圾场，终于捡到了一些便于携带的食物残渣。

　　他用着从不知何处捡来的编织袋装着他的“大餐”，踏上了前往上城区的道路。

　　来到地上，纪风与不知道地下城上方的这个美丽城市叫做什么，可当他真的踏足这个地方时，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后悔没能早些做出这样的决定，后悔没能多看看地上的世界。

　　边走着，袋子里的食物就越少，纪风与边乘着有时能遇到的免费客车，有时步行，终于又来到了一座新的城市。

　　踏过两座城市之间的边界时，他只听到了一句：“欢迎您来到人类生存东区。”

　　这里的人们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任何烦忧。

　　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漫步在街道上时，笑声止不住地往纪风与的耳朵里钻。

　　这种幸福的声音感染力极强，听得多了，纪风与才发觉自己真的很喜欢这里，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在这里感受到的每一份不属于他的幸福。

　　可是没过多久，他口袋里的食物几乎快要没有了，比起地下城，上城区的饭店似乎被管控得更严些，他每每去蹲守，最后总是毫无收获。

　　人在即将离世时，对自己生命流逝的速度是有感知的。

　　他饿得不行，也许这辈子再也走不回去了，终于，纪风与不知所措地眨着双眼，毅然决然地舍弃掉了自己的袋子，决定在这个美丽的城市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走到一条街道上，瘦小的身影来到了一家店的橱窗边，店里开着暖黄色的灯，灯光照得那些玩偶更加可爱，让人看了移不开目光。

　　看到这些娃娃，纪风与停住了前行的步伐。

　　他忽然觉得，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他以前也有过朋友，那些人同是下城区的乞丐，可他们都已经死了，比起养活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生存区貌似更愿意聘请一些手脚麻利的人来处理这些失败者的尸体。

　　现在只剩纪风与，他来到橱窗边坐在了地上，伸出双手隔着玻璃抱住了那个娃娃。

　　纪风与笑着，脏兮兮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容。

　　他许愿，等他死后，下辈子一定要有一个温暖的家，希望每天都有可以吃到饱的饭菜，希望睡时可以抱着漂亮的娃娃。

　　一行泪划过脸颊，纪风与将头垫在膝盖上，抽泣着，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可是他膝盖的骨头太硬了，他想着换一个姿势，抬头时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低下了头，也像是看到了纪风与。

　　年幼的纪风与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胃部搅动般痛，他的嘴里返上来一股苦味，可当他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时，仿佛一切痛苦都消失了。

　　他快死了，可夏南来了。

　　见到夏南手里拿着一个小球，那东西吸引了纪风与的目光，他一时间忘记了要死，下意识问：“那是什么？”

　　可对方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几步走过来蹲下来抱住了他，而后口中只喃喃着：“宝贝。”

　　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纪风与征住了，他只发着呆，原来这个小球叫做宝贝。

　　后来短暂的一段日子里，纪风与第一次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他穿上了新衣服，睡到了柔软的床上，每天还可以吃三顿饭。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他提供这些东西的夏南总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还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但其实对于高兴和不高兴的区分，纪风与也不太明白，可他大概知道笑着就是高兴，因为在他死的时候，他也笑得高兴。

　　可两人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夏南几乎没笑过。

　　“夏南，你难过吗？”有次吃饭时，纪风与终于忍不住这么问。

　　可夏南愣住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恰好此时落下一滴泪，继续给纪风与添饭，还问上了句：“你开心吗？”

　　直到后来的许多年，纪风与才后知后觉，那时夏南的表情，是心疼。

　　夏南离开了，他妥帖地替纪风与安排好一切之后，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可他离开前，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分别”，纪风与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可他没有那么强的接受能力，重新回到一个人时的状态，他知道夏南走了，又变得沉默，永远只在家里和学校两个地方来回。

　　通过各项测试，成为所有专业领域的第一，在自己22岁那年，纪风与成为了人类生存西区的首领。

　　十几年，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可即便过了那么久，他心里总是有一根拔不掉的刺。

　　每当想起那人的脸，他都会痛。

　　从心口蔓延至全身，蚀骨钻心。

　　偶然有一次，纪风与来到了学者研究室内，发现了从前有人保留下来的众多遗物中夏南用过的笔记本。

　　纪风与将那笔记本带了回去，只因有关夏南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回到住所，小球不安分地在他四处飞来飞去，纪风与坐在窗边，窗外正在下雨，雨水一点点打在窗户上，像是在沉默的世界里忽然奏响的交响乐。

　　纪风与翻开了这本笔记本。

　　而他翻开第一页，上面被写满了字，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满页的字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纪风与」

