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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叶舒言逃也似的跑出礼堂,合唱团的人结束了表演,还没完全离开,零零散散地站在屋檐下避雨闲谈,可那些话语声一点也传不进叶舒言的耳朵里,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到底需要多少个时刻才能构成真正的、完整的苏妘呢。在百乐门跳舞的苏妘,坐在见荒桥上流泪的苏妘,在废旧学堂里捧着书研读的苏妘,请她吃西餐叫她一定要好好读书的苏妘,还有这个在学校礼堂与人调情亲吻的苏妘……这些画面交叠闪回,不断出现在叶舒言的脑海里。

      “真是不要脸,在这种地方也不忘勾引男人。”一道声音将叶舒言拉回现实,她抬头看见那两个一道来参观的太太走了出来,表情都很轻蔑不屑。

      另一个太太搭腔道:“你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什么,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上不得台面的。”

      叶舒言手忙脚乱地在茶壶里倒满热水,端起托盘急匆匆地往会客的方向走,在经过那两位太太时,她毫不“意外”地撞了上去,托盘上的热茶撒了满地。

      “啊,好烫。”太太们失声尖叫起来,叶舒言惊恐万分,一边倒着歉,一边用毛巾上前擦拭。

      这一天过得太兵荒马乱,以至于雨什么时候停的,她又是怎样将苏妘和徐海栋一行人送走的,叶舒言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失眠了整晚,躺在宿舍床上心烦意乱得快要爆炸。

      除了徐海栋的样貌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之外,他与苏妘的相处方式同样让她感到惊讶。说好的不喜欢呢,苏妘明明表现得那么看不上徐海栋,以至于在叶舒言的幻想中,他们的关系是——“徐海栋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苏妘虽暂时委身,却是个游刃有余的上位者”,可今天一看,分明是苏妘在极尽讨好。

      常常是徐海栋一个眼神,苏妘就拿出火柴给他点烟,后来在礼堂,徐海栋曲指叩两下桌面,苏妘就会忙不迭地给他倒酒。

      可她叶舒言又有多高贵呢,她能读书上学,能写文章能接触新思潮,还能用蜜丝佛陀的口红,靠的还不是苏妘以色侍人赚来的钱。

      叶舒言翻了个身,一时又对那两个太太愧疚不已。她们实在无辜,如果不是早就认识苏妘,恐怕她叶舒言一样会对苏妘的行径嗤之以鼻,可就因为这样那样的渊源情愫,她就变成睚眦必报的小人了。

      苏妘在学校的出现就像一道惊雷,不仅将叶舒言震得体无完肤,就连其他学生也未能幸免。

      第二天,早起的舍友们都异常沉默,叶舒言惊异地发现,虽然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起那个貌美的女秘书,但她们要么将头发松散地挽起来,要么将眉毛化成细细的柳眉,校园里开始变得处处都有苏妘的影子。

      叶舒言不知道这场模仿苏妘的风波将在学校里持续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关于这个人的影子怕是永远也过不去了。

      下午,叶舒言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来到社团审核下一月的期刊内容。社团内部对其中两篇文章争论不休,部分人认为太激进,不宜刊登,而另一部分人则持相反意见。直到暮下四合,她们也没能讨论出结果,眼看还不知道要争论到何时,叶舒言突然站了起来。

      旁人都以为她有话要说,却见叶舒言一拍脑袋说:“我忘了还跟人有约了,抱歉,你们继续。”

      叶舒言一路跑出校园,天已经全黑了。她又急又气,暗骂自己怎么连要给苏妘上课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现在都已经过了两三个钟头,苏妘会不会已经走了……

      没有人会那么傻,真的等她等到天黑吧。叶舒言迟疑一瞬,下一刻却依旧往前跑,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叶舒言迈进学堂大门,昏暗的房屋前,伫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她两手提着皮包,交叠垂在身前。

      苏妘的确等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叶舒言不会来了。她本来有点委屈,可真的见到气喘吁吁的叶舒言时,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叶舒言走到苏妘面前,这个点按照正常时间都该下课了,再说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自然是不可能再给她上课了。

      “社团有点事,我给忙忘了。既然已经这么晚了,那就回去吧。”

      苏妘看不太清叶舒言的神色,听了这话也没急着走,反倒说:“刚见面就要走,太划不来了。既然上不了课,那我送你回学校?”

