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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寒霜 ...


  •   阮静秋后来想,他们相守相伴的最后那几年固然平淡温暖,可也有许许多多的遗憾。
      比如,遍访名医开来的中药她一顿不落地喝,喝得整个人已浸透了中药的味道,可到底也没有怀上孩子;再比如,政协组织文史专员们外出调研时曾经过长沙,但由于日程所限,他没有来得及回趟老家。说好教会她骑马,回京工作以后也失去了再实践学习的机会。
      若说那件事开始于某个准确的时间点,她其实已淡忘了;但回首细究,许多事又分明早有预兆。先是沈醉的女儿美娟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因成分问题而遭到了拒绝;后是医院调来了新的领导班子,工作风格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起先认为只要小心谨慎、或者哪怕逆来顺受一些,在已经知道结果的情况下,这段时间应当不至于艰苦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
      在诸多熟悉的姓名当中,她首先知道的是陶司令员“投井自尽”的消息。那时她尚有心力坚决地说:“他绝不是会想不开的人!”但类似的讯息随后越来越多,先是康泽,接着是陈长捷,到王耀武也撒手人寰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再去争论事情的细节和真假,也实在无暇再去思考这些——因为那时廖耀湘的心脏病已经恶化到了非常严重、已不能再单靠药物维持的地步。政协的工作已经停止了很久,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门来反复询问相似的问题,期间层层叠叠地将家里的内外团团围住,翻找每一张写有文字的纸,质问每一个句子和措辞。阮静秋可以保持冷静,但廖耀湘不能忍耐接连不断的中伤和诬陷,偏偏解释和反驳在这个时候又都毫无用处,甚至只会让他不能忍耐的行为变本加厉。他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又无法从医院获得及时和必要的治疗,人就一天天肉眼可见地颓垮下去。
      他唯一坚持做的事是为每一位写信求助的老部下澄清过往。说是澄清,其实是无一例外地把所有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一遍又一遍地在书信中强调着他是兵团司令官,所有的命令最后都由他签署,他理所应当承担最大的罪责。书信寄回去,老部下们的境遇不知道是否能因此而有一星半点的好转,但对他的攻讦确然无疑地愈演愈烈了,人们来讯问时的用词更加刻薄、态度更加粗鲁,动手动脚也开始变成家常便饭。到那年入冬时,每天早晚的讯问已经成了定点打卡的常规项目,要是哪一天他们没有出现在门口,那绝非是因为他们大发善心,而是早已经揪着他们两夫妻外出去旁听别人的讯问大会。
      阮静秋疲惫而无力地操持着家庭。听说杜家的四合院已经被保护了起来,算得上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她本想和廖耀湘一同去投奔一阵避避风头。但他干脆又坚决地拒绝了,说一来不能把麻烦引到杜家去,二来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系在他身上,要是他不为这些人写证明材料,他就不配做他们曾经真心信服追随过的长官。
      临近年底,要写的证明材料越来越多,外头的世界也越发风高浪急。阮静秋这天被要求出门旁听一场大会,接受讯问的主角是功德林的姚所长,因而当年所有曾和他共事过的工作人员都一并被叫了去。大会结束后,她就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一路都怕家里没人照料,廖耀湘又在那些例行谈话中冷不丁病发。
      就在几个月前,王耀武出事的当天,他就在现场从头看到了尾,回家后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直挺挺栽倒在地。幸好阮静秋当时就在旁边,一番急救硬生生给他拉回来,但从那之后他的状况就更不如从前了,入冬以后,连例行谈话和书写材料都只能在床上半躺着完成。家里的文稿和书也早就被清理一空,除了这些事,他大多时候坐着出神发呆,睡着了也一阵一阵地做噩梦。
      回到家中,例行谈话的人已经走了,里屋有低哑的咳嗽声传来,阮静秋听见了,哀叹之余,多少松了口气。她将温水和药一并拿到他手边,而后接下他手里的纸笔,和往常一样代他继续写完剩下的证明材料。廖耀湘说“不用”,两个字才出口,又咳得半天喘不过气。
      他的心脏病加重以后,肺部也不免受到影响,咳嗽即是其中一个外化的症状。阮静秋叹气,抚着他的后背说:“不要紧的,我也是新二十二师和新六军出来的人,你写我写都是一样。”
      廖耀湘看着她,又口述了几个句子,目光再一次颓然地垂下去。“我们还是离婚的好,”他不知第多少次如此提议道,“你当年毕竟只是医生,不该卷进我的事情里。”
      “不用说了,”阮静秋一如既往地回绝,“我不怕、我乐意卷进来,我不跟你离婚。”
      廖耀湘于是又默默无语。阮静秋写完了最后几行字,靠到他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掌。
      “湘哥,”她和往常一样柔声劝慰着,“我们现如今就像打仗打到了最艰难、最关键的地方。只需要捱过了这几年,以后就会好的。”
      廖耀湘那双疲惫的眼睛于是又微微抬起一些,苦涩地问:“你怎么知道呢?”
      阮静秋凑过去,伸臂抱住他道:“我知道的,我就是知道。别的你都可以不信,你只要信我就好。”

