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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循环 ...


  •   “醒醒——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在温暖无光的水底,耳边越来越清晰地传来呼唤的声音。阮静秋大梦方醒般睁开眼,迎上一张阔别已久的面容——仍是四十多岁模样的邱清泉,仍穿着陈官庄突围那日的棉衣,胸腹间仍散布着几个枪眼。他俯下来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这才咧嘴笑道:“好得很!总算是叫醒了。”
      阮静秋怔怔然看了他许久,而后醒觉过来,自己已抱着廖耀湘的骨灰投湖自尽了,现今和另一个已死之人重遇也算符合情理。这么一想,她又惊觉,怀中抱着的骨灰罐已不知去了哪里。“建楚呢?”她忙不迭拉住邱清泉问,“建楚在哪儿?”
      自打目睹廖耀湘在她面前倒下,她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甚至在抱着他的遗体时都流不出泪水、叫不出他的姓名。如今乍然醒过来,发觉骨灰罐不知所踪,又迫切地想找到廖耀湘的踪迹,于是“建楚”两个字才出口,她的眼泪便洪水开闸一般流下来。
      邱清泉直起了身,以一种悲悯的眼神注视着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情景。直等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才大发善心般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背,说:“别哭了,他不在这里。”
      阮静秋更使劲地拉住他,哭着说:“求你带我去见他吧,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邱清泉慢慢地推开她的手:“确切地说,他不和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就算你哭得断气,我也没法带你找到他。好了,现在冷静一点,看看周围。”
      阮静秋只得左右看看,无尽的纯白看不到边际。“什么也没有。”她抽抽噎噎地答道。
      “对极了,”邱清泉双手插兜,略微拔高了声调,“什么也没有。拜你这个小妮子所赐,老子已经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鬼地方待了不知道多少年,待得浑身都要长霉菌。你还是不是个当兵的?是不是老子带出来的兵?是,你就把眼泪吞回去,好好听我说话。”
      阮静秋被他凶巴巴的一通教训训懵了,但也暂时止住了眼泪,茫然地对他点点头。
      见她终于不哭了,邱清泉长叹口气,大马金刀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不太确定这是哪儿,”他解释道,“但应该算一个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算死了、对死了的人来说没太死透的地方,比如除你来我这里定点打卡以外,我从来就没见过第三个人,衍功和建楚他们走就走了,从没到这里来过。”
      阮静秋于是问他:“那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呢?”
      邱清泉又咧嘴笑了,伸手向她指了指:“因为有个人在我快要死的时候给我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害我好奇得不得了,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一看她话里说到的那些事和那些场景。可我待了这么久,除了成天见你哭哭啼啼,你说的那些好事,我可一个也没有见着。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扯谎骗我来的?”
      阮静秋总算想起,陈官庄突围当日,她曾在邱清泉耳边说过自己来自于七十多年以后的新世纪,并告诉了他那时的国家和部队所拥有的主要成果。穿越和循环一样是超越自然规律的天方夜谭,但即便是在这样的天方夜谭里,他们两个此时也都是已死的人,谁也不可能再看到国家七十多年以后的模样。她一时间想不出该用什么措辞来回答,半晌才摇摇头说:“我没有骗你,只是我穿越回来太久,自己都快忘了。”
      邱清泉笑着挥起一只大手,重重地按了按她的肩。旋即,他敛去了笑容,神色变得严肃而复杂。他感叹道:“是太久了。”
      他拉着阮静秋起身,随意地在无边无际的纯白中选定了一个方向,迈着铿锵的步子前进。阮静秋懵懵然地跟着他走,明明脚下空无一物,但触感时而像是来自柔软的草坪,时而又像是陷入湿润的泥土。记忆化作的河流在他们身旁涌动,偶尔传来久违的欢呼喝彩,还有近在咫尺的喧嚷与哭泣。阮静秋听着潺潺的水声,她穿越回来有足足三十二年了,已足够让她从年轻活到老去,但在流动的河水中,它们却又都那么短暂,好像只是弹指一瞬。
      在河流的尽头,邱清泉带着她一同停下了脚步,风里吹来凛冽湿润的气息,脚下踏着的道路变成凝结的冰雪。“想起来了吗?”他问,“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很多回了。成百还是上千,我都数不清。”
