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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第四十章 寒门追远梦

      东峰当上县委常委后,参加第一次常委会就是研究干部。按照惯例,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汇报完任免的干部情况后,由组织部长作些说明,然后从排在最末的常委开始依次发言,最后由县委书记表态。这次会议研究的十名干部,东峰有些熟悉,有些不熟悉,其中一个是他的同学章晋湘,任县财政局副局长。县委书记石怀明示意东峰发言,东峰说:“我是第一次参加常委会,对这些干部都不十分熟悉,既然组织部都考察过了,我都同意组织部的意见。”
      石怀明满意地点头,然后示意宣传部长李四兵发言。
      东峰端起茶杯抿一口水。这是他第一次行使常委的权力,同意对十名干部的任命。常委是一个地方的领导核心,常委的权威体现在对干部的任免上。同意或不同意,决定干部的上与下,干部仕途的顺利或阻碍,全在常委的态度。所以,官场上的人宁愿得罪管事的,也不愿得罪管人的,事没做成没关系,帽子还在;如果得罪管人的,事做得最好,帽子摘去了,那有什么意思?
      东峰被市委委任为县委常委,这是石怀明没有想到的。县里换届以后,他去市里开会,见到□□许刚川,还没等他开口汇报,许刚川就严肃地说:“你们临水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工作的,居然把市委提名的副县长候选人选落了。这以后,让市委怎么对你们放心?”他准备向许刚川解释,许刚川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跟陶介林同志解释去。”他心里知道,为了一个石光辉,把陶介林彻底得罪了,也惹许刚川生气了。许刚川到底还是听陶介林的,原以为自己跟许刚川亲近,看来是自己误判了形势,是自己自以为是了,这官场只有利益呀。一个县委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长相比,□□是不会去得罪他的班子成员的。他想,既然事情发生了,他还是要去面对。他去了陶介林的办公室,对没有把握好换届工作作了自我批评,然后,他假惺惺地说朱东峰是个不错的干部,希望市里能把他安排好。他有试探的意思。陶介林说市里会通盘考虑。陶介林这话等于没说,是一句套话,模棱两可。他不好再问下去,他就往好的方面想,应该会调出去安排,组织上对落选的被提名了的干部,过一段时间后,一般都会作适当安排。可没想到八个月后竟一纸任命下来,朱东峰任临水县委常委,这让石怀明傻眼了。他有气发不出,只能接受现实。常委就常委吧,只要是在他县委书记的领导之下。他跟县长肖练军商量,在县委常委的班子里,不对东峰作其他分工安排,让他继续兼任云阳镇委书记,分管云阳的全面工作。他的理由是县里的工作都有其他常委分管,要重新调整常委的分工,动静太大,不利于保持工作的连续性。肖练军赞成石怀明的意见。石怀明就打电话请示陶介林,陶介林说怎么分工,是你们的事,你们决定就行了,市里没意见。
      东峰对自己被任命为县委常委,感到十分突然,就像当初提名副县长候选人一样,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潜心工业园区的建设,潜心乡办企业和村办企业的发展,根本没心思去想自己仕途上的事。他觉得这不应该是他自己考虑的。镇长龙文秋见他辛苦,就跟他开过一次玩笑,说说不定哪天你就提拔走了,你还这么投入。他说如果真要我离开云阳镇,我还舍不得。越不想好事,越有好事来。八月二十四日一早,县委组织部长王炳仁给他打电话,要他上午去县里开会,说开会之前,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唐科长要找他谈话。“是什么事?”他问。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王炳仁故作神秘地说,他的口气是热烈的,似乎有什么好事。
