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二夜》穆恩十

7、渡鸦衔来橄榄枝

　　过了四十天，挪亚开了方舟的窗户，放出一只乌鸦去，那乌鸦飞来飞去，直到地上的水都干了。他又放出一只鸽子，看看水从地上退了没有。但遍地上都是水，鸽子找不着落脚之地，就回到方舟挪亚那里，挪亚伸手把鸽子接进方舟来。他又等了七天，再把鸽子从方舟放出去，到了晚上，鸽子回到他那里，嘴里叼着一个新拧下来的橄榄叶子，挪亚就知道地上的水退了。他又等了七天，放出鸽子，鸽子就不再回来了。
　　——《旧约·创世纪》

　　哦，我又看到你了，你为何独自一人漫步在这雪中？你瑟瑟发抖，步履蹒跚，竟然还赤身裸体。看看这冬日漫天的飞雪吧，随便一片雪花都能压死你。喝出的白气不再温暖之时，寒冷会成为你的死因。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场景（准确地说，你出生的场景）——谁叫你与我那样相似！你从头到尾漆黑一片，看不清五官的轮廓：头发、皮肤、指甲、嘴唇、舌头、牙齿、瞳孔，只有眼白是这些黑色间的唯一不同之处。呱呱落地时，你精疲力尽的母亲只看你一眼便昏了过去，你的奶奶兼产婆捂着嘴惊叫。如果你那不小心摔死在山谷间的父亲看到这一幕，指不定会一把火烧死在场所有人。

　　“这是一个乌鸦的孩子！”奶奶喊。我立在窗外杏树枝上连连摇头。

　　而你是婴儿，无知是你的特权，你有权对自己未来的悲惨生活一无所知。你渐渐成长，怪异也逐渐被放大。你的母亲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生下这样一个恐怖的孩子，给你喂奶时都皱着眉头；你的奶奶天天给你洗澡，使上最大的力气，似乎就能洗掉这层黑色。但是啊，当你这个活泼健康的小孩儿第一次学步、第一次摔倒、第一次流血时，怪异扩大到了难以被忽视的程度:你的血居然也是黑色的。这下，你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

　　不幸中的万幸:你的母亲和奶奶生活在远离村庄的农庄里，靠羊毛和苹果树赚钱，所以能离人群远一点，免得吓到无辜的可怜人。多好的亲人！整个童年，你都在远离人群的农场家里生活。你跟着母亲读书写字，跟着奶奶做农活，偶尔来到村子的集市，你也会紧紧裹上自己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你好奇地左顾右盼，对地毯、书本、羽毛笔、洋娃娃或者闪闪发光的玻璃杯向往不已。除了漆黑可怖的外貌，你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

　　只有每晚入睡前，愁人的事实会找上门来。熄灯前妈妈一遍又一遍叮嘱：

　　“永远别在其他人面前拿下你的头巾！”

　　你不会质疑这道命令的正确性，回想某次集市之旅，不小心被路边嬉戏的孩子和他们的皮筋迷住后，你偷偷在这些同龄人前露出自己面容，结果可想而知。孩子们受到惊吓的哭声震天响，你明白他们不喜欢你。

　　你的面孔黑洞洞一片，连最亲近的妈妈都不知道你会露出什么表情。你甚至还总是沉默不语，不常哭泣。你感到悲伤吗？

　　再大一点儿，你开始追问，有关生命的意义、世界的奥秘、人生的不平衡。

　　“你要谅解我们这些总是担惊受怕的小人物，”奶奶抽着水烟袋对你说，“摇摇欲坠的生活可经不起未知事物的打击。”

　　“所以，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智慧的奶奶也说不准是谁的错。

　　由于生活受限，你足不出户，便将爱好转移到书本上。奶奶祖上有些积蓄，就把阁楼的旧书文具全给了你。你有天赋，生来就是诗歌散文的朋友。你还擅长素描，能够精准地为窗外飞过的蝴蝶画肖像画。你有着绝佳的五感，甚至能在夜晚听见星空的低语。对了，顺便一说，你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确实漂亮。这一切的一切，却让妈妈为你梳头时忍不住流泪：

　　“如果你是个正常的孩子，你会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的！”

