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流光》大饼小白

11、病理学的角度

　　在国外长住过的人，大多都会渐渐掌握一些没什么用的特殊技能，比如从亚洲面孔中精准地区分出中日韩三国人民。最近，在酒店待久了，程千玥又被动触发了一项同样没什么用处的类似技能，那就是可以在酒店出双入对的客人中分辨出到底哪些是甜蜜的小情侣和新婚夫妇、哪些是拖家带口扮演岁月静好的倦怠期旧人，还有某些搬不上台面的不可说隐秘。

　　虽说是五星级酒店，但对于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只要钱够，海州大酒店都以大海一般的胸襟一视同仁地欢迎光临。

　　除了客房住宿服务之外，酒店的餐厅、咖啡馆、酒吧、泳池、美容等一系列配套措施也对外开放，因此大白天来来往往的客人也络绎不绝。

　　不过，在自家店里相亲，程千玥还是头一遭。

　　沈望晴给的资料她已经看过了，本以为又是某个老钱集团家的继承人、第二个陆迦南，没想到沈望晴却剑走偏锋，推翻了以往的路线和策略。

　　也许是她和陆迦南分手试了错，其实细细想来，早就有了转变的端倪。上个月路过望京，沈望晴就已经拉她顺路去见了一位老朋友家的儿子，是回国不久才到海州大学任教的青年讲师。

　　回来之后，沈望晴至少消停了一个月没再念叨，直到发现她和对方私下并没有保持联系。但程千玥觉得换了一段时间的耳根清净，她也不亏。

　　这次和上次差不多，医学科研世家的书香门第。不过，对方是精神科医生和心理研究学者，她还真有点儿兴趣，只是见一面也无妨。

　　程千玥比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酒店高层的观景咖啡厅，一进门就直奔靠窗的位置。

　　周围已经提前清空了，路过的几张桌子摆上了预约的牌子却没有客人，唯有给她预留的那张桌子前坐了一个人。

　　程千玥走到对方斜后方，轻轻问了一声：“请问是梅医生吗？”

　　对方没有任何迟疑，就立即回头起身了。除了发型之外，脸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身材比想象中更宽一些，逆着光在她面前罩下了一小片阴影。

　　梅晏珩礼貌地点了点头，笑容温文尔雅，“对，我是梅晏珩。程小姐你好，初次见面。”

　　“不好意思，让您在这儿久等了。”

　　“没有，我也是刚刚到。”虽然对面的椅子已经提前拉开了，但梅晏珩赶在她落座之前又替她将椅子向外拉了一截。

　　“谢谢，那我们先点餐吧，你看过菜单了吗？”

　　“程小姐有什么推荐的吗？我平时不太吃甜食。”

　　对方原本提议的是一家高级餐厅，周末晚上，但程千玥一来不想跑远，二也不想选一个小时打底的正餐，经过协商，改成了下午茶，地点就近，她也方便。

　　“那我们就点一个下午茶套餐吧，应该够了。我们家的甜点做得比较清爽，不会太腻。”

　　“好。”

　　程千玥抬手招呼了一下早就在一旁等候多时的服务生，很快就点好了单。

　　两人视线短暂相接，又是礼貌而不失尴尬地一笑，还是男方先打破僵局，问道：“程小姐，你从英国回来多久了？”

　　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承认，我已经看过了你的资料。

　　“半年不到，梅……”程千玥顿了一下，“大家一般称呼你梅医生还是梅老师？”

　　“都可以，你随意就好，不用在意这些。”梅晏珩微微摆摆手。

　　“那梅医生回国多久了？”简历上的信息都已经印在脑子里了，姓名、年龄、职业、学历甚至包括身高，不知道还要问什么，程千玥只能把对方先前的问题踢了回去。

　　“没多久，六月才回来的，正式上班前又去了一趟苏格兰高地。”

　　七八月正是最适合的季节，真好啊，程千玥短暂地回忆了一下高地的风光，嘴里问的却是，“工作和生活还习惯吗？”

　　“嗯，挺习惯的，我也没出去多久。”

　　“那儿可是哈佛，哪怕只待一个月也是好的。”

　　“你是高中一毕业就出国了吧？”

　　“是。”

　　“那你很厉害了。”

　　程千玥不认为这有什么厉害的，但也不觉得梅晏珩在奉承自己，他应该不需要任何互吹。

　　“梅医生，你应该也是被家里人催过来的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听到这话，梅晏珩不觉露出了笑容，“我已经无趣到让程小姐在上菜之前想结束的程度了吗？”

　　“哦，不是，我不是急着想走，甜点都还没上呢。”程千玥放松了语气，辩解道，“我想说的是，我这是第一次相亲，不知道怎么聊效率最高，但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所以我们不需要搞得那么正式，我这边很好说话的。”

　　“是我自己想出来看看的，家里没催。”

　　程千玥双手交握，摩挲了一下手指，“所以你是真的想找人结婚？”

　　“是。”梅晏珩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反问道，“你不想？”

　　程千玥望着他的眼睛，既然是精神科医生，又是研究心理学的，她这点儿小心思应该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吧。她想了想，如实回答：“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也是来随便看看，不会当真，其实我是想找一个在一起但不恋爱的人。”