      结果真是好事。东峰对石怀明安排他继续兼任云阳镇委书记也感到满意。有个县委常委的头衔,更有利于协调县里各部门对云阳镇的支持。云阳镇的发展正在骨节眼上,他还不想离开。工业区的厂房都已建成,入驻的大小企业有三十七家,包括合资的宝南服装公司。还有两栋厂房是空的,等着待租。县里给了工业园区一个优惠政策,就是减免两年的税收,这政策吸引了市里和市外的各路客商。全镇的乡办企业和村办企业也在各显神通,有的企业在市里和省城都找了合作的国企,需要镇里出面,东峰和镇长龙文秋就分头带队去谈,去争取。这下有了县委常委的头衔,就更好去争取了。生产钾肥的乡办化肥厂被一家上市公司看中,有意收购。东峰带队去谈,说只要继续把这里作为生产基地,什么条件镇里都答应。几次洽谈之后,上市公司与镇政府签订了收购协议。东峰还想做件事,想把全镇的所有学校进行一次升级改造,中学他管不了,是县里直接管的,十八个村有十四所小学,还有镇小学,都是镇里管的,这些小学有的校舍破损,有的连操坪还是泥土,一到雨天就是泥泞。他想镇里从乡办企业拿出点钱,村里也出点资,看还能不能找上面要一点,把学校修缮一遍。
      “开常委会时,办公室会通知你参加。你以常委的头衔兼管云阳镇的工作,这样对云阳镇的招商引资和其他工作都有好处,你以县委常委的名义出面,不就增加份量了吗?这说明县里把云阳镇的工作是看得很重的。”石怀明这样说。他生怕东峰不答应,说得很恳切。
      “谢谢书记信任,我知道这份量。”东峰说。
      他心里知道,石怀明对他不冷不热,把他看成是陶介林用的人,以人划线,自己再怎么做,也难以跟他走近。当了镇委书记之后,他特别体会到与一把手保持好关系的重要。如果一把手要为难你,他可以处处设掣肘。但他没有办法,石怀明已戴上了一幅看人的有色眼镜,而他又不愿在这方面花太多的心思。如果一天到晚去活动关系,那还有什么心思去工作呢?这不是他的性格。他知道现在石怀明只跟他说场面上的话,那他也说场面上的话,只要场面上过得去,就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从他落选这八个多月来看,石怀明还真没给他什么为难,请他来为工业园开园剪彩,他也兴致勃勃地来了。场面上的事,双方都拿捏得好。他想的是,他不是为石怀明工作,他是为云阳镇的老百姓工作,为把家乡建设得更美丽而工作。自己是组织的人,万一真有哪天调走了呢?想为家乡多做一点什么都会无能为力。
      世界上有许多地方、许多道路和许多梦想,但是纵观整个世界,哪个地方又能跟家乡可比?

      县委办公室主任周常其为新任县委常委的朱东峰安排了一间办公室,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周常其说现在县委机关院子里的家属宿舍都住着人,等腾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安排。东峰说有一间房子,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就可以了,不急。他知道,县里的一些领导都在城边建了私房,他们都不需要公家的房子,原来已分的,他们都占着。建私房的都是临水籍的干部,作的是终老临水的打算。王炳仁分到了一套宿舍,是原县委书记陶介林的,陶介林提拔之后,三室两厅的房子就空了下来,一直没有人住,王炳仁当上常委后,正赶上了机会,于是他就把家从临水搬了过来。
      常委会结束后,王炳仁和东峰一起走出常委会议室,对东峰说:“你现在是单身汉,去我家吃饭吧,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如何。”
      东峰说:“谢谢了,留着等下次吃吧。我有同学在县城,今天跟他们吃饭去。”
      王炳仁知道他的同学是黄亚明,马上联系到自己的妹妹和黄亚明之间还有过一段初恋往事,就顺口说:“哦,我忘了告诉你,美美春节的时候回来了,找了个对象,是宝安一个机关里的干部,当地人。”
      东峰停住脚,问:“那是好事啊!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也来讨杯喜酒喝。”
      “办什么喜事呀,美美三十多了,对象也没有带回来。只说有了这回事。端午节的时候跟我通电话,说是把结婚证都办了。她可能是想让我们放心吧,主要是想让我娘放心,白发老人了,总是牵挂罢。”王炳仁叹口气说。