　　此时，你还懵懵懂懂、不以为然。对着镜子，你静静注视自己浓稠夜色般的面容。

　　不久后，你的生活崩塌于奶奶的去世。崩塌缓慢、无声、隐秘又持久。你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因此只来得及为奶奶而不是自己悲伤。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葬礼，出席的人只有母亲、你、村里的牧师和一些关系比较熟络的农产品贩卖商。牧师念了一些悼词，奶奶的棺材就被埋在土里了，她离你而去。

　　这时，你却成为了死者之外的焦点。尽管妈妈和奶奶曾经努力把你裹得严严实实的打扮解释为“身患离奇的皮肤病”，你的一部分肌肤还是无可避免地遭旁人看穿。

　　“你看到了吗？”“真奇怪！”“这孩子的手臂是黑色的吗？”“哪来的异族人？”

　　围绕于此的窃窃私语在葬礼上不礼貌地响起，牧师还多次因此尴尬地咳嗽。

　　而你，漆黑的、乌鸦般的你呀，你大惑不解，悲伤至极。奶奶说过的话再次应验，你这未知可怖的事物对他人造成了打击，你要体谅他们看到不属于人间之物时的过激反应。但是——难道还有比死亡更未知、更可怖的东西？

　　你不理解人们对死亡的习以为常。你还年轻，这也可以体谅。

　　奶奶死于合理的衰老，因此母亲的悲伤比你浅一点儿。在她的努力下，你们的生活很快回到正轨。农庄、农活、日复一日，成片的苹果树开花后结果，芬芳压弯枝头；白绒绒的羊群挤在公路旁的栅栏里漫游；天空中，云朵也漂浮。孤身一人时，你就脱光了衣服，只留着衬衣在绵羊和草地上仰面朝天。妈妈来找，她总是一眼就发现你了：“瞧你，你像只黑绵羊！”

　　享用完家里的旧书，几乎将那些文字倒背如流之际，你的身高超过了你的母亲。你亭亭玉立，身材匀称，肌肉充满活力。你是个美丽的大姑娘吗？你有动人的微笑吗？谁也看不清。你和牧羊犬交情不浅，和月亮对影成三，将农庄安排得井井有条。你性格内向孤僻，能好几天不说话，思考时一对黑眼睛总是骨碌碌转，你下一个目标是村里的图书馆。

　　姑且将这段时间称为你人生最幸福阶段吧！除了生活平静安和外，你还坠入了爱河。说来有点奇怪，你爱上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你是在图书馆的书里认识他的。这个人为图书馆捐献了许多自己的旧书，其中几本的扉页写上了家庭住址。这些书被妈妈从图书馆借来给你阅读。

　　当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拥有一个同样热爱阅读的笔友时，你寂静的心第一次蠢蠢欲动。要知道虽然墨水写在纸上也是黑色的，但没人会害怕黑色的字母。

　　犹豫多日后你下定了决心，寄出了自己的第一封信。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忐忑不安与满怀期待都有了回应，不久回信就到了，对方和你一样惊喜，你收获了人生第一份来自陌生人的友谊。

　　你和这位爱书的笔友互通信件，畅谈文字与故事。你得知自己的笔友是村里小学的年轻老师，没有配偶，和兄弟姐妹一起住，文学与阅读是最大的爱好，生活平淡幸福。他向你描绘村庄忙碌的生活：学校、礼拜、商店、节日与热闹的广场活动……你则回报以农庄的寂静与安详。笔友对你的才艺大加赞赏，尤其欣赏你那淳朴天然的思维观念，也不留余力地教予你更多知识与文化。渐渐的，这个美好的身影进入了你的心。

　　村里关于你的流言从未停息，人人都说这农庄里生活着一个从不见人的孩子。有人说你是丑八怪，也有人猜测你得了麻风病。这些流言蜚语甚至影响了农产品的售卖，让你和妈妈的日子过得更加坎坷。你那么听话，总是藏着、躲着、遮住自己的脸。但世界忽然因为亲爱的笔友的信件而宽阔了。你真想走出去啊，真想到远处去看看，真想扯掉那碍事头巾！

