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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   第四十四章 南峰的千禧年

      2000年这个特殊年份,对于朱家的二儿子南峰来说是灰暗的。当然,站在千禧年门坎上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年将是灰暗的。他像围墙根下的野草一样疯长着,生意盎然;他仍有一颗火热的心,既满足现在的生活,又对未来怀着无限的想象。
      他是从1990年代过来的,1990年代是他的资本,他的荣耀。1990年代是一个□□的年代。相比几十年之前的□□,这场□□少有官方色彩,也不是自上而下,而是全民疯狂,陷入无尽的激情和无尽的狂欢之中。与几十年前“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句话一脉相承的,是“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这句话是当时的中国首富牟其中的口头禅,用魏碑体写在南德公司总部的一块紫檀木制成的牌子上。这句话激发了无数人的梦想,让他们异想天开,就是飞蛾扑火,也要前赴后继,勇往直前。
      当时的媒体争相报道牟其中的“空手套白狼”。苏联解体后,牟其中让俄罗斯运来四架“图-154”客机,再拿飞机作抵押去银行贷款,拿贷款去买仓库里的罐头,装了八百节车厢的火车运到俄罗斯去,其中第一列装的是暖瓶。“暖瓶好,又便宜又占地方。”他得意地笑,转身去了四川航空公司,说:“这飞机可坐164人,有三个发动机。”川航心动了,他就让人家把租金给到银行,替他还贷款。这一倒腾,他挣了将近一个亿。
      “我要有牟其中那样的本事就好了。”江海羡慕地说。
      “他是奇人,满脑子奇思妙想。我们是平凡人,哪能跟他比呢?”南峰说。他其实也羡慕牟其中。牟其中大笔一挥,就跟满洲里市市长签了个协议,说要在中俄蒙边境再造一个“北方香港”;再大笔一挥,他宣布和俄罗斯共同发射卫星。又一挥,说要在三年内收购一千家国有企业,把那些有着沉重包袱的国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翘首等待他来收购。这边还没卖,他的大笔又挥到别处去了,他说要把喜马拉雅山炸出一个缺口,让印度洋的暖风从缺口涌向中国,把青藏高原变成万亩良田。大家都等着他去埋炸药的时候,他那奇崛瑰丽的想象翅膀又飞到别处去了,他宣布一个“通天河计划”,说要筑堤凿渠,将雅鲁藏布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汇成八百里水系,浸润西北大漠,东进华北,直抵京畿。
      南峰想,他麻着胆子去海口炒地皮,就印证了牟其中说“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这句话的无比正确,但是,他只能仰慕牟其中,他做不了牟其中,他没有牟其中那样的气魄,没有那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牟其中是浪漫的诗人,而他不是,他只能做自己,把自己的公司打理好。

      2000年春节过完不久,南峰就遵从岳父母的意愿,把他们送回了乡下老家。一到乡下,岳父的腿疾似乎见好了,他和岳母在院子里转转,晒晒太阳,吹吹从山谷和田野过来的风,仿佛变成老小孩似的,像岸上的鱼儿见了水一样迫不及待。看着岳父母的高兴样,看着岳父母和自己母亲唠个不停,南峰的心放了下来。岳父母在深圳生活了几年,住得好,吃得好,却总是叹气,没人说话,闷得慌。“哎,天生是过平常日子的命。”小雯这样跟他感慨。他说,深圳的天太小,空气太混浊,压抑着他们,哪有老家那片天的辽阔?还有那清甜的空气。
      送岳父母回乡下老家,小雯也带着两个孩子跟着来了。住了几天,小雯说菲菲要上课,要提早两天回去。这样,他们就飞深圳了。
      哥哥当了县长,南峰既欢喜,又隐隐忧心。哥哥从小上进,从当村长开始就一心奔事业,他终于实现了为政一方的理想。可这理想对于哥哥来说,意味着责任,意味着要牺牲与家人团聚的时间,牺牲个人的一切爱好。哥哥与他见到的官场中的人不同,不混日子,不打官腔,不拉拉扯扯,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只想着多为老百姓干一些事情。这样的人可能就是《爱莲说》里赞美的荷花,虽然高洁却遭人嫉恨,一个干事的人,眼睛只盯着前方,怎么防得了身后的暗箭?在官场上,骄阳当空,无人关注;蚀象一现,举世仰望。众口流播的不是一个人的功绩,不是一个人的长处,而是他的失误啊。
