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炭者番外》月面环形山

3、第 3 章

　　现在的生活对亚布里艾尔来说，发生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些。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当然，她能够活下来已经不容易。

　　大家伙每天还是照常跟在她的身边，亚布里艾尔如今已经习惯它的陪伴了。但是，大家伙每天跟着她，亚布里艾尔还是觉察到了一些奇怪的迹象：

　　它好像对自己写的东西很感兴趣，总是会趴在她的身边看她写；

　　它也很喜欢观察亚布里艾尔的行动，亚布里艾尔走路习惯思考问题，没多久它就知道必须挡在亚布里艾尔的面前，防止她撞到墙上或者摔下楼梯。

　　亚布里艾尔对于它如此快便掌握了保护自己的技巧很是惊讶。

　　如果是平常人，大概觉得这个大家伙是个很方便也很忠诚的助手吧。但在亚布里艾尔的眼中，这实在灵敏得有点反常。因为人工智能能到这个程度，说明它平时对自己的观察、分析已经到了何等细致的程度。

　　亚布里艾尔没有把自己的疑惑托盘而出，她决定继续和大家伙相处下去。

　　——它在观察她，而她也在研究它。

　　亚布里艾尔从小在南方长大。她此前生活的地方与眼下的这个观测站所在地完全不同。虽然也受到现代化的改造，但是她以前生活的地方，有山有海，大街小巷满是人烟。市中心也有高楼，住宅小区附近的市场是满满的烟火气。

　　而现在呆着的这个地方，除了站内所在这片地区，大门之外，除了远方的天际线，便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目之所及，空阔而又寂寥。

　　亚布里艾尔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到古诗中的景色，可惜在她身边，连一个可以讨论的人都没有。所以，这天傍晚，她又像平时那样走到观测站的能源供应区那里，看着站外远处的那一片渺无人烟的寂静之地，已经逐渐呈现出暮色的天空，还有天边那淡淡的一抹白色月影，望向西边的落日，脱口而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然后，她又笑了笑：“不过这里没有长河，也没有孤烟。不过我们站里也有水池就是了。”

　　“阿贝，你想看到那句话里的场景吗？”大家伙突然问。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亚布里艾尔回过头来，“你懂得我说的那句话？”

　　“你说得很明白。”大家伙点头。

　　亚布里艾尔笑了：“那不是我的原话，而是我小时候学过的古诗。”

　　“哦，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

　　“为什么？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在这里有所感悟吧。”

　　“感悟？”

　　“你知道什么是感悟吗？”亚布里艾尔逗着它。

　　“知道。感悟是感想和体会，是人类在特定环境下和经历下所产生的一种心理活动。”

　　这一本正经地解释与它威风凛凛的外表极不相称。然而，亚布里艾尔也没有显得太意外。

　　“对。所以，这也是我在这个时候产生的体会。你看……”亚布里艾尔转而又再次看向站外的风光：“从这里往外望出去这片大地的景色，和我以前看到的太不一样了。”

　　“你以前看到的是什么样子的？”

　　“嗯，大街小巷，在传统的宅子另一侧，新建的市区建筑，就是高楼大厦。河流很多，桥也很多。而且，还靠着海，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大海的景色……”亚布里艾尔停了一下：“而这里，景色日复一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你不喜欢这里吗？”

　　“不，我也很喜欢这里。”亚布里艾尔摇头，但这句话却是她的真正想法：“是的，这里没有人，也没有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但我在这里也并不是一个人独处，还有你在……还有那些小车子。”她笑了，而大家伙默默地看了看她，然后就低下了头。亚布里艾尔一开始还不明白它想做什么，但随之就明白了。她笑着拍了拍大家伙的头——当然没有太用力，这大家伙全身上下都是钢铁，手拍上去还挺疼的。

　　这个家伙，它真的和一般的人工智能太不一样了。要不是自己没有权限，亚布里艾尔真的很希望能够研究一下这个家伙的系统看看它的自然语言处理到底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今天的这一番对话，虽然它的表达有时候还是显得生硬，但已经能够领会到亚布里艾尔的意思，同时还能够和亚布里艾尔对话、并且向亚布里艾尔提出问题。

　　所以，在这里的日子绝不会无聊。

　　这是亚布里艾尔没有告诉那个大家伙的事情。

　　从能源供应区散步回来，亚布里艾尔便带着大家伙去了机库。每周亚布里艾尔都会给它做一次保养，帮它清洁机体、检查线路。虽然不是从事具体的维修工作，但亚布里艾尔在给大家伙做检修的时候，还是看得出来大家伙已经是旧型机了。它的线路有些地方老化得很厉害，如果要更新则必须将它的机甲打开，并且还必须弄清楚它全身的线路结构。