　　“在一起但不恋爱？”梅晏珩微微挑了挑眉。

　　“我暂时还不考虑结婚，这么说虽然不太好，我想找的是一个和我一样不考虑结婚的人。”

　　“你的意思是假扮情侣？”梅晏珩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抱歉，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是我草率了，凭着主观臆断就猜你也是这样，浪费了你的宝贵时间。”

　　“不，你不奇怪。”梅晏珩轻轻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被催得紧了确实烦。”

　　“太好了，我看你是医生，就想着你应该能理解我，虽然我们不在统一战线上。”

　　“要是这么说的话，可能我更奇怪。”

　　“嗯？”程千玥眨了眨眼。

　　“我希望结保持独立互不干涉的婚。”

　　几个意思？形婚？程千玥咽了一下口水才忍住了没有脱口而出，“那你的目标是什么？身份绑定？资源共享？还是情绪价值？”

　　“我想要一个有拘束力的契约，但又不想所有的生活都被束缚。”

　　程千玥哑然失笑，难怪他能理解自己，两人还真的是半斤八两。假扮情侣和契约婚姻，中间不就只差一纸证书吗？只是，她不会接受那张纸像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样悬在自己的脑袋上。

　　“说不定下次就能遇到同频的怪人呢。”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却不知说的是自己还是梅医生，“也谢谢你愿意出来和我见一面。”

　　“我也谢谢你愿意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女士、先生，您好，打扰一下，这是两位点的下午茶套餐。”服务生送来了下午茶。

　　“梅医生，请吧。”

　　“谢谢。”

　　如果沈望晴知道他们见面之后是这样的结果，不知会作何感想。梅医生没有按照沈望晴预设的方向走，真是太好了，程千玥心里骤然升腾起了一股难言的快感。

　　可是，即便走上了如沈望晴所愿的方向，她也无法带来任何存在于母亲幻想中的出路和救赎。虽然拥有相连的血脉，但她并不是年轻的沈望晴，终究无法弥补她曾经走迷的遗憾。

　　失去了爱的婚姻宛如地狱，再怎么倒带都回不去了，除非主动从牢笼中跳脱出来。可程千玥很清楚，沈望晴不愿意。

　　就算两败俱伤，她也绝不会让程澍独自好过。或许，她一直都还爱着程澍。

　　程千玥拿起咖啡杯，低头用茶匙搅了搅杯子里的奶泡，“梅医生，你喜欢孩子吗？”

　　梅晏珩握着叉子的手抬了一下，“不喜欢也不讨厌。”

　　“不喜欢孩子算不算某种心理疾病？”

　　“当然不算。”

　　“但好像很少有不喜欢小孩子的人。”

　　“多数不代表正常，少数也不代表不正常。相反，很多时候多数派都是不正常的，他们拥有话语权，就自动代表了正确的一方，这是不对的。”

　　“不过，小孩子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特别是亲生的。她可以和你很像，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生命力又那么旺盛。大人做不到的事情，好像有时候反而只有小孩子才能做到。”

　　“确实，很多大人都会把孩子当成自己年轻时的缩影，希望孩子可以替自己走没有走过的路，过没有选择过的人生。”

　　“这是病吗？”

　　“从病理学的角度来说，还不算精神疾病，至少不能一刀切地下结论。但这确实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在创伤型自我修复里很常见。有的人也许不是有意为之，但有的人实在太想赢一次了。”梅晏珩语气平静地解释。

　　“也就是说，那些人已经输过了。”

　　“在他们的自我认知里，是那样，所以他们把赌注押在了孩子身上。一旦翻盘，就赢了。你身边有出现这种情况的朋友？”

　　“嗯，每个人身边都有这样的人吧。”程千玥垂下眼帘，切开了黑森林蛋糕。

　　按道理来说，这种条件又好情商又高的人应该很受欢迎，应该不需要相亲就能找到结婚的对象，如果他的目的仅仅是结婚。

　　不过，托对方的福，这场下午茶喝得比想象中自在得多。程千玥甚至主动加了对方的微信，之后或许还有需要联系的情况。

　　下午茶喝完已是傍晚时分，她将梅晏珩一路送到了楼下，停车场就在门外不远处的地方。

　　“谢谢你今天特意过来。”她再次道谢。

　　梅晏珩临走前再次确认，“有什么需要提前统一说辞的地方吗？”

　　程千玥轻轻摇了摇头，答：“没有，我打算跟我妈说梅医生很好，甚至overqualified了。”

　　梅晏珩微微笑了，“Overqualified and passed？”

　　“True.”

　　“你还继续相吗？”

　　“梅医生，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

　　“你是打算找一个适合结婚的人结婚，还是心里已经有想结婚的对象了？”

　　梅晏珩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散开了，沉默间他手里的手机竟适时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好意思，有个电话。”

　　“好，那你慢走。”

　　目送梅晏珩匆匆离开后，程千玥下意识扫了一眼门外的长廊，见一辆白色宾利停在了门口。

　　一个男人从大厅走出去，径直走向了宾利车的后座。车门打开时，那人的脸微微转了过来，她认出了是许泽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