      她确实以为只要有自己时时守着、时时劝解,他应当不至于像一些旧日同僚那样想不开,也不至于马上有性命之忧,只需要熬过最难的这几年,后面就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新的时代。
      但许多事出乎她的意料。
      这天她拿了药回来,恰好赶上讯问组刚走。与以往很不同,这天的廖耀湘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点儿过头了,既没再说起要和她离婚的话,也没再为着讯问的内容唉声叹气。阮静秋问方才的经过,他甚至如释重负一般告诉他,讯问组明日要休息不上门了,他们俩难得地也可以休息一天,让她在家里放松地睡个懒觉。
      ——若非第二天清早睡过了日上三竿才迟迟醒来,身旁又空无一人,阮静秋真会以为今日是个久违的“假日”。
      廖耀湘不在家里,笔记本摊开在书桌上,写着他最爱的《尤利西斯》的结尾片段。她想起昨晚他特意为她倒了水来,那时她还在打趣他怎么忽然又闲情逸致这样体贴关照。这只半空的水杯仍在床头放着,阮静秋拉开抽屉翻找里面的药盒,安眠药果然少了一颗。
      飞奔出门的时候,天上的阴云悄然汇聚了起来,天边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砸落。雨水、雪花和细碎的冰粒先是地洒落在她身旁,接着又忽然猛地倾盆而下,将她从头到脚瞬间浇得湿透。她沿着每一条可能的路线飞奔,在每一个聚集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军绿色的外衣在风声中呼呼作响。在一条陌生的道路的尽头,人们汇聚在那里,呐喊着响亮的口号,重复着相同的字句。她看到有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站在台上,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左右各有一人按着他的手臂和肩膀。他确实老了,短短一截头发已变成了雪白的颜色,眼窝青黑而凹陷下去,确实无法再有余力与身边的年轻人们对抗。她拼命地摆动手臂与双腿,但层层叠叠的人群阻住了她的脚步。她要挤进人群,人们就恰到好处地挥舞双手,将她推出人群之外;她要高声呐喊,人们的喊声与吼声就比她更高更亮,压下了她的所有声音。
      在绿色的人们愤怒的吼声中,正中的那个人始终一动也没有动。人们因此不再满足于音量与言辞的武器,而开始拉扯他、殴打他,反剪他的双手,试图强迫他弯下膝盖。阮静秋在狂奔中嘶声叫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雷鸣和她的声音一齐落下。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没有人理会她的挣扎。
      军绿色的人群化作崇山峻岭,拉开他和她的咫尺天涯。在喧闹的人潮中,她似乎听到他微弱的声音,似乎看到他嘴唇的翕动,低沉而坚定地念诵着:
      “We are not now that strength which in old days
      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译文:
      如今我们已经年老力衰,
      再也不见当年的风采;
      历历往事如烟;
      岁月如霜、命运多蹇,
      常使英雄心寒气短,
      但豪情不减,
      将不懈努力、求索、决不屈服。)
      呐喊与咒骂一声高过一声,碎石、泥土和杂物雨点般地从人们挥舞的手掌中落在他身上。她大叫:“住手、住手——”可一块石头精准地砸中他的眼镜,镜片应声碎裂,碎片在他眼上的旧伤疤处又划开了一道新的伤口。血流下来,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但他却好像看到了她,在汹涌的人潮一拥而上、彻底将他淹没之前,她看见他对她笑了,很轻,但十分坚决地向她摇了摇头。