　　可想而知，哪怕只是简单的修理，对于并非这个观测站的管理员的人来说，这些也绝对不是可以随便知道的事情。因此，亚布里艾尔只能想办法为它尽可能地修补。

　　“最近右后腿不要太勉强了。”亚布里艾尔又发现了一处损伤：“连接的轴轮现在岌岌可危……我不是在说笑，这个关节如果再碰撞到什么，就算它用的合金质量很好，可也没办法经受得住。这里有备用零件吗？”亚布里艾尔试探着问。

　　“没有备用零件。”大家伙说道，“损坏即废弃。”

　　“什么？！”亚布里艾尔对大家伙的话感到震惊：“你要是坏了，也送去进行废弃处理？”

　　“是的。”大家伙坦然地说。

　　“……”亚布里艾尔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她顿了顿：“你不想继续活下去吗？”

　　“我只是机器，机器损坏就要送去废弃。”它说得理所当然。

　　想起之前修理那个小车子大家伙的态度，亚布里艾尔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机器到底是机器。让人工智能变得跟人类一样，是人类一个自大的梦想——但又非常自相矛盾，人类同时也十分惧怕比人类还厉害的人工智能。因此，人类与自己的造物之间的种种矛盾，是一个恒久的话题，为电影、小说等各种文艺作品提供了无数的想象。

　　但从亚布里艾尔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她倒是觉得这纯粹就是杞人忧天。

　　因为机器与人类没有任何可比性。

　　人类的思考具有柔性，而机器的思考只会接照人类设定好的算法进行。大家伙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因为亚布里艾尔对它进行了一连串的测试，但是，大家伙的回答虽然有时候令她感到意外，但总体而言，它还没有超出它应有的水平。

　　所以，它虽然初步具备了自我意识，但那也只是人类赋予它的技能而已，与人类自己形成的自我意识是两种不同的现象。

　　“阿贝、阿贝！”

　　小车子们见到亚布里艾尔回来，就欢快地迎上来绕着她转了几圈。

　　“都做好了吗？”亚布里艾尔笑着问道。

　　“报告，已经完成三楼库房的清洁。”领头的小车子回答。

　　“很好，回去吧。”亚布里艾尔点头，然后，那些小车子就又排列成长长的一队，欢快地开进了它们的大本营，去进行它们相应的清洁与充能了。

　　“哦，对了。”亚布里艾尔想起了一件事，“这里的资料都是观测数据吗？我昨天做标签的时候收拾到了几份个人的资料，是不是这里的管理员的？”

　　“管理员的资料由总部统一管理。”大家伙回答。

　　“这样啊……”亚布里艾尔思索了一下，她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个观测站应该有过好几任管理员吧，所以有哪位管理员把自己的资料遗留在这里没带走，也不是没可能的。“我等下把那几盒资料放回原来的架子上吧。”

　　亚布里艾尔会记得那几盒个人资料，是因为那些资料很杂乱，有好几个人的。她回过头，看见大家伙又趴在她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她。那目光总是让亚布里艾尔觉得有人在看着她一样，可再去看时，大家伙的眼睛似乎又好像在看着远方一样，那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阿贝、阿贝。”另一队小车开过来了。

　　“你们负责哪个区域啊？”亚布里艾尔发现这个观测站里这种小车子真不少，它们每二十辆为一个小队，分别负责不同的区域的卫生。

　　“报告，306小队负责主楼三楼办公区卫生。我们需要进入308办公室清洁，请你开门。”

　　“308办公室？抱歉，我也没有权限呢。”亚布里艾尔哭笑不得，“你们先不要清洁它了，去清洁其他办公室吧。”

　　“明白、明白。”小车子们欢快地回应，然后就排成一列赶去清洁其他办公室了。

　　亚布里艾尔想起了那间308办公室。那大概是观测站管理员的办公室吧，从她来到这里之后，这间办公室就始终显示一行字：非授权人员不得进入。

　　所以在经过时，亚布里艾尔想着要不要再试试，就握住门把手试了一下。

　　然而，门锁突然发出一声警告：“非授权人员不得进入！”这声尖锐的警报把亚布里艾尔吓了一跳，她反射性地松手，然而安保系统已经被触发，亚布里艾尔转身就看到几个从办公室上方的天花板上，两侧的监控已经对准了她。而那些小车子也已经纷纷掉转车头，将她团团围住。亚布里艾尔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解除安保系统。”大家伙突然出声，“验证码：UXCR2546009。”

