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玉》西樘

1、第 1 章

　　章武六年，乾帝崩。
　　时权臣霍光专擅朝纲，挟幼帝以令百官。

　　三皇子举义师，以“清君侧”为号，自北地挥师南下，直指京畿。

　　去岁秋，霍氏复立傀儡，图谋不轨。

　　三皇子亲率铁骑叩宫，武定侯世子周暨为先锋，披坚执锐，身先士卒。

　　是役也，阵斩霍光于丹墀，迫逆党三千级。

　　血染御河，水赤三日，人心惶惶。

　　……
　　周旋玉的步伐略显焦急。

　　此刻，武候宅院内，密布身着甲胄的士兵，不同于家宅里的武仆，他们各个面容肃冷，久经沙场，就连那刀刃上都隐隐散发着没擦干净的血腥之气，恐得旁人不敢多看。

　　宅院之上，密云笼罩，压得叫人难以喘息。

　　她匆匆看了一眼，便敛起神色，加快步伐。

　　到了主院，还未靠近时，两名侍从将她拦下。

　　“四姑娘，你不能进去。”侍从道。

　　周旋玉垂眸，闻声细语道，“还望通融一二，父亲身体不好，不能久卧，我亲自照料，绝不打搅兄长与父亲议事。”
　　那侍从看了一眼周旋玉，显然不会信她这番托词，他微微一笑道，“还请四姑娘候着，父子三年未见，总有很多话要说。”

　　周旋玉娇靥一点点渗白。
　　再多的话何须谈上三个时辰？
　　父亲年过半百，久在病中。
　　又怎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从昨夜起，继兄归家，他的人马就将武侯府围的水泄不通，家中仆役一应不能出府，今日她那位久久未归家的继兄，人还没露面，就已经到了父亲的房中谈话。
　　所谓谈话，谁又知道在谈些什么？

　　周旋玉见那些人分毫不肯退让，她性子倔强，站在这烈日之下硬生生撑着，不知道等了多久，双眸已经有些眼花之际。
　　“出来了。”旁人提醒这么一句。

　　周旋玉赫然抬头，原本紧闭的门扉此刻已经有开动的痕迹，片刻，那门身往后打开，隐约看见有人影从里面走出来。

　　时值夏日，云蒸霞蔚，高悬挂日。

　　男人身形挺括，很是高大。
　　他从那昏暗中，漫步踏来，乌色华服落地。
　　五官清晰，面容瑰白。

　　他双睫微垂，望着手里握着的锻刀。刀刃之上凝结着血珠，节骨凸显，手背如雪，手指捻着帕子将那鲜红，一一抹去。

　　风吹动他眉间的碎发，他面无神色。
　　只是细致地擦着。

　　周旋玉脸色褪去血色，长睫扇动。
　　她似乎连呼吸都忘却了。

　　直到那阒黑的双眸落在了她身上，犹如羽毛之轻，却又如寒剑般的锐利。

　　一下子仿佛拉回到了三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犹然记得是那场雪夜，火把高举的夜晚，那道孤傲阴冷的身影漫延至她的脚底，少年人的眉眼间沾着杀气，手里的长枪还在滴血，身旁是死尸横亘。
　　那时的周暨十九岁，亲自养了五十名亲卫，入府刺杀。
　　杀的人是武定侯。
　　他的亲爹。
　　但手法稚嫩，还是被识破，那日武定侯府上下封府，密不透风，他手持长缨刺入。
　　却被那时的她，一把挡开，本应正中阿爹心肺的长枪，硬生生只贯穿了的肩骨。
　　那血腥味犹然在鼻腔之中。
　　一招定乾坤。
　　他失败了。
　　而那双冷戾淡漠的双眼刺入她的心中，时隔三年，她依旧心有余悸。

　　她本以为和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思绪抽回。

　　“兄长。”她低头唤着他。

　　周暨插回锻刀，目光不紧不慢地落在了那位继妹身上，三年不久，但足以让尚在成长期的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长大了，抽条了，整个人高了一截，但依旧如小时候般的纤细，只是胸脯明显更鼓了一些，腰也更细了。

　　那张昳丽的脸，此刻被暴晒像是褪去了血色一样，双睫颤着，人看着分外的虚弱。这般可怜楚楚的模样，真是与她那妖艳的娘，手段如出一辙。
　　都那么——
　　令人作呕。

　　周暨淡笑之，倒是心情不错，“嗯”了一声， “用早膳了没？”

　　周旋玉背脊却不自觉地冒出了冷汗，她一夜未眠，京都经历了数日的血雨腥风，自从昨夜周暨的人马进了武定侯府，她就意识到从前的太平日子已经过去了。

　　今日终于等到了主院的消息，她自是没有吃上一口的，就匆匆赶来了。
　　她压下心中慌乱，“用了。”

　　周暨明了，朝身边人支了支下巴：“把东西送给四姑娘。”

　　旁边的副将一听，随即点头，三两步上前，将那檀木盒递到了周旋玉跟前。
　　周旋玉看着那木匣，心脏稍微跳快了两下，她自认为如今她和周暨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可男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仿佛悬在她脖颈之上，她只能顺从地接过了木盒，但没动。

　　“不打开看看吗。”他平静地语调带着笑意。
　　周旋玉看了一眼他蓄满笑色的双眼，心头一紧，“谢谢兄长，我等会看。”