      雨愈下愈大。
      人群散去了,这世界终于只剩下他和她。
      数不清结束了第多少轮的急救,她终于停住,茫然地注视着他。他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完全睡去,眼睑下留着一条缝隙,隐约露出的半片眼珠浑浊灰白。他的嘴唇变得粗糙而僵硬,她吹进去的气息快速地涌入又快速地流逝,不能再使他的胸口重新起伏。她不知道自己维持着按压的动作重复了多少回,但那片胸腔确实肉眼可见地塌陷了下去,或许是她方才疯了似的,以至于弄断了几根肋骨,又或许是真有什么可称之为灵魂的东西,此刻已悄悄从他身体里溜走了。
      她俯下去,亲吻他的眼睛,轻轻抱住他的头颈。雪水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滑落,使她不能判断自己究竟有没有流泪。
      她小声对他说:“我们回家,好不好?”
      雪水打湿她的头发、遮住她的双眼,城市的街巷在无边的雾霭中悄然远去。她的肩上缠绕着一条陈旧的布绳,双手紧紧攥着一双木质的握把,拖拽着浸透雪水的平板车,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进。她怕他冷,所以将身上的外衣全都脱下来裹紧了他,不时和他说话,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从几十年后看到的过往。街道和她的心一样空落落的,没有屋舍、没有行人、没有来路和前方,只有肩上的绳子要勒进她的皮肉、握把中的木刺要扎穿她的掌骨。她缓缓地走着,一步一步地挪动,平板车吱吱嘎嘎地回应着她的步伐。她喃喃地重复:“回家、回家。”

      城市的另一头,宋希濂神色匆忙,几乎撞开了四合院的大门。妻子和邻居们紧张地将室内的窗帘掀开一条缝隙,打量着他与他身后的动静。小院四周仍贴有各种大小布告,只好在没有人和他一起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内最深处,用一双拳头咣咣擂响了杜家的房门,而后双手扶膝,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出来应门的杜聿明和曹秀清说:“建楚出事了。”

      多年以后,杜聿明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
      这天的天气本就古怪,时候已近年底了,外头却电闪雷鸣地下着雨夹雪,还混有大小不一的冰雹。他和曹秀清从东向西赶,一路不知道磕磕碰碰了多少回,走进公寓楼时已沾了一头一身的泥水。廖家的房间没有上锁,屋里有细微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人在哼唱着什么。他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踏着一地的狼藉走向卧室,看见廖耀湘躺在那里,阮静秋伏在他身上抱着他,两个人从头到脚覆满了冰碴和霜花。她没有注意到呆立在门口的这两夫妇,仍像在暖着她的丈夫那样,伸开手臂搂着他的身躯,耳朵贴近他的胸膛,哼唱着不知名的歌曲。
      曹秀清泪流满面,上前几步,用自己的外衣裹住她的肩。她这才猛然震动了一下,随即尖声叫道:“谁?谁?不许动他!不许动他——”

      随后的事情都由杜家夫妇包办,尽管也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事可做——没有葬礼、没有告别仪式,没有前来悼念慰问的同事和亲友,他们俩只是协助联络并陪同阮静秋完成了火化的流程,最后将那只装有骨灰的白瓷小罐交到了她手中。除一开始她激烈地挣扎反抗了一番,无论如何也不准外人触碰廖耀湘的遗体,之后她就安安静静地沉默不语,甚至在看着炉火熊熊燃烧的时候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后事暂且处理完,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了。阮静秋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里,紧紧地把骨灰罐抱在怀中。杜聿明和曹秀清商量,他俩一个要回一趟四合院将消息告知大家,并捎一些收拾换洗的东西过来,另一个得寸步不离地守在阮静秋身边。后一件任务自然是曹秀清来做,她先是烧了些热水放在她手边,又搂住她轻轻劝哄着:“小秋,还是睡一会儿吧。睡一觉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出乎她的意料,一整天都沉默不语的阮静秋此时竟然抬起了头,对她说:“好。”
      两个人肩并着肩在小床上躺下。曹秀清奔波忙碌了一天一夜,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阮静秋闭着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轻轻起身,重新将骨灰罐抱进怀里。

      雪还在下着,积雪已没过了脚踝。
      阮静秋踏着积雪慢慢地走着。
      她仍在哼着歌,来自于数十年后的一支香港乐队。时隔太久,她已经记不清歌词了,只模糊地哼着曲调,偶尔夹杂一两句话语。这场相遇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分离之后有日有夜有幻想,可是无法等待。
      北海公园的湖面上结着薄冰,积雪压弯了老树光秃秃的枝干。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小小的瓷罐,她知道这是她所拥有的一切。云散了,天边有熹微的晨光,她的呼吸化作雪白的雾气。她又想起了一句歌词,于是哼唱着,像是诉说又像是祈愿,盼望别去后能和你在远方相聚。身后远远传来呼喊,她没有停留,一步一步,决然地向更深处走去,水渐渐淹没她的脖颈、口鼻、头顶。冰面下的湖水此刻似乎是暖的,她安静地浸没在温暖的水中,好像那是他的怀抱,在为她指引着方向。
      是你吗?她笑起来,无声地呼唤道:“湘哥,我来找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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