      南峰还想,这个家,哥哥基本上是顾不上了。待到小石头小学毕业,杏芳姐肯定是要进城的,哥哥工作会很忙,不能没有杏芳姐去照顾。那么三位老人怎么办呢?他脑子里想着怎样来安排母亲和岳父母。他跟母亲提过,要为他们请一个保姆,母亲不愿有外人住在自己家里,说请什么保姆呢,我们还能动得。三位老人都不服老。
      这时候,南峰有了回乡发展的想法。他要和江海回去,或者叫几个房地产的老板去临水,在县城开发几个小区,有了小区,城市的品位会提高很多。那些破破烂烂的居民楼,那些破破旧旧的街道,因为有了对比,才可能随着小区的建设而进行改造。他想这样做,既能赚到钱,而且对哥哥的事业也是一种支持。他是腰缠亿贯的老板,不是为占便宜去的。更重要的,他可以顾及老家的老母亲和岳父母。
      有了这个打算之后,南峰就在三月里最后一天的下午,把公司财务部长刘见青叫到办公室,问公司帐上还有多少现金流。刘见青四十来岁,是从江海父亲单位工商局下海到深圳来的,原是他父亲的司机,后到城关工商所当管理员,头脑精明,会算帐。刘见青见南峰问帐目,呆愣了一下,嗫嚅道:“帐上还有一个亿。”
      “怎么只有一个亿?那七八个亿哪去了?”南峰惊得像触电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刘见青的脸像张雪白的纸,用力量支撑自己发抖的身体,小声嘟噜:“去年谢总先拿一个亿去炒股,说一两个月就会回本,要我别跟您说,想让您惊喜一下。后来又陆陆续续拿了六七个亿,本没回来,利也没有,听说是亏了,好像是那几支股票退市了。”
      南峰像跌进冰窟窿里,全身凉透,嘴唇打着哆嗦:“不是惊喜,是惊吓。这些年,辛辛苦苦白干了。”
      刘见青内心恐惧,纷乱,害怕极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提醒过谢总,他说炒股来钱快,躺着赚钱,很快就可以连本带利回来。”
      “你不知道我是董事长吗?你不能第一时间向我报告吗?”南峰像一个正要淹死的人,面孔被扭曲,冲着刘见青大声喊叫。

      南峰离开了办公室,一个人在大街上行走。他没有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天色阴沉沉的,深灰色的云朵在天边涌动,好像是一只猛兽,张牙舞爪地嘶吼着,让人觉得压迫。街道两旁的大树,一身萧索,沉默地挺立。南峰身体有些恍惚,四肢抖动,感觉站立不稳。他只好靠在一棵棕榈树上。冷风扑到脸上,他的鼻子酸凉一片。他咬牙忍住。
      从云端抛到地上的悲凉感觉一直尾随着他,掐住他的脖子,使他像得了寒热症似的不停地抖动。“这就是新世纪千禧年给我的礼物吗?一份惧风般的让人惊骇的礼物,一份破产的礼物!”他狠狠地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胜过坐牢的人的孤独。一个人在冰河里,孤立无援。街上车流汹涌,人潮汹涌,昨天还是那么热烈,那么亲切,现在却黑压压地聚成一团,威逼着自已。他眼前的一切要变得怎样陌生的程度呢?昨天他还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是富豪圈里的大佬,是令人羡慕的房地产界的翘楚,今天却被彻底地抛弃,被灰溜溜地扫地出门,面对这潮起潮落的无比喧嚣的城市,面对这眼花缭乱的辽阔生疏的世界,孤零零的无助的感觉使他头晕目眩。
      不!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无法单独承受。就像一棵棕榈树,它撑不了这片天。可是他又去哪里呢?又去找谁说话呢?大街上人来人往,那红男绿女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像影子一样游荡,让人觉得如同乡下皮影戏样虚假。这个城市,曾是那么火热,却又如此荒冷;这个世界,曾是那么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眼前动荡恍惚,好比老家皮影里破碎的画面一样零乱,扭曲变形。
      他想到1992年夏天的时候,这个城市的“股疯”。他亲眼目睹黑压压的人群挤在营业点的窗口,目睹那么多的人栽在“股疯”里。那场景江海也亲眼所见,可他怎么也一头栽了进去呢?从十几岁开始就在一起的同学江海,一同去打工,一同去创业,一同去坐牢,一同去炒地皮,一同去做房地产,风风雨雨,同舟共济,无话不说,肝胆相照,成为最好的朋友加兄弟。可是这最好的兄弟却背叛了自已,出卖了他,让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他失去的岂止是七八个亿的现金?他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兄弟,失去了自尊、荣誉和体面,以及对朋友的重新认识和对生活的理解。