　　纪风与一怔，想继续往下翻，却看到了接下来的几页上，都是和首页相同的，满页纸的，他的名字。

　　这些名字的下笔角度和力度几乎都不相同，每个名字都保留分寸地和下一个间隔着，看上不像是一个人一口气写上的。

　　纪风与伸手摩挲这些名字，继续翻到下一页，却只见纸上跃然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看到这人影画，从对方稚嫩杂乱的下笔手法看来，不难看出画这幅画的人其实是不懂画画的。

　　可看着纸上一幅幅下来逐渐更清晰的人脸，纪风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了他身边的窗户。

　　此时正是夜晚，除却生存区各地亮起的灯外，其余地方都是极黑的。

　　夜晚的窗户倒映出男人的模样，窗外快要支撑不住自己身体了的滑落的雨滴成了他眼角的一滴泪水。

　　纪风与眼中看到的自己的脸与纸上那人重合，唯一不同的是，夏南画出来的这个人是留着长发的。

　　这一夜，纪风与仔细读完了笔记本里所有的东西，当他从中读到两人的两次相遇时，他本没有那么相信，可看到纸上记载的对方第二次穿越时，纪风与愣住了。

　　他曾渴求，如今怀念的那段日子已经被人原原本本地写到了纸上，这是除了他们二人再也无人知道其中细节的。

　　相信“穿越”是真的后，纪风与也读到了在最后几页时，夏南写给他的信。

　　隔着数百年的思念在此刻终于被发现，尽管他们之间的相遇只不过短短几月，可看着纸上近在咫尺的字，纪风与还是感觉仿佛听到了夏南依偎在他耳边，看到了对方亲口说出这些话的模样。

　　笔记本上写的，2525年，是纪风与下次能够见到夏南的日子。

　　还有五年。

　　放下笔记本后，纪风与学着纸上的他那样留起了长发，曾经以为像是煎熬的岁月也好似忽然有了盼头，他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还是被姜姝调侃了几句后才发觉雀跃。

　　五年的日子一晃而过，纪风与推了那天的所有事务，只身一人来到人类生存东区，小球一次一次地给他发送着信号，纪风与来到了那条街道上。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来到这条街道，看着街边形形色色的人们，纪风与和他们一样漫步在路上，期待下一刻就能和那人相遇。

　　Hasan觉得纪风与会来东区实在新奇，不顾对方正在找人的眼神，非凑上去和人搭话，却只收获了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

　　他自觉没趣，却忽然看到纪风与顿住，眼神直直地望向一个方向。

　　隔着街道，两人对视。

　　Hasan笃信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纪风与有过这样的眼神。

　　这也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街对面那个男人的脸。

　　把夏南带走之后，纪风与看着对方害怕的模样，心里有了涟漪。

　　他想用点什么东西来暗示夏南，让对方用指纹解锁笼子后却只收获了那人更为惊恐的眼神。

　　看着对方明显是把自己当陌生人的模样，比起永远在自己身边，纪风与更希望夏南能够快乐。

　　这一路下来，纪风与才肯定这人是不喜欢这里的，大概也不会像注定好的那样喜欢上他。

　　于是纪风与打算送夏南回去，接下来的时间的日子里，他打算不再去见对方，潜心研究让夏南回去的办法。

　　可夏南没有留在自己为他准备的住处，他看上去极不信任这里每个人，对着监控后面的纪风与放出狠话。

　　不然就放他走吧，那时的纪风与是这样想的。

　　可后来夏南再也没提过要走的事，他像是信了纪风与承诺的东西，真就如此乖乖留了下来。

　　Noe被污蔑，组织开始在生存区内挑人下手，要送Noe去实验基地的那天，纪风与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有了一股莫名的害怕情绪。

