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葵花》夙愿愿

6、番外 · 尚葵十五岁的烦恼

　　星期六，风晴日暖，春和景明，街道两侧高大的梧桐树披着薄薄的绿纱。尚葵和几个同学围坐在方桌前，等待着海鲜炒年糕、烤鸡肉串、芝士玉米等小吃一道道端上来。
　　“这大概是我们几个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了吧。”其中一人开口，“你们想好选文科还是理科了吗？”
　　几个女生依次回答。轮到尚葵时，她笑笑：“我当然是文科。”
　　吃过饭，几个女生来到餐厅外闲逛。这是本市最早建成的现代商业区，建筑风格时尚新潮，曾是深受年轻人喜爱的娱乐消费场所。在这里，既有相对精致的服装店，也有平价的露天小摊。小A提出想逛逛春装，尚葵虽没有买衣服的打算，但也和大家一起跟上了。逛过几家店后，小A看中了一件蓝白条纹衬衫，果断排出三张粉色钞票，拿下了。女生们纷纷赞美小A穿上很有气质，她本人也像女王般高傲笑着收下了所有的赞美。
　　离开服装店后，几个人又随便看了看室外的服装小摊。一件碎花散布的米色衬衫让尚葵眼前一亮，她不由得驻足，对同伴们称赞这件衣服真好看。
　　小A却皱起眉：“难道你不知道，在买下之前，不能显出自己很喜欢吗？”
　　尚葵呆呆地摇摇头。
　　“这点常识都没有，”小A满脸嫌弃，“你这脑子，是怎么考第一的啊！”
　　尚葵的心一颤。可她又想，这句话可以看作对自己变相的夸奖与羡慕也说不定。所以她只是笑笑。