      他想到了哥哥东峰。哥哥是他最可信赖的家人,他要把他的委屈和愤然向哥哥倾诉,要把他的失望和悲凉向哥哥倾诉。他掏出手机,拔了哥哥的号码,还没通,他旋即又自已按灭。他想他不能跟哥哥说,哥哥新官上任,工作一定很忙,他不能给他添堵。
      他想到弟弟西峰。他想给西峰打电话。兄弟中西峰跟他最亲近,西峰几次提醒他,要他和江海把账算清楚,两个人的钱混在一起用总不是个事,没有事好说,万一有个什么事,谁怪谁呢?亲兄弟都明算帐,何况你们不是同胞兄弟。西峰还说既是两个人的股份,就要按股份制公司的章程建立公司的管理制度。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是不碍着情面,要是早听他的,哪有今天的事?怪自已书读少了,怪自已太讲义气。他想拔西峰的手机,可他又犹豫了。“我没脸面跟他说。他那么忙,要给学生上课,还要做研究,我不能分了他的心。”
      他想到北凤。小时候北凤是他的跟屁虫,他什么话都跟他说,他娇惯她,而她跟他最亲近。但是北凤管不住自已的嘴,存不住话,跟她一说,她会告诉大哥,告诉三哥,告诉母亲,那会把他们急死。想到母亲,他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哎!自已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要母亲操心。
      正在胡思乱想,小雯的电话进来了。小雯问他回家吃饭不。南峰颤抖着声音说:“我不想吃。你们先吃吧。”
      小雯听出他声音的异样,感觉出他情绪的低落,就问他在哪里。他抬头看到了红树林的路牌,说了句“我在红树林”,就挂了电话。
      “家不就在红树林的小区吗?他怎么说得无头无脑的。他从来不这样呀,这是怎么了?”小雯纳闷,越想越不对劲。她放心不下,她想他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她要菲菲带着弟弟吃饭,她说:“在家里听话呀,我接你们的爸爸去。”
      小雯从小区出来,顺着街道去找南峰。走了几百米,小雯看见街边的大树上靠着一个背影,那背影像是南峰。她走上前去,走过树再返转身。南峰见了小雯,惊诧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像战乱中过见亲人一样,他一把抱住她。
      “快到家门口了,你怎么不回家呢。”小雯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
      “小雯,对不起,对不起你和孩子,我又成穷光蛋了。”南峰鼻翕起伏,浑身颤抖,哆嗦着说。
      “不怕!你还有我,有菲菲和亮亮。”小雯沉声说。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接着说,“我陪你去喝杯咖啡好吗?”
      小雯紧紧挽着南峰的胳膊,像挪动一棵树,向小区门口的绿岛咖啡馆走去。

      抿一口咖啡,南峰问小雯:“你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你想说,自然会说。”小雯说。结婚十多年,小雯从不问南峰公司里的事。
      南峰把江海炒股亏损公司七八个亿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又说西峰在美国的时候就跟他打电话提醒,回来后又几次跟他说,要他把两个人的股份协议签署清楚。“我当时还说西峰在美国呆久了,不了解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我跟江海是二十几年的同学和朋友,我抹不开情面,开不了口啊!”他痛悔地说。
      “我要是早听西峰的就好了,何至于有今日的大祸。分了家,或是签署了股份对半的协议,江海要亏是亏他一个人的,他即便亏得倾家荡产,我还可以帮他,他现在把我们两个人的全亏了进去,这不要命吗?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亏了还说不清楚,这是谁的钱呢?他甚至可以说全是他的,打不起的官司从告不起的状啊,哎!”南峰长叹一声,端起咖啡咕噜一下喝进肚里去。
      这时,服务员轻轻盈盈地过来,目光落在南峰脸上,问:“先生,还加一杯咖啡吗?”