　　学堂！城镇！古堡！大海！远洋！还有爱人那温柔的嗓音！你飘飘然与果树跳舞，摘下山茶花妆点自己的头发，在池塘边一遍又一遍地读信。那工整有力的笔迹，生动有趣的故事，真诚可爱的语言，都让你如获至宝。你明白了，自己正在心动。鼓动的心跳，沸腾的思绪，噗通噗通。你想大叫，想创造奇迹，站起身来，却只在下一秒无意中瞥见自己池塘里的倒影。

　　你在微笑吗？你会因为幻想而羞红双颊吗？你拥有值得被爱的容颜吗？

　　只有眼泪透明晶莹，它无声地流淌。

　　你以为痛苦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可不该忽视你妈妈愈发佝偻的身体。她整日劳作，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费尽心思只为让农货卖出好价钱，然后才能把你藏得更好。当人们因为你而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暗加嘲讽时，妈妈总是闭上嘴巴。语言与视线的尖刺是直接插在她身上的！

　　你不会忘记那一天，夜晚，妈妈蓬头垢面、垂头丧气地归来，你惊呆了。追问。她不愿回答，躲开你的目光；推苹果的小车也不见踪影；细看之下，她的手背小腿上满是擦伤。你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要为此发怒了！终于妈妈抽泣一声，滴下眼泪。集市上，妈妈因苹果的价格和他人发生争执，争执变为发泄式的争吵，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别买这个人的水果了！小心有问题！”

　　空气凝固。

　　“你们别不信，上周我去打猎，经过她家农庄，看见一个漆黑的鬼影在那里游荡！你、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和什么鬼东西打着交道？”

　　空气凝固，然后，有人悄悄说：

　　“而且我听说……她的那个孩子……”

　　“对了，你们有谁见过她孩子吗？”

　　“真奇怪！”

　　妈妈也不记得是怎样和那些人推搡起来的，纠缠中她跌倒，苹果车也被推翻，车轮咔得崩裂，红彤彤的苹果滚了一地，像炸弹，吓得人走开。妈妈爬起来，杵在苹果的中间，没人再去接近她，没人再去为难她，那些眼神，觉得她可怕，又觉得她可怜。

　　无论是可怕还是可怜，她都不会再被视为正常人了。

　　你内疚了，愤怒与悲伤过后，无助与惶恐席卷而来。突然间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个巨大的隐患。

　　可你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乖乖地躲着，别惹是生非，什么都别做。

　　事情没有变好，你们和村子的关系逐渐僵化。没有刻意的针对和伤害，村民们看到妈妈时，只会感到一阵畏惧与尴尬。

　　秋天之后，发生几场突如其来的持久暴雨。水涝淹坏了田地里的作物，打掉了许多果实，收成不好，紧接着冬天又来了。讨厌的无业游民会来偷农庄的羊，顽皮的男孩朝你家扔石头。一些时刻，你会捕捉到异样的视线——某些好奇心旺盛的农活雇工忍不住溜来偷窥，想看看你是否如传闻所说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妈妈解雇了他们，负担更重。头巾必须时时刻刻带着了，最好也不要再出门，别去遥远的地方放羊，别在草原上嬉戏。家里多买了几条看门犬。你坐在阁楼的窗户前，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从早到晚，直至融入夜色。

　　窗外白雪纷飞，大地变成银白色，这让你痛苦。长久的劳累让妈妈疲于与你对话，一天结束后，她只剩下上床睡觉的力气。她错开你，爬上二楼的楼梯。

　　“妈妈。”你喊她。

　　妈妈回过头来说：“你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她对你微笑了，皱纹在额头挤出一个犄角。你们互道晚安，妈妈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你转身离开，接着悄悄又走了回来。隔音效果不好的房门里面，你听见妈妈抽鼻子的声音。

　　生活裂开一道口子，吐出浓浓的黑暗，淹没一切。你就是黑暗。

　　之前，尽管氛围变得紧张，妈妈仍然保证你能和笔友互通信件。一周几封，或者干脆一周一封，趁人少时投向邮箱，也不必写上真实详细的寄信地址，免得让人发现这些信来自你们的农庄。怎样才能再写出那样轻松灵动的文字呢？你只感觉自己的笔有千斤重。如果他知道……知道和自己通信的是个漆黑的怪物呢？