      阮静秋回头望向记忆的河。在高耸入云的雪山上,她看到每一次循环都化作一道涓涓细流,最终汇成奔涌的河水。她看到野人山里一片一片的白骨,自己在营地的角落哭泣;她看到黑土地上一个又一个的黄昏,有只手轻轻地抚平她的眉心。她看到牢狱里一道又一道的鞭痕;听到病床边一句又一句的呓语。徐州的风雪始终未歇,挚友身上的血却转瞬流尽。紫金山下的海棠花常开不败,德胜门内的高墙默然不语。春华秋实,农民欢庆着丰收;月圆花好,茶缸里斟满美酒。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她拔腿狂奔在不知名的道路上,身旁掠过的平房变作欧式的斜顶,军绿色的人们换作西装革履,她的年华与记忆在奔跑中悄然倒转,直至北海与塞纳河悄然重叠,她挣扎着从水里冒出头,面前有道青石砌成的弯弯拱桥,两岸则全是欧式的花园洋房,一群西装革履的老外站在桥头岸边,正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她扑腾着水,用各色语言呼喊救命,结果并未引来好心相助的老外,却招来了身份不明的仇家追杀。她狂游一阵,总算找到一处台阶爬上了岸,旋即继续拔腿狂奔,跑过岸边携手漫步的绅士与妇人、跑过青砖铺就的堤岸、跑过一棵又一棵高大又茁壮的梧桐树、跑过透着夕阳余晖的拱桥与楼房,身上湿透的呢子大衣像秤砣一样,压得她两腿打战、呼吸困难,嗓子眼里都冒出血的铁锈味。她继续奔跑,与一支骑兵的队伍撞了个正着,一头扎进了高头大马的海洋里。
      马背上的骑兵们因不速之客的闯入而乱作一团,她躲闪着马蹄和马尾的围追堵截,冷不丁脚下一滑坐倒在地。正在危急关头,她的耳边忽然传来声音:“抓住我!”一只手随即伸向她。
      他逆着夕阳的光线,她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但毫不迟疑地握紧了他的手。她被他拉上了马背,这支骑兵队伍也恢复了正常行进,她瞧着对方的模样,脸颊瘦削而略长,与其他的骑兵一样穿着呢子大衣并佩戴军帽,瞳孔在夕阳的光线下略带些棕色,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你是中国人吗?”他问,话语夹杂着湖南口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的家人在哪儿?”
      她思索着,脑海里忽然弹出一张照片,此刻所见的眉眼、脸型、甚至那副金丝边眼镜都和照片上的人没有两样。明明是初次相见,她却脱口叫出了写在那张黑白照片底下的人名:“廖耀湘!”
      金丝边眼镜的主人瞪大了眼睛:“你认识我?”
      她脱口而出:“认识的!你是——”
      你是——谁?
      时间在那一刻停住了,周围的景物同时烟消云散,没有了骑兵的队伍、没有了追赶的人群、没有了青石的拱桥和河畔的洋房,她和他身处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一年的他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意气风发,她伸出手要抓住他,他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地停在原地。
      黑暗变成密不透风的茧,忽然将他裹挟住了。它们带走了他心爱的白马、剥去了他身上齐整的军帽与军装,使他转瞬间老去,变得形销骨立、如同枯槁。她伸开双臂扑向他,他于是向后退去,那只由黑暗织成的茧越来越厚、越来越密,一寸寸蚕食他的身体。
      “小秋。”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这样唤道。他头顶的棉帽还没来得及补好,身上的外衣染了鲜血与脏污,眼镜几乎全碎了,只剩半片玻璃在金丝镜框上摇摇欲坠。老去的将军望着她,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告别一样,带着宽容的、释然的、温柔的笑容,向她点了点头:“我走了。”
      黑暗吞没了他,随即变成深不见底的水,水带来了巴黎、武汉、湘潭、全州、昆仑关、滇西、缅甸、印度、东北、北京的记忆,带着所有一次又一次经历又被遗忘的相遇、眼泪与别离,层层叠叠地涌向她。水开始变得冰冷刺骨,她挣扎游动着寻找冰面的出口,怀中的白瓷小罐重若千钧,带着她缓缓沉向水底。黑暗散去了,记忆的河将她推上岸,她看见了过去曾经历的成百上千个循环,看见了每个循环相同的结局。

      “建楚——建楚——!!”
      和过去的每一个循环一样,邱清泉平静地将阮静秋拖出河水,挡住她伸向过往的一双手臂。她哭得声音嘶哑,趴在地上,仍断断续续唤着他战友的姓名。他坐在她身旁,双脚浸没在河水里,于是垂眸的时候也看到了德国、南京、昆仑关和陈官庄里许多活着和死了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已哭得再流不出一滴泪了,阮静秋手脚并用地爬向他,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
      “我要救他,”她用破锣似的嗓音一再重复道,“我该做什么?我一定要救他。”
      邱清泉注视着她,这话他同样也已听过无数回了。“我知道,”他叹道,“你每一次都这样说,每一次回去时都说要打破循环,可只要一从头开始,你就会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他躺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又说:“不如放弃吧,陪我在这里做个自在闲人,怎么样?”