      “加一杯。”小雯代南峰回答。
      小雯从听到江海炒股把公司的钱亏了之后,被人打一闷棍似的,天昏地暗,心里像针剌般剧痛。但她很快镇定。她想她必须保持清醒,就像当年南峰被判刑时一样,她的意识非常清醒,那时候,她就发誓要嫁给他,嫁一个不怕别人拳头和刀子、敢于为她挺身而出的有责任感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有难了,精神萎靡,一脸迷惘,她想旁观者清,她必须理智地给他指出未来的方向,提振他的信心。爱就是拯救,就是执子之手共同面对危难。她说:“亏了就亏了,再埋怨也于事无补。江海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也跟你一样,跳楼的心都有。我觉得现在就按西峰的建议,你们两个分开做。你想啊,我们两人认识的时候,你有什么钱呢?如今我们有房子,有车子,你不是说帐户上还有一个亿吗?分开来你也有5000万。更重要的,我们什么都经历了,没有辜负生活;我们有菲菲,有亮亮,有我们娘仨陪着你,你很富足啊!”
      南峰的眼里出现一丝光亮,他喃喃地说:“是啊,我有你们娘仨就很富足了。我还不到四十岁,我还可以重新开始。”
      南峰抿了一口咖啡,抬起头,像从无底的深渊里挣扎出来,又像是一辆越野的车子艰难地爬上山,到达山顶又轻松地滚落下来,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说:“谢谢你,小雯。你没有责备我,却安慰我,给我勇气。我是跟你结婚以后才发达一起来的。有你在我身边,我会重新站起来的。这辈子有你,是我的福气。”
      “下辈子我们也在一起。”小雯甜甜地说。她叫服务员买单,说我们回家去。
      这时候的灯光布满了整座城市,街道像一条条流动的光之河流,而霓虹灯和万家灯火则像河流边的光之树。一对曾经的异乡人、现在的城市主人汇入到光之河流,很快没了身影。

      这个夜晚,对江海来说是个不眠之夜。他像睡在针毡上一样难受。他和南峰都住在红树林的小区,一人住一栋楼的楼顶花园。他一个人起床,坐电梯到南峰住的那一栋。他在南峰住的家门口站住,伸出的手却像雕塑一样僵住了。他不敢敲门。他又打转回去,走到自家门口,想想还是要见见南峰,这是无法逃避的。他又折回到南峰的家门口。他内心的负罪感,还有惶恐,像是一件沉重的盔甲穿在他的身上,使他像个木偶一样自己无法动弹。他伸出的手再次僵住,他还是不敢敲门。他索性在地上坐下来。
      他无法面对南峰。二十几年,一起背书包上学,一起南下广州做苦力,一起回乡卖音像,一起在高墙里坐牢,一起炒地皮做房地产,赚得满盆满罐,祖宗三代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啊,把几辈子的钱都赚回来了。有了钱,成了富豪,要跟他做女朋友的如过江之鲫,让他眼花缭乱。最后,他选定了姐姐江梅给他介绍的女朋友李岚岚。姐姐江梅平时炒点小股,认识了证券公司上班的岚岚。岚岚热情,长得漂亮,大学毕业后就从昆明老家来到深圳。南峰和她一见针情,认识半年就谈婚论嫁。结婚之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双方家庭都是欢天喜地的。江海父亲还没到退休年龄,母亲不能来深圳,南峰就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孩子。
      江海跟着南峰连做两个楼盘,为公司很赚了一笔。第二个楼盘销售完毕已是1999年年初,当时,深圳地价飞涨,且已无黄金地段,而几个巨头又不断使出新手段,要全部控制深圳的房地产市场,江海就向南峰建议,这些年马不停蹄,太累了,是不是歇段时间,观察观察市场。南峰表示赞成。在这一年,他们成立了一个南江物业公司,接手了自己两个小区的物业管理,也与其他三个小区签订物业管理的协议。南峰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干脆抓物业,把这一块做得红红火火,在业内有了小名气。江海闲了下来,无所事事,就代替保姆接送孩子上学,然后拿个摇控器,不断地换电视频道。他觉得空虚。空虚下来就要找寄托。他看到妻子李岚岚经常在家里跟别人参谋和推荐股票,基本上没亏过。他动了脑筋。他想,公司虽然是和南峰两个人的,但赚钱主要靠南峰,自己没有为公司做过什么贡献,心里总觉得占了南峰的便宜。虽是朋友和兄弟,老占人家便宜,自己活得没底气,没尊严。自己又为什么不能为公司创造一点财富呢?他把他想炒股的想法跟岚岚一说,岚岚眼睛一亮,说:“这是好事呀。我正好听说有一支股票会重组,如果重组成功,那就是赚数倍,你可以试试。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炒股像我们去过的葡京赌场一样,亏就亏了,连本都回不来。你可要想好。”
