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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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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云暗淡,余晖渐沉。
弯月代替赤红的残阳,飘落于愈来愈静谧的人声中,在水面映出玉色。
应怜将被褥铺好后,坐在板凳上恹恹欲睡。
在苏州,秋妙菱的闺房旁会再设间小房,只隔着一重珠帘,便能进出自如。小房内通常住了两位贴身女使,和一位女医师,万一在夜里身子不爽利,也好及时看护、诊治。
轮到应怜守夜时,有塌可睡。
这一路赶去汴京,外祖母给秋妙菱安置了不少侍从,但排场却不大。
许是避免太过高调,生出祸事,便给两主仆安排了间小客房,且只有一张床铺而已,应怜只能将就着挤在又冷又硬的凳子上了。
她从小跟她到大,性子憨厚老实,在这事儿上,从不敢逾越半分。
秋妙菱是心疼的,索性将床让出一半,“一同安置吧。”
应怜连忙拒绝,“不了不了!我怎敢跟小姐睡一个床上,我…我还是睡这儿就好。”
如往常一般,她左右说什么都不肯应她。
若是在寒意盛浓的冬春,她一招呼,旁的丫头定会毫不犹豫,边搓着冻得冰凉的双手,边打着寒颤,蜷在她被窝里了。
只这应怜让人愁坏了。
秋妙菱思索片刻,灵机一动,计上心中。
她垂下头,忧心地道:“这一路来,你不是睡在地上,就是在板凳上……身子骨可怎么成……”
应怜见自家小姐神态渐渐惆怅,而后慢慢哽噎起来。
她匆忙从座位上站起,忙不迭地哄:“小姐,您别、别哭呀!要不…要不奴婢在这儿靠着,看着小姐您入睡。”
秋妙菱咬住唇,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揭开被子作势离塌。
“你不睡…我也不睡了。”
“别别别!我睡,我睡还不成嚒!”
那梨花带雨的“威胁”有了效果,应怜急把她摁了下去,自己也利落地躺在边上。
秋妙菱依偎在她身侧,眸中掠过一抹狡黠的光,转瞬即逝。任由她掏出手帕,柔缓地为自己抹去泪水。
“谢谢你,小怜。”她露出一个淡谈的,且饱含宠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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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光影随着船身悠悠晃动。
应怜伸手,略有节奏地轻拍着秋妙菱的肩头。
她困意满盈,意识摇摇欲坠,不一会儿,那手便缓缓落下,再没能抬起来。
即要进入梦乡中,忽然,尖叫从外传来,好似穿透云霄般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两人惊醒,对看一眼,隐约听了到些许呼救。
应怜正襟危坐,踏履起身走到房门前,悄悄推开半扇,弯下腰探头去看。
起先,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观望片刻,才见有人拿着零星一点光的火折子,引燃了手中的火把。
冉冉辉照下,几艘陈旧的舴艋停靠在近处,一群黑衣盗贼如鬼魅般,脚步匆匆地登上船舷。
他们提着闪烁寒芒的刀剑,在昏暗中格外刺人眼目。
应怜旋即以背抵门,扭过头来,是满脸的错愕。
她呆呆嘟哝:“遭…遭贼了。”
秋妙菱慌忙穿鞋,下床罩上外裳。
应怜心急如焚,冲向窗户用力拉拢关严,插好窗栓。她身子抖得像筛子,话语里携着哭腔,尽是迷茫与恐惧,“小姐,这可怎办是好?”