　　很快，学校的文理分科进行完毕。尚葵与那天一同吃饭的同班女生们各自去往不同的班级，而作为第一名的尚葵被分配到了学校的文科尖子班。虽然表面总是那副谦虚的样子，尚葵内心却是很自豪的。当她收拾好书本文具，来到文科尖子班的教室时，那与之前班级完全不同的气氛让她小小吃了一惊。这个班只有5个男生，新同学们就像小说中描写的文科女生那样温柔、可爱、美丽，尚葵甚至都不好意思高声说话了。
　　然而，她的座位却被安排到了最后。尚葵内心不免有些埋怨：自己是新来的，视力又差，怎么能直接放到这里呢？但她还是接受了，她很少对老师提出需求与异议。无论如何，尚葵对即将展开的文科生活满怀期待，她记得之前的班主任劝她学文科时说，她有希望考上全国top3的大学。
　　在学校是如此，回到家却是另一番情形。尚葵的母亲一向坚决反对她学文科，即使现在已经分科完毕，尚葵回家后，她依然持续不断对尚葵进行轰炸。
　　“文科很难就业，你将来就知道了！”
　　“我喜欢理科生，讨厌那些唧唧歪歪的文科生！”
　　“你真懦弱，其他人都敢学理科，你为什么不敢？”
　　尚葵终于忍不住了：“我是不敢吗？我那是不想！”
　　每次听到这些话，尚葵都非常烦躁。
　　这个班的座位布局并非传统的一排排，而是按小组分成了一桌桌。尚葵的位置，恰好在最后一桌的最后一排。这钟布局的优点是方便交流讨论，而缺点是，如果这一组有人说话，那么其他人非常容易受影响。这里既是文科尖子班，那么配备的自然是学校最好的文科老师，但学生们却并非都符合“尖子”的标准。尚葵这组有个女生，无论什么课，不是睡觉，就是梳头发、照镜子，这些都还好，最让尚葵受不了的是，只要她清醒着，就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话题大概是明星、帅哥、衣服、美妆……她的音量不至于影响讲台上的老师，但足以使尚葵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与此同时，她自己却也不知不觉地松懈了。上课时，她时常打瞌睡和走神。
　　放学后，尚葵还习惯与之前班级那几个女生一同回家。选择理科的小B经常讲起自己班级的趣事，尚葵听着，忽然有些羡慕。她想，如果来到这个理科班，是否就不会有那些烦恼了呢？无论在家的还是学校的。
　　一次，她对小B无意提起了这个想法。小B闻言，热切地握住她的手：“来我们班吧！我去给我们班主任说你的情况。我会帮你补习落下的理科知识的！”
　　听着这话，尚葵心中多了几分踏实与温暖。
　　就这样，一个月飞快地过去了。第一次月考中，尚葵出乎意料地从第一名跌落至倒数第八。她做出了决定：去小B的理科班吧。
　　尚葵把这个决定告诉她母亲，对方倒表现得慎重了：“我之前不该说那些话，你不要受我的影响。”尚葵摇摇头说，这是我自己决定的。
　　——很久之后，尚葵才理解了当年的心理。难道家人的压力真的大到让她无法承受的地步了吗？不是的，她仅仅是把自己放在一个“被迫无奈”、“委曲求全”的“受害者”位置，暗暗甩脱了对自己的坚持负责的任务。非要说其他原因，大概就是小B释放的好意，给她一种轻松的感觉吧。
　　很忐忑地，尚葵对班主任说出了自己的意愿。她不知道对方见过多少这样的学生，这位中年男老师仅仅是十分认真、一字一顿地对尚葵说：“尚葵，你要想好。来到这个班已经对你的学习过程造成了不适应与伤害，如果现在去理科班，一定会再次对你的学习造成伤害。”
　　尚葵一句话都说不出，仅仅是点头。
　　转班手续很快办好了。来到理科班后，班主任把尚葵放在讲桌旁，尚葵很感激这个决定。课间，文科班的英语课代表找到尚葵，给她送来一个仅仅用了几页的英语本，说英语老师要求转交给她。尚葵望着崭新的封面，想起这位老师连一个本子都记得的，严谨认真的作风，忽然悲从中来。
　　紧接着，学校举办了一场活动。实际上也没什么像样的演出，一些学生在玩cosplay，一些学生在卖二手书，大多数学生不过是获得了半天不用上课的悠闲时光。直到这时，尚葵才发现，偌大的校园间，自己竟然就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她看到有女生在树荫下看小说，也去买了一本二手的《萌芽》杂志。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尚葵！”
　　她抬起头，原来是自己在文科班时，同一小组的两个女生。“尚葵，你怎么走了？”两人跑到尚葵旁边，急切地问道：“我们都吓了一跳，你怎么去理科班了？”
　　“我……”尚葵答。她的尾音却变了调，一句话还未说成，她哭出了声。
　　“尚葵，怎么啦？你没事吧！”两个女生更慌张了，她们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尚葵的后背。
　　不知怎的，更多的文科班女生聚集了过来，她们大概也很好奇尚葵为何忽然离开。这些温柔、可爱、美丽的女生们，纷纷围在尚葵身边，好言劝慰着她。尚葵真想不到，如此孤单的时刻，竟然是这些相处不过一个月的同学安慰自己。她想止住哭泣，对女生们说她没事，可她们越是安慰，她越是悲伤，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她与她们并不熟悉，此刻安慰自己的同学们很快就会忘记自己，见了面，连招呼都不会再打。她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在许多人的注视下放声大哭。而感官的某一角，她看到那个每天上课滔滔不绝的女生在人群外围，看热闹似的一蹦一跳：“怎么啦怎么啦？谁咋了谁咋了？”

