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以为只要有自己时时守着、时时劝解,他应当不至于像一些旧日同僚那样想不开,也不至于马上有性命之忧,只需要熬过最难的这几年,后面就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新的时代。 但许多事出乎她的意料。 这天她拿了药回来,恰好赶上讯问组刚走。与以往很不同,这天的廖耀湘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点儿过头了,既没再说起要和她离婚的话,也没再为着讯问的内容唉声叹气。阮静秋问方才的经过,他甚至如释重负一般告诉他,讯问组明日要休息不上门了,他们俩难得地也可以休息一天,让她在家里放松地睡个懒觉。 ——若非第二天清早睡过了日上三竿才迟迟醒来,身旁又空无一人,阮静秋真会以为今日是个久违的“假日”。 廖耀湘不在家里,笔记本摊开在书桌上,写着他最爱的《尤利西斯》的结尾片段。她想起昨晚他特意为她倒了水来,那时她还在打趣他怎么忽然又闲情逸致这样体贴关照。这只半空的水杯仍在床头放着,阮静秋拉开抽屉翻找里面的药盒,安眠药果然少了一颗。 飞奔出门的时候,天上的阴云悄然汇聚了起来,天边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砸落。雨水、雪花和细碎的冰粒先是地洒落在她身旁,接着又忽然猛地倾盆而下,将她从头到脚瞬间浇得湿透。她沿着每一条可能的路线飞奔,在每一个聚集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军绿色的外衣在风声中呼呼作响。在一条陌生的道路的尽头,人们汇聚在那里,呐喊着响亮的口号,重复着相同的字句。她看到有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站在台上,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左右各有一人按着他的手臂和肩膀。他确实老了,短短一截头发已变成了雪白的颜色,眼窝青黑而凹陷下去,确实无法再有余力与身边的年轻人们对抗。她拼命地摆动手臂与双腿,但层层叠叠的人群阻住了她的脚步。她要挤进人群,人们就恰到好处地挥舞双手,将她推出人群之外;她要高声呐喊,人们的喊声与吼声就比她更高更亮,压下了她的所有声音。 在绿色的人们愤怒的吼声中,正中的那个人始终一动也没有动。人们因此不再满足于音量与言辞的武器,而开始拉扯他、殴打他,反剪他的双手,试图强迫他弯下膝盖。阮静秋在狂奔中嘶声叫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雷鸣和她的声音一齐落下。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没有人理会她的挣扎。 军绿色的人群化作崇山峻岭,拉开他和她的咫尺天涯。在喧闹的人潮中,她似乎听到他微弱的声音,似乎看到他嘴唇的翕动,低沉而坚定地念诵着: “We are not now that strength which in old days 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译文: 如今我们已经年老力衰, 再也不见当年的风采; 历历往事如烟; 岁月如霜、命运多蹇, 常使英雄心寒气短, 但豪情不减, 将不懈努力、求索、决不屈服。) 呐喊与咒骂一声高过一声,碎石、泥土和杂物雨点般地从人们挥舞的手掌中落在他身上。她大叫:“住手、住手——”可一块石头精准地砸中他的眼镜,镜片应声碎裂,碎片在他眼上的旧伤疤处又划开了一道新的伤口。血流下来,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但他却好像看到了她,在汹涌的人潮一拥而上、彻底将他淹没之前,她看见他对她笑了,很轻,但十分坚决地向她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