      李岚岚胆子大,这个出身普遍人家的女孩子,从一个人到深圳打拼开始,就一直有冒险和赌博心理。她在证券公司工作十余年,看到过太多的一夜暴富的神话。她知道炒股本钱要大,本钱越大赚得越多。丈夫是身价数亿的房地产大老板,但哪有嫌钱多了的人?丈夫有炒股的念头,她顺势推一把。她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岚岚的话,让江海想起南峰在海南炒地皮时说过的“富贵险中求”的话,他的姐夫袁辉也说过同样的话。他想起1992年夏天从海口返回深圳时,他和南峰被那一幕幕的“股疯”场景震撼,那么多的人为买到股票而不顾一切,那有着怎样的勇气和悲壮!他想起牟其中说的那句名言:“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心潮开始激荡。他抓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支刁在嘴里,点上火。他的思绪随着烟雾一圈一圈地升腾。自己也是大丈夫,怎么连一个女子的气魄都不如呢?怎么老要占南峰的便宜呢?自已应该下决心大干一场,要让南峰刮目相看,要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他全身的神经像火烧一般,他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仿佛看见股市里的金山银山向他频频招手。他对岚岚说:“你以最快的速度帮我开个帐户。”
      江海想把动用公司资金的事跟南峰商量,但又想南峰不会同意。他以为南峰已没有当年在海南时的气魄,没有那种激情和野心了,稳重有余,开拓不足,总是说稳中求进,适可而止。或许是年龄大了吧,没有了年轻人的朝气。他想只有几个月资金就可以回笼,干脆不说,让他惊喜一下。“你为公司创造了那么多的财富,我也不亚于你,甚至比你创造的还多。”他想象南峰见他赚回一座金山,那跳起来的高兴神情,会不断地夸赞他,会要他去把临水一半的县城买下来。南峰不是说富贵不还乡,就如锦衣夜行吗?坐拥数十亿,指到哪里就可以买到哪里呀。
      当他从公司转去一个亿买股票的时候,财务部长刘见青提醒他要跟南峰说一声,他说不用,钱会回来得快。结果,一个亿买下的股票天天跌,他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岚岚说要把心态调整好,炒股就是要有好心态,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谁又没个好心态呢?他又按岚岚的推荐,重仓一支股票。这一下,投进两个亿,又三个亿,一下就从公司转去了七八个亿。然而随着新世纪的到来,股灾发生了,那支股票的公司宣布破产。江海的发财梦被彻底击溃,就像一块破碎的玻璃再也无法复原。他共买了三支股票,两支破产,一支缩水,股价从26元,跌至1元。
      江海无法跟南峰交代,内心煎熬。他整日里紧张得像一根绷得很紧的弦,稍微用力就会断掉。他把金光闪闪的财神菩萨请到家里,天天叩头,拜股市回暖,拜缩水的股票涨起来,拜破产的公司出现转机,一夜之间又有重新上市的新闻。然而菩萨不显灵,那缩水的股票传来了要破产的消息。江海眼睛血红,那菩萨身上闪闪的金光,仿佛是一支支的利箭,齐齐地射中他的胸膛。
      “这是一个不旺夫的婆娘!”江海变得竭斯底里,嘴角频繁地颤动,身体像发了寒热病似的发抖。江海想明白了,自已的妻子只会给别人带来财运,带给他的全是霉气。他忍不住,当着孩子和保姆的面,摔掉一个饭碗,甩了妻子一个耳光。两个孩子大哭,岚岚没哭,默默地捡拾地上的破碗碎片,她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地低声嘟哝:“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是我愿看到的。我也后悔死,我也难受。可炒股是你自已提出来的,我也说过有风险,你现在怪我有什么意义呢?”