　　谢谢……周暨细品这两个字，勾唇，“也好。”

　　留下这两句话，周暨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守也瞬间抽空。

　　周旋玉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匣子，撩起自己的裙裾就往屋内跑，跑到里面就听见几声呜咽声，她喉头一紧，步伐更加快了。
　　直到内室，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武定侯，此刻正歪斜的躺在了地上，面色惨白无血色，旁边几个下人更是吓得呆滞和痛哭。

　　而他的手空了一块。
　　鲜血的血液不断流出，是个完整的切面，显然下手之人定然是个经常屠戮之人，否则不会这般精细。
　　爹右掌的手没了。

　　看到这一幕，周旋玉头皮发麻，“爹——”
　　她不由失声，连忙跑到武定侯身边。

　　武定侯显然已经意识涣散，但听到那隐隐约约的一声爹，睁开了双眼，瞧见周旋玉脸的那一刻，他勉力地笑了一下，“玉儿……爹没事，你莫要害怕。”

　　这手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想起方才那含笑的脸，瞬间让她背后一冷。

　　周旋玉颤唇，“我去寻府医。”
　　武定侯另一只手拉住了她，“不用去寻了，方才太医已经为我看过了，待会血就止住了。”
　　太医自然是周暨带来的，如今这等形势，能从皇宫调动太医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显然他早有预谋，不然也不会带着太医。

　　那个瞬间，周旋玉，武定侯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但从她三岁起就将她养在身边，又对她视如己出，这数年的培养与爱戴，早就成了她的亲爹。

　　她眼泪控制不住地坠下，“爹…我去找他……”
　　武定侯一笑，“你找他？你干吗？”
　　周旋玉眼睛不争气地大颗大颗掉，“我找他拼命！”

　　见此，武定侯又笑又担忧，为擦去她的泪水，他道：
　　“玉儿，你听我说。以后侯府就是你兄长的了，他便是整个宅院的主人，生杀夺于都是他一念之间，不能得罪他。”

　　一番话听得周旋玉心脏一团乱麻。
　　她没想到周暨如今继承了侯府，不应该是二堂哥继位吗？为何如今又成了他？

　　武定侯苍白的脸犹如一具枯木，他颤唇低道，“你和他自幼的情分，纵然并非亲生，终究不会要了你的命。待三个月后，你与守言成婚，嫁出府中就莫要回来了。”

　　“爹，你和兄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颤着嗓音而道。
　　武定侯眼眸复杂地看着她，用手擦去她的泪水，“往事不必重提，你只要知道，往后你的兄长就是我们武定侯府的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乏了，你回去吧。”

　　周旋玉看着往日神采奕奕的父亲，纵然病重，也是笑容满面，此刻他就如一颗干枯的朽木般，瞬间萎靡。
　　但无论她接不接受，她至少知道了一个消息，从此以后在整个偌大的宅院做主的人不再是爹爹，而是那个她一向很害怕的兄长。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主院。

　　看着手中的匣子，周旋玉看着这尚好的檀木所制，听闻檀木乃佛家供用，这样的规格的檀木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样的东西。

　　周旋玉犹豫再三，伸出手，缓缓打开。

　　一股血腥味瞬间冲鼻。
　　只见一双血淋淋的断手此刻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上面带着金镶玉的扳指分明是父亲所有。

　　瞬间她整个人虚汗从脚底直窜全身，想要惊叫却发现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手里牢牢地握着檀木盒，却是一刻都不敢松开。

　　荒谬——
　　两个字从她脑海一应而生，仿佛有了落地的实感。

　　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用这个词用在人身上。

　　轻视佛法，罔顾人伦，何其狂背。

　　她将那盒子盖上，压制着恐惧以及恶心翻搅的胃，一步步离开。

　　……
　　回到院中，周旋玉就做起了噩梦，发起了高烧，梦里都是那双断手在朝着她伸去，密密麻麻的，仿佛鬼手一般。
　　然后一遍遍质问她，为何当初要替父亲挡开那一枪，是不是想替死。
　　胆寒之余，那些手如同潮水般褪去，一双阒黑的眼睛浮出水面，幽幽看她，仿佛要将人魂魄吸了进去，他轻笑，“喜欢吗？见面礼。”
　　每当这时，周旋玉又一次惊醒。

　　连续几日后，周旋玉的高烧渐渐褪去，那缠绕的噩梦这才慢慢不做了。

　　兴许是家中掌权更替，家中上下心思各异，这几日无人来关切她。

　　她也只是偶尔派人去问问父亲的情况，得知父亲如今已经无事了，这才放下心来。

　　周旋玉在院落晒了会太阳，惨白的肤色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

　　忽而，外面一阵步伐整齐的声音传来。

　　“你们是谁——”外院听到丫鬟玉舒的声音。
　　周旋玉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院门被人打开，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外。

　　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她也见过，就是那日替周暨将那断手交到她手里之人。

　　他面色如常，“四姑娘，大将军请你过去一趟。”

　　大将军……这几个字瞬间让她拉回到了那几日的噩梦，她压制着狂跳的心脏，小脸微抬，故作冷静，“不知兄长寻我有何事？”

　　高厄看着眼前这个方才及笄的小姑娘，主子明明有别的办法，非要她出场，无疑就是将她拉进这场漩涡之中。
　　他不懂主子想什么，但还是道，“需要你替他佐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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