      叶舒言没说话,苏妘见她为难,面上忽地一晒,笑着说:“怎么,你怕让同学看见我,怕我给你丢脸?”

      “我不怕丢脸,”叶舒言坦荡地迎上苏妘的目光,“我只是怕你没那么自由。就算不用回百乐门,徐海栋那边你怎么交待?你不在,谁给他倒酒点烟?万一惹了他不快……”

      “舒言。”苏妘猛然打断叶舒言的话,她浮现出些许哀戚之色,“我上回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不是故意要出现在你们学校让你难堪。我也不想去,是他非要给我惊喜,到都到了,我还能翻脸不成?”

      “是么,他非要给你惊喜?”叶舒言反问道,“可我看他也没有多在意你,反倒是你巴巴地上赶着,主动投怀送抱不说,他抽了那么多的烟,嘴不知道有多臭,亏你也亲得下去。”

      苏妘不知道叶舒言为什么会突然口出恶言,她张了张嘴,眼中噙起了泪,“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有什么不对,这就脏了你的眼了?那更不堪入目的你还没见过呢!”

      叶舒言不想听苏妘说出更多,她转身就走,苏妘追上来:“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以为我是在争风吃醋?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十个,不,一百个徐海栋在我这里都比不上一个叶舒言。我不想让你走上我的老路,这也有错?我看你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算是白读了,和周姿丽没什么两样,啊——”

      苏妘本来就追得急,心里乱,脚下更乱,穿着高跟鞋的脚一崴,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她捏着脚腕,形容狼狈也就算了,心里的委屈更甚,眼看叶舒言蹲下身要扶她,她挥开那只手,下一刻就哭了出来,“你不是要走吗,那你走啊,别管我了。连你也要看轻我,我就当一番真心都喂了狗!”

      “我没有。”叶舒言急吼出声,可她该怎么解释呢,说自己嫉妒徐海栋嫉妒得夜不能寐,说自己在午夜梦回时甚至幻想吻上苏妘的人是她?叶舒言一时哑然,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看轻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为你觉得不值。”叶舒言长舒一口气,“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你?”

      苏妘盯着叶舒言,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忽然就笑了出来,“别人都说是我攀了高枝,怎么就你说得不一样?”

      叶舒言把苏妘扶起来坐在门框上,她答道:“因为我学过辩证唯物主义,知道什么叫透过问题的表象看事实。”

      “那你没讨厌我?”苏妘问。说来说去,她真正在意的还是只有这个。

      叶舒言缓缓摇头,将苏妘的鞋子脱下,双手揉起她的脚腕。

      “不行,疼。”苏妘“嘶”了一声,“我还是得回去,让杨妈妈给我上点药油。”

      “那我扶你。”

      搀扶着走出废弃学堂,苏妘叫了辆黄包车,坐上以后对叶舒言说:“后天我可能来不了了,你……”

      “没事的,你先养好伤再说。”叶舒言往前追了几步。

      苏妘回过头,挥挥手示意她停下,“你快回去吧,等我脚好了,叫人来给你传信。”

      回到学校,苏妘既然要养伤,那么叶舒言也就全身心地投身到了学业与报社中。这一段时间以来,叶舒言的身心仿佛都在经历一场巨大的震荡,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对苏妘的感情,并逐渐地接受了它。好不容易处理完内心的浩劫,她震惊地发现,国家局势也在动荡不安。

      或许是某种奇异的呼应,叶舒言敏锐的直觉再一次感受到了拨动,她难以平静下来。

      首先是学生运动的失败,听说爆发了不小的冲突,好几个学生都被抓了,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社团里的大家全都面色沉痛。不安的情绪开始在整个学校蔓延。

      每每社会有什么动荡,学生总是最先发觉的,叶舒言最近经手的文章也大多针砭时弊,为了避这个风头,大多都压着不敢发。

      而更令叶舒言放心不下的是苏妘,她已经消失了快一个月,按理说脚伤应该好了,可她迟迟没有让人来给叶舒言传信。

      叶舒言按照平时上课的时间去废弃学堂看了几次,都没能等来苏妘,惴惴不安之下,她决定去百乐门看看。一连三天,百乐门的舞女行列中都没有出现苏妘,那会不会是去徐海栋的住处了呢。