      江海日渐消瘦,难以成眠,每次醒来又特别劳累,眼皮像铅一样沉重得难以睁开。两个孩子懂事,争着将母亲泡好的茶端过来递给他。他虚弱得端水杯的手抖得厉害,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杯子送到唇边。他几次想去找南峰解释,负荆请罪,但他没有勇气。“我没弄清自已几斤几两,太想证明自已,太忘乎所以了。南峰那么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他。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已的过错?我还有翻身的机会吗?”他无法面对待他亲如兄弟的同学和朋友。他甚至产生了跳楼的念头。
      当财务部长刘见青急匆匆地跑到家里来告诉他,南峰在过问公司账目,已经知晓他挪用出去七八个亿无法归还的时候,他就知道再也无法回避。已经没有奇迹出现,已经无法逆转,亏空了七八个亿,事实俱在,他只能去面对。实际上,他早已感觉到天上亮起了一道眩目的闪电,他心情紧张地等着那一阵骇人的响雷,可是它就是不来。南峰太相信他,从来不过问公司的帐目。他现在倒希望他过问,他就可以早一点从高度的紧张和恐惧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又不希望他过问,挨一天是一天。挨到春暖花开了,南峰过问了,说明他又有新动作,看好新项目了。南峰一过问,把戏彻底穿绑了。南峰没有找他,连电话也没打。他想象南峰的震惊和愤怒,他一定全身颤抖着,指着他的鼻子,恨不得要把他撕碎。南峰越不找他,他越煎熬。他知道,南峰是彻底生气了,对他已经绝望;他知道,他要失去这个二十几年的朋友加兄弟了,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好兄弟。怪谁呢?是自己逞一时之勇,从而欺骗他,背叛他。在南峰的眼里,自己成了一个小人,一个奸诈的人,一个不讲信用的人,一个疯狂的人。
      他双手痉挛,双肩下垂,梦游一样在房间里走了千百遍,走到脑袋发炸。最后,他决定去南峰家里,去面对他的好朋友和好兄弟,去面对一场暴风骤雨。

      早晨,小雯送霏霏和亮亮去上学。她打开门,就猛然见到一个人从门外倒了进来,那人是靠门坐着的,门一开,就顺势倒进来。小雯吓得大叫一声,南峰立即从客厅里奔过来。那人爬起来,叫了一声小雯,又叫南峰。然后,他朝南峰跪下,因为内心紧张,厚厚的鼻翼张得很大,他低低地说:“我是来认错请罪的。这公司都是你在赚钱,我坐享其成,我想炒几支股也为公司创造点财富。但是我没有财运,离开了你,我什么事都做不成。”
      背着书包的菲菲和亮亮好奇地打量跪在地上的江海,六岁多的亮亮抬头对南峰说:“爸,我们班上有个捣蛋鬼犯了错误就被老师罚站,江海叔叔犯了错误吗?”
      南峰回到客厅里,他坐在沙发上,像一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也不吭声,目光严肃。小雯把江海叫起来,把他带到客厅,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她一手拉着菲菲,一手拉着亮亮,对孩子们说:“爸爸和江海叔的事你们别掺和。我们上学去!”
      南峰凌厉的目光落在江海脸上,说:“你还当我是朋友和兄弟吗?你还当我是合作伙伴吗?你不对我负责,也该对公司和对自己负责吧!你要去炒股,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一声呢?我也可以跟你当参谋,也可以劝劝你呀。你扪心自问,你想做什么事我没支持过?什么时候我没为你设身处地想过?”
