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眼食》花卜吃手手

19、红茶窝蛋

　　王姨说得高兴：“嗨，你们年轻人都不知道，金老师可是大才女，没有她不会的，别说上课了，写字，画画，下棋，手风琴，看病……就没她不会的，听说市三院的院长就是她的学生，当年还是听她辅导考上医学院的。”她看投缘，非要拉着茱萸跟自己一桌吃饭，将一干亲友介绍给她。

　　过后，王姨还约她散心，说：“咱们村没甚么景点，不过出来看看也好，家里闷坏了！”茱萸也乐意借机练习车技。大路也就一条，两人没费什么事。王姨去的是河边，她熟门熟路地指点泊车，拎着一个铁桶，转头和她说：“下去别崴了脚，跟我慢慢下来。”

　　没有台阶，只是高高低低突出的石头落脚，两人攀着小树有惊无险下来。江边的小路勉强容一人通过，脚下一阵阵浪花侵蚀拍打土地，溶解的泥土染黄了河水。七拐八弯的小道峰回路转，露出一座房子。茱萸眼熟，是屡次路过的野庙。地板上放着一把香和破碗，说不清是用物还是垃圾。

　　墙壁倒是一片白色，似乎特意粉刷过了。王姨从桶里拣出一截东西，几笔勾勒出轮廓，很快露出女子的侧面，宽大的袖口尖尖十指拈着一支香。又添了数笔，补全了女子的发髻，那头发不是死死板板的涂黑，画出叶脉般的线条，髻上簪朵半开的桃花。王姨一笔不改，信手画成。白墙上有个黑色的美人好看得很，茱萸一向习惯这样的搭配，她不喜欢上色，这是破坏了原先简洁素雅的美感。

　　她这么说了，王姨笑说：“随便画画无所谓颜色，万一以后人来，黑白的画儿怎么合适呢。”她取出颜料，涂在画上，美人着色没有先前的水墨飘逸，倒也鲜艳好看。茱萸望向旁边五颜六色的神像，的确彩色和周围更配一些。

　　王姨画完了，说：“我要是读书开窍，考个师范当美术老师，也不辜负金老师教我一场了。可惜我脑子笨，学不好。”茱萸说：“我跟金阿姨住了好些日子，也没见房间里有她画的画，我还不知道她会呢。”“她画了就烧掉，连我也没有。更别说你们了。咱们出去，这儿味道不好闻。”

　　两人走到屋外，坐下歇息。王姨叹息道：“金老师被家庭连累了，你们年轻不晓得，那时候这事要紧得很。她看起来冷冷的，但谁生来就那样子。小时候我们最讨厌害怕她，说到底，还是她真心实意帮我们上进。”

　　茱萸心生同情，原以为父亲错失良机屈居人下已经够意难平了，金阿姨明珠暗投，孑然一身离群索居，不幸更甚。她心想，我受不了这种委屈，要是谁欺负了我，我打不过，也要扒在他们身上狠狠咬一口解气！

　　王姨到家，非要送茱萸一些点心水果，不白白使唤她。茱萸回家，寻思着炒个香葱鸡蛋当晚饭，金阿姨找来，客客气气地说：“小吴，我明天去镇上看病，劳烦你这两天，回来我补上。”茱萸忙不迭答应了，脱口要过问病情，又觉得唐突，她愿意说早就说了，要表示大方，让她随意安排，又怕对方过意不去，想了想，不敢说什么了。

　　金阿姨最近精神头有点不济，偶尔写完毛笔字，出来会忘记关门。刚来的时候，她一向出入关门，很严谨。茱萸不会自大地认为这是对方向自己敞开心扉，她对社交一贯笨拙，要么顺应外向者的节奏，要么对内向者无计可施。幸亏她天生冷脸，没招来多余的关注。

　　这夜，她从市里回来，正疲倦，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呼喊声，老实说，文明矜持的金阿姨发出这样尖锐零乱的喊叫，比起普通的村妇，显得格外吓人。茱萸赶到门口，叫了她两声。两个房间之间短短的走道是没有灯的。乡下的房子装修不及城里精细，只留意要紧处，她的卧房一方光亮，仅能照亮三步，爱莫能助。

　　茱萸听得屋内有人痛苦地吸气，壮着胆子推门而入。顶头的灯光被四壁暗沉的木柜和书橱吃了去，房内阴影比光明多。她的目光转移到床上，登时寒毛直竖，脸颊发冷。金阿姨睡的是一张黑油油的架子床，外围凿出一圈一尺见方的格子，像是整整齐齐的牙齿。帐子不是透气的纱账，是泛黄的白布。

　　心里七上八下，她掩上门上前几步，觑见金阿姨素日严肃的面孔发白，两只眼珠子直勾勾锁住她，好像一个衰老的怪物从身体挣脱出来，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劳驾，请人送我去医院。”茱萸依言打电话请白书记帮忙，转身说：“我扶你。”

　　“我不用你。”金阿姨避开，一道浅黑色的弧游动在她的额头上，“你很得意吧，总算等到整治我这个老太婆的机会了。”茱萸的心思在阴影上，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帐幔摇动，心里不很介意她的尖刻态度，急诊科时不时会见到不痛快的人找茬，你和他们计较也是自讨没趣。

　　好在没等多久，王姨带着帮手上门，都是有一身力气的妇女，王姨指挥着七手八脚背着金阿姨上车，又叮嘱茱萸锁门。白书记开着面包车，送她们到竹溪镇卫生院。白书记抽空，从包里掏出一个鸡蛋，说：“村里人的红鸡蛋，王姨来之前给的，我也有，你吃一个吧，大半夜辛苦了。来不及拿水了，喝这个吧。”又塞给她一小瓶娃哈哈钙奶。

　　她俩坐在蓝色塑料椅子上，白书记问：“待会你留下来照顾？”“总不能让老阿姨守夜吧？”王姨这时候出来了，两人站起来，将钙奶分她一瓶，茱萸进去换班。护士让冰敷，用来包冰块的布巾裹了四五层，还是冻手，亏得茱萸来时抓了几条毛巾，网购的便宜货，不如面巾柔软，比这强些，试了试温度，贴着膝盖放了。

　　这两日，几个女人倒班，对付过去。金阿姨见好了，宁可拄拐也要回家。众人深知她要强，都不去劝阻，收拾了行李办理出院，一路无话。王姨看大家沉默，复述了一通医生的嘱托，金阿姨不耐烦地瞥了她，像是嫌弃她聒噪，王姨讪笑着伸手到副驾驶轻拍肩膀：“瞧我，班门弄斧了，这不有小吴正经医生么？”茱萸笑了，附和她两句，撞见金阿姨的面色，郑重中带着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