      叶舒言几经打听,找到了徐海栋的几处宅子所在。宅子里常有宴会,宾客往来如织,可她还是没有看见苏妘。

      不好的预感在心中盘旋,就在叶舒言走投无路之际,隔天晚上在学校门口,有个小厮模样的小个子男人忽然叫住了她。

      “苏妘叫我来的,她说明天老地方见。”

      小个子男人常混迹于几处娱乐场所,干些帮人跑腿一类的杂活。百乐门的舞女是他的常客,几乎每天都会帮人买香烟或是去旗袍店看看预订的料子到了没。

      叶舒言见此人腿脚利索,行事作风也市井,对他的身份便有了推测。她从衣兜里拿出几块零钱,对男人道:“苏妘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舒言问得讲究,再加上做事上道,男人笑嘻嘻地接过钱,没想太多就把苏妘的去处说了出来:“刚回呢,邓老板的宴席足足开了十天,听说可气派了。她们这些陪酒的舞女来回也都是司机开车接送。”

      叶舒言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那她跟徐老板吵了架,还没和好?”

      叶舒言当然不知道苏妘有没有和徐海栋吵架,但既然苏妘在这个关头离开上海,被借去别的宴席当陪酒舞女,那起码说明她和徐海栋之间出了些问题。

      叶舒言本来只想诈他,没想到小个男人咂着嘴说:“这事啊,还是苏妘的做得不地道。徐老板要带她去饭局,多大的面子啊,结果她一晚上都没出现,不知道去了哪鬼混,还把脚给崴了。上回也是,背着徐老板,带祥记公司的一帮打手去了弄堂,也不知跟那户人家有什么过节,很是打砸恐吓了一番,徐老板知道以后大为光火,只不过当时在兴头上,也就没计较,现在可不同了……”

      叶舒言听得心惊肉跳,她没想到不仅将苏妘这段时间的去处给套出来了,还无意中得知了另一桩往事。

      怪不得父亲和继母再也没来学校闹过,原来是苏妘暗中摆平了。她因为这事得罪了徐海栋,落了个不知好歹的名声,她还因为等待自己错过了重要饭局,像个物件一样被借去了宴席充场面。

      叶舒言被这一连串的事震得体无完肤,囫囵睡了一觉,第二天刚过中午就赶去了废弃学堂。

      苏妘很快过来了,虽然时隔不到一个月,叶舒言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走过去站在苏妘面前,满脸关心地问:“怎么过了这么久才让人来找我?”

      苏妘倏地一笑,粲然道:“养伤呗。谁叫我现在是百乐门的摇钱树呢,杨妈妈非得让我在床上静养一段时间,怕我落下病根。万一跳不了舞,那百乐门损失可就大了。”

      “那徐海栋呢,他有没有来看你?”

      “他……”苏妘一愣,随即莞尔道:“当然有了,心疼得不得了,还派司机来接我,带我去饭店。你看我现在,腿脚多灵活。”

      苏妘说着就站了起来,像在舞厅里那样翩翩跳了几步,都是现下最时兴的舞步。

      “骗子。”叶舒言抿着唇,眼眶也变得通红,“那个帮你跑腿的小厮都告诉我了,你被人借走,去跳舞陪酒了十天。”

      苏妘的笑容僵在脸上,叶舒言越说越气,“都怪我!你说得对,我是这天底下最单纯的人,活在象牙塔里写几篇文章就觉得自己是个能人了,实际上我蠢得不得了,尽连累你……徐海栋不喜欢你了,你就又要回到百乐门,我的日子倒是好过了,可你又要过回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这个黎三儿,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苏妘低低斥了一句,随即用手给叶舒言擦脸上的眼泪,“别哭了,不怪你,就算没这些事徐海栋也早晚会厌弃我的。男人嘛,都这样,我一点都不难过。”

      “你别回去了,我们赁间屋子,我和你在外头住。”

      “那怎么行,我要是不趁年轻傍住个男人,以后老了可怎么过?”

      “你刚刚不是还说男人都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么?”叶舒言更生气了,“你真是个骗子,大骗子。别人的话你都信,为什么我的话你就是不信?”

      “因为我是你姐姐呀,都是年长者照顾年幼的,哪有小顾大的道理?”