　　在新的理科班，除了三个从前班级的同学，尚葵谁也不认识，不过，不到两个月内换了三个班，她也习惯了。这个班级的学生们大多活泼爱玩，每到课间，说笑声、打闹声此起彼伏。热闹是他们的，尚葵却什么都没有。但她是来学习的，所以这些并不重要，不是吗？
　　由于一个月没有学习理科，尚葵的知识存在不少空白。她记得小B说可以来找她补习，经过她暗中观察，小B的人缘很不错，时常有男生或女生来找她问问题。
　　然而，当尚葵来到小B座位旁时，对方却头也不抬：“没时间。”
　　尚葵愣住了。她也许是真的没时间？尚葵自我安慰道。
　　可是，尚葵之后每次找她，小B总是同样的反应，神情平静冷酷，声音毫无波澜。
　　自己，惹她了吗？尚葵又惊讶，又伤心。
　　从前，尚葵通常和小A、小B几人一同回家。可现在，她发现她们在放学路上也孤立了她。她们就在尚葵身后几步远的位置，高声聊天，开心大笑，那声音仿佛一把把刀子似的，直直插进尚葵心里去。几乎每天，尚葵都要忍受这样的折磨。任凭她怎么想也还是不明白：自己根本没得罪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不久前，她们不还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吗？
　　无论再怎么难过，尚葵也只是默默地藏在心底。她告诉自己，她是来学习的。尚葵一向自负是个很懂学习方法的人，所以她傲气地拒绝了课外辅导班。仅仅自己单打独斗。可她终究有许多知识缺失，除了老师们，她唯一能求助的对象，是一个名叫柳月的女孩。柳月是尚葵第一个班级的同学，小圆脸，大眼睛，梳着可爱的齐耳短发。她对尚葵还保持着友好。
　　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停止脚步。期中考试、第三次月考结束了，尚葵的考试内容由文科变成了理科，却依然没有改变倒数的排名。尚葵想，这位班主任是不是很后悔，接收了自己这个拖后腿的学生？
　　此时她还抱有“逆风翻盘”、“一鸣惊人”的想象，此后，却迎来了更糟糕的时刻。直到许多年后，她都不愿回想那些事。

　　“我……我有点担心自己晚上睡不着。”
　　初夏的某天中午，尚葵对她母亲这样说。她的睡眠一向不好，初中时，曾因这个问题留下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你不想着怎么提高成绩，担心这个做什么？”尚葵的母亲不耐烦地抬起头。
　　“可是我真的有点担心……”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人还怎么生活？”她母亲厉声呵斥道，“你不能每天想点积极向上的事吗？”
　　尚葵畏惧地噤声了，可这个念头却没有在她的心头消失。她开始不停地担心自己失眠会引发的种种严重后果，连学习都不再有心思。到了暑假，情况已经演变到，她固执地相信自己有心理问题，所以才会担心那种奇怪的事。尚葵没动力学习，也抛却了兴趣爱好，只是执着于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她要求去找心理医生。
　　尚葵的母亲非常忌讳心理疾病、心理医生之类的词语，尚葵每次提起，她都非常暴躁。烦扰于尚葵一再提起，她也带尚葵去过几个机构，可尚葵都认为没什么效果。尚葵也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她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她把“找心理医生”视作救命稻草，希望有谁能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常的轨道。
　　某个烈日炎炎的下午，一所医院老旧的诊室中，问了尚葵不超过五个问题后，一位快要退休的男医生推了推老花镜，开口：“开点精神镇定类药物吧。”
　　这当然不是尚葵想要的。离开医院后，强烈到令人睁不开眼、皮肤发痛的直射阳光下，尚葵的母亲终于爆发了：“你就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她指着远处一个披着爆炸头的女子：“如果她也很在意别人的看法，还能活得下去吗？！”
　　尚葵不明白她母亲的话与她有什么关系，可她知道对方很生气，她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所高中的暑假放满了两个月。尚葵本该染上金色的十五岁夏天，就这样糟糕地、空洞地、漫长地，过去了。

　　第一缕秋风飘落时，开学了。此时的尚葵，已完全不再是一年前那个满怀热情与好奇的高中新生。她没有学习的动力，没有生活的目标，倒数的成绩无法激起她任何羞耻感与危机感。她只是想，怎样才能改变这样错误的生活呢……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