就在此时,船身晃荡的幅度愈发厉害,屋内的桌椅也跟着东倒西歪。秋妙菱来不及站稳,一个踉跄便撞到桌角,摔倒在地。
刹那间,只听“砰”地一声响。
原本紧闭的窗子,猝然遭受了猛烈的冲击,破碎不堪。残坏的木框散在各处,细看还飘着尘屑。
黑衣贼人踏入厢房,视线一扫而过,发觉屋里竟有个妙龄少女,斜坐在地,水眸似星波流转,顾盼生辉。
那贼人眼里瞬时亮起了诡异的光,步步紧逼。
秋妙菱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腰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就在贼人触碰到秋妙菱的瞬间,“噗通”就倒了下去。
抬头一看,应怜正高举着板凳,伫立在横在地上的身躯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怔愣片刻,立马扶起秋妙菱,慌乱地环顾四周,徘徊踱步,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夺眶而出。
“小姐,下面全是江水,逃不掉啊……”
秋妙菱内心也怕极了,紧紧搂住这个抖如筛糠的小丫头,“没事,小怜,没事。”
“这里离汴京虽不近,但已是进入管辖区,估计不久后便会有官兵来救,只要不贸然行动,躲上一躲便有生还的可能。”
两人赶忙将屋子里的蜡烛全部吹灭,藏匿在窗底的阴霾处,不吭一声。
那群贼人离她们并不远。
他们将船上的行客绑成几团,持刀威胁。
那贼首看了看船上搜罗的珠宝银锭,砸了咂舌,“老子冒这么大的险,就这么点货?不说是个值钱的商船,耍老子!”
“嘎吱——”,应怜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那面年久失修的木板。
贼首双耳微微一动,瞬间就捕捉到了那异常的声响,他眉头皱起,对着小弟扬了扬下巴。
“你!去看看!”
小弟握紧了手中的刀,脚步放得极轻,朝着秋妙菱与应怜的躲藏之处走来。
应怜暗暗缩紧脚跟,与秋妙菱对视,那眼神彷徨诉说着无助。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一支利箭飞来,狠狠扎入贼人的太阳穴,精准无误。
难不成,是援军来了?
“跑!小怜!快跑!”
秋妙菱抓紧时机,牢牢牵住应怜的手,另一只手提起裙摆。
两人迈着仓皇忙乱的步伐,艰难逃窜。
贼首见自己的手下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下,心头猛然一震。可余光里还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身上穿得都是价格不菲的华贵料子。
终究是贪心战胜了求生欲。
“都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秋妙菱呼吸愈发急促紊乱,几近喘不上气来,却也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一步不慎踩到了突兀的木槛之上,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向前扑去。
拐角,一位高大魁梧的陌生男子徒然出现,躲避不及,她猝不及防地跌入他胸膛内。
惊觉时,已然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秋妙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中。
生死边缘,本能如同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灯,驱使她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抬起脚,再次不顾一切地奔逃。
然而,那男子眼疾手快,伸出孔武有力的臂膀,如铁钳般捉住她纤白的手腕,顺势拉了回来。
秋妙菱胸口剧烈起伏着,心中满是绝望,仿如自己已置身穷途,再无生路。
男子言了句话,骤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二姐姐?”
爽朗的嗓音中,夹杂着几丝疑惑与犹豫,缓缓传入耳中。
秋妙菱猛地一僵,目光往上,彻底怔住了。
她不由惊呼出口:“尧……尧儿?!”
被称为‘尧儿’的少年郎,跨上前去,激动张开双臂,忽地把秋妙菱揽入怀里。
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棕色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温热且混溶了皂香的汗味,依稀可闻。
他唤作秋承尧。为大慕容所生,比她小了十月有余。
儿时,他跟只小鸡崽子似得,小小的、弱弱的,总是紧随她身后,缠着她。但现在,他早已褪去了往昔的青涩与稚嫩,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英气。
秋承尧两只宽大又充满厚茧的手掌,按在秋妙菱的肩膀上,将她缓缓拉开。
他的嘴角扬出一道弯弯的弧度,随着笑容的绽放,露出了两排齐刷刷,泛着浅浅光泽的小白牙。
“太好了!果然是二姐姐!我没认错!”
应怜警觉盯着身后,眼看那气势汹汹即要冲来的贼人越逼越近,急切地道:“二小姐、三哥儿,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呀!”