      “我是贪心大了。是我对不起你。”江海结结巴巴地说,“自从跟你白手起家开始,一年比一年赚得多,我就以为世上的钱好赚,心也变得大了,也变野了。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加兄弟,是我辜负了你。自从亏空之后,我就一直生活在紧张和恐惧之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今天见了你,我也解脱了。我昨晚已想,公司账上还有一个亿,全归你,我净身出公司。我们两人合伙虽未签协议,一人一半的话,我还要给你三四个亿。今后我如果能够赚到钱,能够重新站起来,我把欠下的都还给你。”
      江海已坐到沙发上,全身颤抖,蜷缩一团。他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越流越多。他抽动着,痛苦的浪潮卷过他的整个身躯。他终于哭出声来,哽噎着说:“我宁愿一无所有,也真不希望失去你这个朋友啊!”
      南峰也是一夜无眠。他跟小雯说了一夜的话,也想了一夜。他没想到的是,江海居然在他的家门口坐了一夜。江海的话,也是他的话,他也不想失去江海这个朋友加兄弟,二十多年的朋友加兄弟啊!快四十岁了,前路茫茫,还能交到什么朋友和兄弟?可是,朋友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走到十字路口,只能分道扬镳了。失去了信任的友情,怎么还能回到过去?
      他想到跟江海一起去广州打工的情形,如果不是江海堂叔在那里,他们可能不会产生去广州的想法。是因为去广州,他才知道云阳镇外的世界有多大。他想到与江海蓄长发穿喇叭裤的情形,那是开闭塞古镇风气之先河啊!他想到与江海几个人,跟一群地痞流氓赤手空拳搏斗的情形,那时候年青热血,哪顾惜生死。他想到在监狱的七年,是江海在照顾他。如果不是江海,他不知道自已将怎样走出那高墙电网。他想到去海南炒地皮,借助的是江海姐姐的关系,如果没有江梅姐介绍的刘副处长,他们在海南会一团漆黑,摸不清东南西北。虽然是他拍的板,是他牵的头,但借助的是江海的关系。没有江海,他怎么可能赚得到那么多钱?怎么可能一夜暴富?
      南峰念起江海的好,念起一同走过的风风雨雨,念起死生与共的情谊,他的身体也像被撕裂了似的,不停地颤栗着,从心底里冲出一股再也按捺不住的泪水来。他摸摸溢满泪水的冰凉的脸,摸摸突突跳动的胸口,胸口剧烈的痛,像硌了块棱角尖锐的石头似的。他缓声说:“你走到今天,我也有责任。这一年多,没有做项目,我把精力放在物业公司上,我们交流得太少了,一起吃饭喝酒的时间也少了。哎!江海,我说过不要以为我们曾经一夜暴富过,还想做这样的梦,这是不现实的。过去的一夜暴富的神话,还怎么可能重演呢?时过境迁了!要赚钱,必须是脚踏实地,一个一个项目做。如果只想过现在的日子,就什么也别去做,别去拆腾,把老本都丢了。”
      “这个教训我会记住一辈子。我还是想重新站起来,把欠你的还给你。”江海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他再一次表示要还帐。
      南峰已经逐渐从绝望、悲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念起与江海的情谊,念起江海一家的好,念起江海的自省,想到小雯对他的宽解,想到钱财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似乎有一种模糊的、遥远的意识支使着他,他要给江海希望,也给自己机会。他说:“公司帐户上一个亿,你重新办公司,拿去5000万做本吧。以后再也不要说还我的帐这些话,炒股亏了,算我们一起亏的。我希望我们都重新开始。”
      话说到这里,南峰又关切地问一句:“以后,你准备怎么干?”
      “我还是想做房地产,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做。我想回临水去。”江海说。
      南峰沉思片刻,说:“我本来是打算回临水的,你去,我就不去了。我想了一下,我哥当县长,我去建小区,恐别人在背后闲言碎语,恐给我哥添堵,恐把好事变成坏事。但是你去就不一样,你跟我哥没关系,你是回乡发展。临水县城确实需要改变了,破旧不堪,乡里乡气,没有一个像样的小区,城市的品位上不来,而通过小区的建设可以推动城市改造。我们在其他方面帮不了我哥,去那里投资,也算是对他的支持。更重要的,临水是我们的家乡,人说富贵还乡,现在落魄了还乡,家乡不会嫌弃。更何况你还有一些实力,5000万对内地来说可是个大数字呀。有5000万垫底,你会重新站立起来!”