　　同一时间，在雷神科技的欧洲研发中心。

　　卡斯托尔皱着眉头看着北地观测站传送过来的影像，然后，她拿起了自己的手机：“阿帕托，去查一查，总部派哪个愣头青去那个观测站了。”

　　领受了卡斯托尔的任务的阿帕托很快就去查了。

　　那个观测站是卡斯托尔管辖下的其中一个科研站点，在刚建立的时候，由于没有合适的管理人选，卡斯托尔还亲自去那里看守过一段时间，与她同去的还有她的妹妹汉娜。而且那个时候阿帕托也还没有成为卡斯托尔的助手。

　　查倒是不难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卡斯托尔教授，观测站的巡视员在一个半月前刚刚离开，总部那边并没有再派人过去。”阿帕托向卡斯托尔报告，“那里依旧还是处于由技术部兼管的状态之下。”

　　“不，那个观测站有人在。”卡斯托尔将自己的电脑接收到的报告转发给了阿帕托：“那个人在观测站里出现没有引起任何警报，那么她就是和组织有关的人。北地观测站的条件并不好，除非是技术部塞伯罗斯总监直接下令委托了新的管理员前去，否则的话技术部那边还是要知会我一声的。”

　　“那需要属下去技术部进行询问吗？”

　　“你去问问看吧。看看是不是程序出了什么问题。”卡斯托尔倒也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不过那里是她管理的科研站点，而且那里也算是自己的一个独立研究所。如果有什么人误闯进去了，那也还是需要做进一步处理的。

　　这些科研站点在建立时都经过了合法合理的手段，而且位置也选得很偏僻，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开世人的眼光。只是科研站点的话当然没有什么。但是，这个世界不乏令人不齿的宵小之徒，为此在观测站内一直都设有安保系统。而外围也有利用科技手段制造的风沙屏障。因此，能够出现在观测站里的人，只能是和组织有关的人员。

　　阿帕托的查询还是很快的。

　　“教授，技术部人事司的回复来了。他们并没有派遣新的管理员过去。”

　　阿帕托的报告让卡斯托尔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没有派人过去？那在观测站里的人是谁？最近有没有人申请过去那边查阅档案？”

　　“我已经全部咨询过了，没有。教授，是不是要向安保司报告？”

　　“那个观测站是我管理的站点之一。我们自己先查了再说吧——你马上去核实一下，在那里的人是谁。警报既没有响，那么那个人在组织的人事系统当中必定有记录。但是，这样无视组织纪律实在太过分了。”卡斯托尔的心里总感到有些不和谐：“你马上去查。”

　　“遵命！”阿帕托对她的命令向来是坚决执行。因此她很快又再去查了。

　　卡斯托尔靠在椅背上，疲惫地看着送来的那一摞报告书。

　　雷神科技对组织技术的转化，这一年来频频出现问题。卡斯托尔觉得这其中大有问题，而她的报告到了塞伯罗斯那里之后，塞伯罗斯却罕见的没有让她追究。

　　“对于技术的转化我们也需要做一些新的规划。”塞伯罗斯在邮件里这样说：“阿里斯托理事长计划在亚洲这边增加投入，因此在欧洲的技术研发可以适当放缓。”

　　“阿里斯托理事长是打算将技术研发的重点放在亚洲那边的实验室里了吗？”卡斯托尔暂时还没有弄清楚理事长的意图，“是不是因为里狄普斯实验室最近一直有新动向的缘故？”

　　自从孔苏管理的丽玛博士的实验室成功研发了新的量子计算机之后，欧洲这边的研究员们就开始蠢蠢欲动。不仅是里狄普斯实验室，法拉尔德、孔苏家族的孔斯实验室也都有新的动向传出来。硬件技术的提高，终于满足了新的研究所需要的设备条件。

　　阿帕托的查询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大约四十分钟后，资料发到了卡斯托尔的电脑终端上。

　　“教授，观测站里的人查清楚了——但她的身份很奇怪。”阿帕托在通讯里回答道：“在观测站的人，是亚布里艾尔博士。但是，这位亚布里艾尔博士在组织里查不到更多的资料。”

　　“亚布里艾尔博士？”卡斯托尔疑惑地看着这个稍显陌生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但绝对不是在组织里。

　　“是的。亚布里艾尔博士被判定为不适合加入组织。奇怪的是组织的人事系统依旧录入了她的资料，并且认定她也是组织的成员之一。”