      “那还有子女照顾老人的呢!”叶舒言嘶声道:“我不管,反正你的钱还在我那儿,我明天就要去赁房子。”

      “好了,不许哭了。”苏妘拿着手帕替她拭泪,见人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才问:“我不就离开了大半个月么,你怎么就那么慌张,还在黎三儿那里探听消息。”

      叶舒言拉着苏妘的手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这世道恐怕要乱。”

      “乱?”苏妘听不太懂,“怎么个乱法?”

      “还有许多政治力量都在组建,他们想改革,这是内部矛盾。还有外部的,法西斯你知道吗,可能会有战争。”

      在苏妘看来,书读得太多总免不了杞人忧天,她不以为意地说:“乱不起来的,过去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了,百乐门还在夜夜笙歌,有钱人都没跑,那就说明还很安全。”

      “总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找个时间,我们把手里的钞票都换成金条。我也会去看房子,学校和百乐门都不安全。”

      叶舒言的行动力极强,没过多久,位于二层的小房子就被她租了下来。虽然说不上多大多豪华,四周也有些脏乱,但至少她和苏妘都有一处栖身之所了。

      毕业在即,叶舒言也通过社团牵线开始给社会上的正经报社写文章,按篇数计算报酬,这是正式入职报社前的铺垫。她正在一步步地践行“养苏妘”的承诺。

      房子有了,但苏妘不定什么时候来住,她与叶舒言的作息正相反,几乎是昼夜颠倒,哪怕住在一起,两人也只有下午才能见上面。不仅有作息上的差异,苏妘也过不惯那种平淡无聊无聊的生活,她喜欢出门跳舞,也喜欢混迹在男男女女之中,读书写字只能做生活里的调剂,拽不回那个全部的苏妘。

      叶舒言不怎么管苏妘,她反而很喜欢这种漂泊在大海中,为苏妘点一座灯塔、留一处锚点的感觉。没有什么能将苏妘禁锢在小小的家中,那么她可以随意在外航行,哪怕在外头受了苦、受了累,她的心里也会知道:至少有一盏灯永远在等待着她,她有一个无比确切的落脚点。

      某天晚上,苏妘半夜三更才回来。叶舒言也还没睡,正点着灯在书桌前写着什么。

      苏妘浑身酒气,往旁边一坐,往那些书页上盯了半晌,歪着脑袋说:“是我酒喝太多了么,这些字怎么都扭着?”

      叶舒言噗嗤一笑,走到厨房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喝点水,醒醒酒。不是你喝多了,而是这些字本身就这样,喏,你看……”

      叶舒言将纸张摆正给她看,“这是女书,也叫长脚蚁字,听说是以前湖南那边的闺阁女子为了交流传信发明出来的,至今还没能完全破译。大学让我帮忙研究研究。”

      “好有意思,全是细长的字,真的很像长脚蚂蚁。”苏妘饶有兴致地接过去,“这就是所有的吗?”

      叶舒言点点头,“一共只有五百个,但这些字可以表达出所有汉字的意思,所以我推测每一个字可能都有很多个含义。”

      “那会不会是根据读音来的?”苏妘说:“我以前还不认字的时候,会根据形状来猜字,再有不认识的,就按相似读音推测,就比如说这个,我觉得就很像……”

      ……

      这段“同居”时光对叶舒言而言算得上出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这一年,她们各自遵照自己的生存准则活着,遇到有意思的事了就一起讨论钻研,好像光和对方说话就是世间最快乐的事。

      也就是在这一年,叶舒言将女书文字的研究成果交给了大学,她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者,出版社也即将把所有研究成果编撰成书。

      不知不觉间,叶舒言和苏妘也开始用女书交流。叶舒言早起上学时苏妘一般还没醒,苏妘回来的时候叶舒言基本又都睡着了,她们常常需要留字条交谈,虽然没有别的人,但这份小小的仪式感却让人觉得好像怀揣着共同的秘密。

      宁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打破这份平静的是某天清晨。苏妘刚从百乐门回来,她迫不及待地摇醒了还在入睡的叶舒言,“舒言,醒醒,我有事要跟你说。”

      苏妘急切道:“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吗,只要有钱人还在寻欢作乐,那这世道就乱不起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钱人都在往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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