      “好,我再也不会辜负你,也不会辜负家乡。”江海红着脸,表态说。他问一句:“那你呢?”
      “目前我会把物业公司做好。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最终还是会回临水的。”南峰叹了口气。他想到原计划回临水投资,可以陪伴母亲和岳父母,现在这计划无法实现,心里怅然若失,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南峰的公司被江海炒股亏空七八个亿的事,家里的人只有小雯知道。南峰心里的苦,也只有小雯知道。他们把这件事向哥哥和弟弟妹妹、向母亲瞒得严严实实。他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也帮不上忙,相反还会平添烦恼,会让他们担忧。
      物业公司的收入除了养活公司的员工,每年还有三四百万的利润。这公司还算他和江海的,他与江海签署了他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江海占百分之四十九的协议,由他进行管理。陈小东已经从林老板的公司过来,小东已经结婚,把家安在深圳。南峰用小东为物业公司的副经理。南峰与江海分家后,他让小东担任了经理,由他负责公司的日常工作。南峰给物业公司定了一个目标,以优质的服务获得用户的认可,争取两三年内再签订五六个小区的物业管理协议,发展壮大公司。小东表示有信心做到。南峰腾出精力来谋划新的发展。他算了笔帐,小雯在宝南服装公司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每年有三四十万的分成,物业公司这里分得的一两百万,加上与江海分家的五千万,他还是可以做一番事业的。
      五六千万在内地可以做房地产,但在深圳这样的城市,连想都不敢想。南峰把眼光转向投资上。他通过朋友牵线,在惠州投资了两个水电站的项目。水电站建好以后,并入当地的农电网,天天都有进帐。这是一项长期的收入,就像高速公路的收费站一样,天天都有收费。投资这两个水电站,他也打点了不少,从选址开始,各路神仙,方方面面。好项目和好回报,哪有不付出的道理?好在他懂得潜规则,运用自如。只是他把握一条底线,不送钱,不害人也不给自己添麻烦,他跑到香港去施来一车车的洋酒,对人说:“烟酒不分家呢!”
      投资水电站的成功,给南峰带来信心。他又前往梅州,投资建设了两个水电站。在忙碌中,他也会接到江海的电话,跟他说在临水县城建设小区的进展,邀他去检查工作。他答应一定会去看看,叮嘱他要保证质量。江海说他用的是南塘建筑公司,是一级建筑资质。南峰记起南塘建筑公司的付大鸣曾到深圳找过他,要承接他的小区项目,因为资质不够,只能打道回乡,留下了一个遗憾。看来这些年,南塘建筑公司在竞争激烈的建筑市场里拼出了一条血路,发展壮大了。泥腿杆子也能成大事,这是家乡的光荣!他想到当初在广州打工时,哥哥搭信要他去建筑公司的事。看来只要脚踏实地去干,不抛弃不放弃,在哪里都能成事。想到这些,南峰就说,本乡本土的,用他们也放心。

      时间如离弦的箭,穿过阴沉沉的千禧年,射到2003年6月,射到大锅煮粽子的时节。这一天,南峰在办公室召集陈小东和几个部门经理开会,研究往内地发展小区物业管理和投资办厂的计划。前台秘书匆匆进来,伏在南峰的耳边,悄悄说来了两个警察要找他。南峰从座位上抬起头,一脸镇定,挺直腰杆,对大家说:“我知道是什么事,他们迟早会来找我。这样吧,投资办厂的计划先搁置,要把已签署合同的小区物业管理做好,绝不能出现任何设诉。这一块仍要向内地发展,内地的这块市场暂时还没引人注目,我们要抢先机。这方面的工作由小东负责,遇到事情及时跟小雯姐沟通。我要消失几年时间,不能跟大家在一起了,对不起。大家不用担心我!”
      说完,他朝大家歉意地笑笑,然后站起身,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一屋子的人都惊愕了。“这是怎么了?”有人说。
      “你们记住,我没做亏心事,我只做了我该做的事!”他回头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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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