　　“有这种事？”卡斯托尔惊讶了。

　　组织的系统很严密，而且加入组织需要有保证人，这个亚布里艾尔博士被判定为不适合组织，但依旧还能在组织的人事系统找到她？这是谁做的？作为技术部的副总监，卡斯托尔马上觉察到这是个重大失误，她必须查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阿帕托，将亚布里艾尔博士的资料调出来，同时查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不是冒名顶替者！”卡斯托尔迅速地下令，然后自己也飞快地打开了组织的系统。

　　当亚布里艾尔的照片被调出来的时候，卡斯托尔很确定自己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她不像是技术部旗下的研究员。随后，有关于她的科研成果资料就被调出来了。

　　“只有一篇论文？而且还是六年前发布的……”卡斯托尔把资料往下拖，论文的名称显示出来：“对车载综合环境智能控制系统的控制算法的几点疑问与对控制算法安全性能的商榷……？”卡斯托尔反应过来，她吃了一惊：“什么？！她就是那个亚布里艾尔？！”

　　卡斯托尔没想到亚布里艾尔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是的，教授。她就是那个车载综合环境智能控制系统的算法开发者，也是发文质疑她的作品的人。”阿帕托以为卡斯托尔在向她问话，就回答道：“她只发表了那一篇论文，但这篇论文惊艳了很多人——同时，因为发表那个控制系统的研究所对她追查的缘故，当时这篇论文也引起了很多非议。有不少人认为她是在故意制造新闻博取人们的关注。”

　　“她怎么会在那里？”卡斯托尔对阿帕托的报告没有反应，而是直接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我没有查到任何人让亚布里艾尔博士到观测站去的命令或者任命。”

　　卡斯托尔看着电脑上的照片的资料，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扣了几下：“阿帕托，将这件事先隐瞒下来，我要先调查亚布里艾尔博士出现在观测站的前因后果，等有眉目了再向塞伯罗斯总监与阿尔蒂娜夫人报告。”

　　“我需要向清理人先提交一个报告吗？”

　　卡斯托尔想了一下，清理人虽然也是由阿尔蒂娜夫人所管理，但是组织里的眼线太多，难保没有人动歪心思，自己还是提前跟阿尔蒂娜夫人打个招呼比较好。

　　“不必了，我亲自跟夫人说一声。”

　　亚布里艾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卡斯托尔注意到了。

　　她依旧在观测站里过着她这段难得平静的日子。然而，大家伙的机体状态越来越不好了。亚布里艾尔很惊讶它能支撑到现在，同时，她也隐隐地觉得，现在这个状态，是不是因为在救自己的时候大家伙的机体受到了一些不可逆转的损伤？

　　今天起来后，亚布里艾尔先去园地里转了一圈，然后带着大家伙到机库那边保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开了外甲，为大家伙修好了脖子上的一处快要露出内芯的线路。弄完之后她靠在大家伙身上坐着，闭着眼睛开始假寐。

　　“阿贝。”大家伙突然出声：“阿贝。”

　　“嗯？”亚布里艾尔的声音里显出一丝疲惫。

　　“你写过一篇论文。”大家伙慢悠悠地说道，“我能分析吗？”

　　“你想分析什么？”亚布里艾尔困倦地问道。

　　她当然知道大家伙指的是哪一篇论文。她拢共就发表过一篇，而在那之后不管她怎么努力、就算改名字也发表不了新的论文。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被所梦想的那个行业封杀了。

　　亚布里艾尔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是，那时候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可以反抗。

　　“我想分析控制算法里控制算法自我进化的那一部分。”

　　大家伙的话让亚布里艾尔睁开了眼睛。

　　“你说什么？”亚布里艾尔又问了一遍。

　　“控制算法的自我进化。”大家伙清晰地说道。

　　“你想分析它做什么？”亚布里艾尔看了大家伙一眼，“还有，是不是谁给你下达指令了？”

　　“那是你的作品。”

　　“是我的作品没错。但是，这不是重点。”

　　“控制算法的自我进化可以推动人工智能的自我进化。阿贝，你的算法在进行自我演化时与物种的进化有某种相似。通过不断的更新组合，可以让人工智能的反应变得更具有多样性。”

　　“我的思路确实是这个方向。但是这和你想分析我的作品是两回事。”

　　亚布里艾尔一针见血。

　　大家伙静静地趴着，它那双血红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亚布里艾尔的身影。亚布里艾尔可以感觉到那双机械摄像头已经对准了她。

　　“你不希望别人分析你的作品。”大家伙悠悠地说。

　　“因为我比较担心你。”亚布里艾尔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