      阮静秋仍死死攥着他,瞪圆了眼睛说:“让我再试一次,一次不行就再试一百次,一百次不行就一千次,我一定会找到打破循环的办法。”
      邱清泉又把目光向她身上投去。真奇怪啊,他心想——明明自己已看这个故事看得倒背如流、听这些话语听得要耳朵起茧,可每一次对上她这样的目光,他最终又总是会像个老头子那样心软地对她点点头,说好吧你去吧,反正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以往他也曾经试过总结各种各样的经验教训,试图在一些关键节点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助力,可每当他想强行度过记忆的河流,非但时间线中的那个她会头疼得几近要晕死过去,他自己的灵魂也会跟着几近消散。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循环,而他也在日复一日的胡乱尝试中变得越发衰弱,也许再过几个循环,当她回到这里时,他就要彻底身死魂消,变成这条河流里的一个碎片。
      因此,从这个循环开始,他就在思考着,思考着是否有哪一种可能性遭到了他们的忽视,哪一种办法从未得到有效的尝试。在这一片不见边际的纯白中,他显然也毫无实践论证的可能,但三十二年确实很长,足够他想到了一种尚算逻辑自洽的办法。
      他于是说:“也许关键并不在于怎样‘打破’,而是用什么作为‘交换’。”
      阮静秋问:“什么意思?”
      邱清泉摊手道:“我瞎猜的。我只是看了太多遍你们的故事,从这个故事中总结得出,假如这世上真的有老天爷或什么类似的力量的话,维系一个循环的运转所要考量的首要因素即是‘公平’。就好比,想要一样东西长久地转动下去,那么它就很难是一个有棱有角、枝枝叉叉的产物,而最好是一个规则的球体。”
      阮静秋认真地听着,露出似有所悟的神情。
      邱清泉最后说:“要问究竟拿什么来换,或是怎样交换,我一时也想不清楚。但我觉得,这天王老子既然想要公平,那用来交换的就得是一件可以等价于生死的事情。”他转向阮静秋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阮静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不知道听进去了几成,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了多少,但她一刻也不想等了。哪怕要忘掉一切,哪怕还要重新开始,她也想赶快回到那年的塞纳河畔,快些再一次找到廖耀湘。在她再次踏入河水之前,邱清泉拉住她,笑道:“你这就要走,什么时候才顾得上给我讲讲七十年后的那些好事情?”
      阮静秋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他。四十七岁的邱清泉再也不会变老了,尽管他死前的形容如此狼狈,四十六岁的阮静秋此刻在他面前却只感到自己既羞愧又渺小。她该说什么呢?那是个很好很好的时代,只是早已离她远去了。她低声说:“对不起。”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邱清泉笑起来,抬起一双手掌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又弯起指节,擦去了她眼下的一点泪迹。“傻姑娘,”他说,“你要是就这样回去,又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哪还救得了他?”
      阮静秋往前迈了一步,一只脚踏进了河水之中。“我不知道。”她回答,“也许永远也没有办法,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丝可能,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再试试。”
      邱清泉说:“不,我很同意。”他拉着她的手,也一同迈进了河水之中:“要改变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绝不容易,也不该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也许我能帮上你一点忙,也许三十二年后你再回来,我还会等在这里。”
      阮静秋低头看了一眼河水,他的身躯飘飘忽忽,在水中没有倒影。她问他:“你为什么——”
      邱清泉不等她问完就回答:“就当是我在这里待了太久,想活动活动筋骨,或者是我忽然大发善心,想看建楚某一天带着你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表达感激之情。”
      河水缓慢地上涨,开始淹没他们的膝盖、双腿、腰际。阮静秋无暇再顾及其他了,她专注地望着流动的河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道,只要能让廖耀湘活下去,要她用什么来交换都可以,哪怕那个条件是自己的生命。循环无穷无尽,但只要在心底记住这一点,她或许就能在时间线里找到打破循环的机会。
      邱清泉在她身旁默然肃立。河水上涨的速度越来越快,在即将淹没他们两人的前一瞬,有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明晰了起来。带着这个明晰的念头,他久违地笑得开怀,心想,这次她应该不必从头来过了——他拿自己的灵魂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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