　　回到自己的房间，你拆开今天的信件。

　　从信封里掉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挤着满满当当一群人：一大堆孩子中间，半蹲着一个不高不胖的男人。他打着领结，带着圆框眼镜，文绉绉的，还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他笑容满面，和自己的小小学生们一起面对镜头。信上写：“这周学堂纪念留影，我也给你寄去一张照片，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还向孩子们分享过你写的文章，大家都很喜欢。向你坦白：我很期待和你见面的那天！”

　　他的样貌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幻想中那般英俊高大，他温温和和平平凡凡地笑着，小山羊胡子倒也可爱。

　　血丝在你唯一纯白的眼眶中蔓延，你视线发黑。

　　夜晚的烛火在摇曳，影子跳舞。

　　笔尖戳在信纸上，墨水涌出染黑白纸：“我也很想见你一面。”

　　不。

　　不！他不该和你见面，不该承受那痛苦！你撕碎信纸。这一刻你终于明悟，你之所以是个怪物，不仅仅因为那漆黑恐怖的外貌，更是因为你会将亲近的人们也变成怪物！妈妈爱你，所以她就这样变成了其他人眼中的怪物。你可爱的笔友呢？如果他害怕你、厌恶你，你一定会崩溃；但如果他接纳了你，你也只会惶恐。你的存在是怪异的，接纳你的存在也是怪异的，这一切都是错误！

　　你几乎发狂，撕碎头巾，扔掉衣裳，毁掉这难堪的伪装——你赤裸裸地面对镜子，你是乌鸦、黑羊、无穷的夜色、被隐瞒的疾病——你不是人！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迟来的醒悟转变为觉悟，你瞪大的双眼涌出决绝的泪水。熄灭灯火，最后看一眼母亲的房门，离开家园，远离这片世界。你不停流泪，你发现走也痛苦，留也痛苦，恨也痛苦，爱也痛苦。你自问，这就是人间？

　　这就是人间。

　　所以你就这样跌跌撞撞冲入这片雪中。你想冻死自己，现在已经被冻得神志不清。你裸露的漆黑身体在这片雪地上，就像一个突兀的黑点。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你。

　　小可怜，我们终于又见面，自你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注视着你成长。现在我们终于面对面说上话了。你跌倒在我面前，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你很快就会死。但我不想你死，你长得多可爱呀！

　　哈哈，你觉得自己已经出现幻觉了吗？不然面前这只乌鸦怎么会说话？准确来说，我是只渡鸦。而你呢，你是个漆黑的可爱小怪物，唯独你不该质疑这个世界的古怪离奇。

　　我不是来取你性命的，正相反，我为你带来了祝福！别闭上眼睛，小可爱，仔细听我说：这里有两个选择，两个都将改变你的命运。

　　第一个，跟着我走吧，我会赋予那些你理应拥有的魔法与力量。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具有极高天赋的神奇又伟大的造物吗？人类世界埋没了你，你这可怜人！而我会传授你所有魔法的知识，引导你踏入另一个领域的大门！这条路会非常艰辛，也许要走上百年、千年，而你的传奇一生将就此开启，你会学习魔法、炼金术、占卜术；遇见传奇的法师和屠龙骑士；你将飞天遁地，与恶魔做交易，和精灵一同入梦；你将认识红皮肤的魔族、三颗头的狗、能变成狼的人、长生不老的灵魂，你会发现世界如此宽广，而冒险之旅如此漫长，过去的一切仅仅只是序章！

　　第二个选择，我可以让你变成正常的“人”。

　　正常的肌肤，正常的外貌，正常的血液。然后，趁着天还没亮回到家中，悄悄在自己房间里睡下吧。你会哆嗦上一阵子，也许会感冒，但第二天都会变好。你可以一大早就敲开妈妈的房门，她会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可爱少女，你璀璨的笑容和红润的脸颊会让她失去片刻意识。接着，她会明白奇迹发生。妈妈准会搂着你嚎啕大哭，还会一遍又一遍摸你的脸颊。你唯一需要担心的事是怎么找个理由解释一切。不久，你可以穿上鲜艳的衣服，挑好时机与你的笔友见见面。他会被你惊艳，甚至舌头打结，你们会在村里的小学堂一起漫步，那儿的常青树在冬季仍然郁郁葱葱，路过的野猫不会被你吓到逃窜。你们也许会成为恋人，或者朋友，或者更多可能……而我要告诉你，明年会是个暖和宜人的春天。

　　时间不等人！现在，说出你的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