秋承尧点了点头,眼神瞬间变得犀利无比,毫不马虎地一个侧身,将前头的贼人蹬开。
“那边停了船,你们先上去。”
他拎着那并未上弦的弓,朝着他们的脖子、关节处狠狠打去,再发力飞起一脚,把贼人挨个踹下船去。
黑衣贼人各个如饺子下锅般,闹腾腾一片激起了无数的水花。
一伙侍从接连赶到,提着武器向前杀去
秋承尧这架势貌似也不想着放过他们,势要活捉那群胆大包天的盗贼。
秋妙菱满脸担忧,拉住了他的小臂。
而他,自如回了一笑,“这贼人忒张狂,竟然敢在这里劫船。不给他们个教训,以后怕是不得安宁,二姐姐且放宽心,等着瞧儿好就是了。”
秋妙菱迟疑许久,终是放了手,应允般轻轻点了点头,“小心些。”
得到了自家姐姐的准许,秋承尧迅疾转过身,撑着船上的栏杆一跃,跳到了底下的船舱,与之打杀。
秋妙菱则乖乖听话,与应怜悄悄登上了另一艘客船。
她坐立难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左右的动向,生怕出什么茬子。
秋承尧不负众望的将盗贼们一网打尽,救出了从苏州跟随而来的下人和被吓得尿湿了裤子的船客。
秋妙菱见他和一众人等脱了身,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秋承尧把贼人们五花大绑,一并交给了姗姗来迟的驻扎军。
他回到船上,瞧见二姐姐只穿了单薄的外衫,赶忙解开披风系带,迎风而展,搭在她肩上,而后,拉着她往船内的主厅走去。
秋妙菱坐在椅上,紧盯着多年未见的弟弟。
他眉眼深邃,五官十分俊俏,皮肤呈小麦色,显然是日日夜夜习学武艺、骑射,而晒出来的,模样与儿时简直判若两人。
也难怪她要瞧上好久才能认出。
秋承尧翘着二郎腿,见她发了痴,不禁乐出了声。
“怎样?小弟的样貌、身手可还入得姐姐的法眼?”
秋妙菱不假思索点了点头,笑着讲:“还记得,你以前瘦瘦小小的,个子比我这个病秧子都要矮,偏得要跟在我身后,连茅房都不敢自己去,那时,我一个没看住你就——”
“哎哎哎!姐、姐姐姐。”
秋承尧听到自己儿时的糗事,面色窘迫,马上打断了她。他摩了摩脖子,悄声言道:“这么多人在外面听着呢……”
秋妙菱眉毛稍稍扬起,有些惊讶。
没想到自家三弟长大后,竟也变得好面子了。
她并不反感,只觉憨傻可爱。
秋妙菱朱唇微启,笑意浅绽,徐徐道:“知道了。”
身旁的侍从莫名低下了头,抿着嘴窃窃而笑,不觉露出了声响。
秋承尧黝黑的脸蛋霎时一红,怒道:“笑什么笑!再笑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禀报、报少爷!”
秋承尧见来人,摆正了身板,清咳几下,“何事?”
小厮从外跑了进来,他汗流浃背,嘴里吞吞吐吐:“外头、外头有位商贩求见……”
“商贩?”
秋承尧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起来,踌躇良久。
“不见!”他一撇衣袖。
小厮很是为难。
“可是……”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秋承尧神态飘忽不定,忙将话头堵了回来。
小厮沉默了半响,才躬身退下:“是……”
秋承尧一脸狼狈,焦虑般挠了挠头,轻声犯起嘀咕:“该死…怎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秋妙菱听得一清二楚,追问:“怎的了?”
秋承尧怯怯一笑:“没什么,就是个没事儿找事儿的,已经打发出去了,二姐姐不必介意。”
他避开她炙热的目光,“姐姐一定累了吧,不如早早歇下。”
秋妙菱毫无头绪,困惑地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