　　他不知自己此行究竟是死是活，但如果他能平安回来的话，纪风与想，他就不要像以前那样胆小了。

　　正如纪风与猜到的，送Noe到实验基地的这条路还算顺利，可当他返程，行程暴露，所有的威胁都涌了上来。

　　他乘坐的交通工具被击毁，就连姜姝送的胸针都被击落，纪风与拖着浑身的伤，呼叫了他提前差人准备的备用车辆回了生存区。

　　再见到夏南之前，纪风与还有点犹豫，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满身的伤。

　　可回到家中，冰冷的房子里没有他的身影，纪风与自己处理完伤口，换下了一身疲惫才出了门。
　　小球跟在他身后指路，像是知道他要去找的人会在哪里。

　　当在夜晚的路灯下再次见到夏南时，纪风与看到了他身边还站着别人。

　　这一刻，最先来的不是危机感，而是浓浓的无措。

　　他们分明这么近，可纪风与却始终觉得难以触碰到对方。

　　笔记本上说，他们是在自己从生存区外回来后相爱的，纪风与想到这里不禁上前一步。

　　那是不是就证明着……

　　直到自己亲口说出那句“喜欢你”时，纪风与都还有种想逃开的冲动。

　　他害怕听到出乎自己意料的答案，更害怕夏南会从此离开。

　　可夏南吻了他。

　　细密的雨，是他们的看客。

　　纪风与从未觉得此生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般美好。

　　因为有笔记本上记载的东西，纪风与就如同拥有金手指，知晓接下来一切事件的走向。

　　纸张上的他们相爱了，之后的内容笔锋一转，成了分别。

　　但至少在这之前，纪风与还想和夏南去很多很多地方。

　　他们去了叶齐斯广场，听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这里接过吻。

　　夏南还说过要教他做饭，正当纪风与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时，眨眼间，夏南便去了实验基地。

　　起初他们还能够通通电话，可后来实验基地和人类生存区的交流被切断，姜姝先回来了。

　　姜姝来找纪风与，像是胸有成竹，直接对他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纪风与没露出太惊讶的表情，只问：“夏南还好吗？”

　　姜姝则笑了笑：“首领大人，他的命可算是在我手里，您确定不把密钥交给我吗？”

　　“让他回来，”纪风与冷静谈判，“在那之后，我会把东西给你。”

　　“好，那么，”姜姝露出满意的表情，“交易成立。”

　　待到夏南从实验基地回来后，纪风与见到了他低落的模样。

　　他不信姜姝会是组织的背后之人，想要去问个清楚，在他走之前，纪风与亲手把密钥交给了他，由他之手，当作送给姜姝的礼物。

　　这天阳光明媚，纪风与跟着夏南来了他们见面的地方，心跳得比平时快。

　　当见到对方一脸惊讶的表情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风与仿佛看到了夏南浑身亮起的光。

　　是了，笔记本上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

　　原来就是这个时候。

　　纪风与抑制住内心汹涌的悲伤，只对着朝他走来的夏南轻轻道了句：“再见。”

　　对方还想朝他靠近，可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望着夏南消失的地方，纪风与一个人呆立了很久。

　　作为生存区首领，亲手对那个组织交出通行密钥是他的罪名。

　　最后姜姝还是将纪风与关了起来，对外称是自己抢夺了密钥。

　　而在所谓“牢狱”里，纪风与过得还算不错，作为昔日挚友，姜姝还是如从前那样对待他，仿佛他们还是好友。

　　只是在这封闭的墙内，夏天过去了，夏南离开了，秋天之后便是严寒的冬。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尽管争闹声不断，可生存区却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某天，姜姝来看纪风与时，忽听对方说：“我想出去走走。”

　　姜姝皱眉：“现在不是好的时机，你还是我的‘囚犯’，如果想出去，可以过段时间……”

　　而纪风与抬起头，眼神无比平静：“只要这一次。”

　　他深知姜姝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背叛生存区的罪名总要有人承担，不是他，就是别人。

　　纪风与戴着手铐来到了东区，他与夏南第一次见面的那条街道。

　　此时天边下起了雪，雪花很大，不一会儿就覆盖了整条街。

　　呆呆站着看了一会儿，纪风与转头看着姜姝：“带我去塔顶吧。”

　　“为什么？”姜姝下意识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纪风与抬起头，看向了天空中那若隐若现的塔尖，“而我，正要去寻找我的理由。”

　　姜姝听了，不再阻拦，带着纪风与去了生存区边境的一座高塔。

　　这座塔，曾见证了每一任生存区首领即位，现在仍旧屹立不倒。

　　纪风与乘坐电梯来到塔顶，而去往塔尖的路上，还有一小段阶梯。

　　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纪风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孕育他的这个世界，却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夏南呆呆望着他，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纪风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自嘲一声后继续爬上了塔尖。

　　整个世界都被雪覆盖了个遍，姜姝站在不远处的塔顶，从他决绝的眼神里，她终于看出了纪风与的打算。

　　“纪风与，你要做什么？”姜姝连忙吩咐身边人，“快把他给我带下来！”

　　可不等其他人爬上来，纪风与就回过头来，他看着姜姝，露出了他此生难得的笑容。

　　他说：“我找到了。”

　　姜姝不可置信地张开嘴，眼睁睁地看着纪风与笑着闭眼往后倒去。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错误的都将被修正。

　　本该在十几年前殒命的孩子将自己的生命交还给了世界，因为纪风与说，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理由。

　　有人为财，有人为爱，有人为了大义，而我苟活至今的理由只是“他”。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我恐怕没有勇气继续存活下去。
　　也许，这就算是，我的谢罪。」

　　雪花托举着纪风与，在意识消弭之前，纪风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原来再过不久，又到春天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