      “反正是好事。婚姻没有迟开的花。”东峰说,“下次她回来,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和杏芳要热热闹闹地请她吃餐饭。”
      “好。”王炳仁答应。

      东峰去了亚明妻子李如萍开的饭店。亚明和章晋湘早已等候在店里。他们一见面就热烈地说:“县领导来了,我们列队迎接。”
      “别开玩笑了,我们是同学,什么县领导不县领导的。倒是要祝贺晋湘,当上财政局副局长了。以后呀,财政方面有什么好事,要多向云阳镇倾斜。”东峰说。
      “那是当然,按县领导的指示办。”晋湘的喜悦表现在脸上。
      “你当上副局长了,这么大的喜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亚明瞪大惊喜的眼睛,直勾勾地瞥着一脸兴奋的晋湘。
      “是半个月之前考察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晋湘有些尴尬地解释说。
      他心里知道,他当上财政局副局长这么个让人眼热的职务,全凭岳父唐波的运作。在县里换届结束不久,市委组织部和市纪委来了一个联合调查组,调查换届选举中出现的非组织活动问题。他的岳父和原工商局长、原财政局长几个人,都受到了党内警告的纪律处分。他们背了处分,既得利益者石光辉还是风风光光的副县长。当时晋湘心里既有点怨岳父,又为岳父抱不平。岳父对他说,你就等着当副局长吧!岳父要牺牲自己,换来女婿的前程。岳父算定县委书记石怀明会觉得对他有亏欠,他能够摸透石怀明的心思。果然,石怀明投桃报李,回报他的岳父出面运作石光辉选上了副县长。他知道,石怀明是一石两鸟,不做亏本买卖,既对帮助石光辉拉选票的唐波有回报,又为自己的圈子延揽了人。他章晋湘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财政局副局长,怎么不感恩回报呢?晋湘的心里对石怀明是充满感激的,能被县委书记赏识,能进县委书记的圈子,他感到幸运。在内心里,他觉得石怀明有知遇之恩,温暖而美好,令他不由得要对这个世界发出感激的微笑。现在,自己的同学落选了副县长,却进了县委核心班子,当上了县委常委,这让他大跌眼镜,而且,他开的第一次常委会竟然是研究他的提拔。他想东峰是知道唐波是他岳父的,那东峰知不知道他的落选是因为唐波参与做了反面工作呢?岳父做反面工作的目的,有报复东峰弟弟西峰当年写调查报告的因素,更多是为了自己女婿的提拔而早早布局。他想东峰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东峰提拔了,他也提拔了,是皆大欢喜的事。
      想到这里,他对东峰和亚明说;“我们三个人都有喜事,我和东峰都被提拔,亚明妻子的餐馆已经走上了正轨,每个月能赚几千元钱了,这也是喜事,今天我作东,每人喝一杯。”
      “在我的店里,还要你作东,不是看不起我吗?今天给我一个机会,我来请你们。祝贺你们高升!”亚明说。
      “我不跟你们争,你们谁请我都没意见。只是呆会我要借花献佛敬晋湘一杯,听说是你一直照顾亚明这店子的生意。有什么人来捣蛋,有什么来乱收费,一见你坐在店里,人家就乖乖打道回府了。有这事吧。”东峰瞥着晋湘,一脸灿灿的笑。
      “我们是同学,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如萍是下岗职工,开个店子多不容易,要是人家敢来欺负,不是跟我过不去吗?”晋湘撸着袖子,正气凛然地说。
      “晋湘既讲同学感情,又讲正气。在部队干过,还有一个义字。”亚明捡好的说。
      他们落座之后,亚明妻子把早就准备好的菜端上了桌。吃过饭,东峰招呼亚明妻子坐下,说:“如萍啊,你做的菜都好吃,只是多了一点,我们三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菜,把我们的肚子都吃撑了。我提一个小建议,这饭馆改个名字叫萍萍私房菜,这县城还没有开私房菜餐馆的,独你一家。特色菜太多不会给客人留下太深印象,样样都特色就不是特色了。把两三个菜做精,最你拿手的,比如黄焖土鸡,大片肉和水煮活鱼,都用大盆盛着。这就是你的私房菜!这样会给客人留下更深的印象,回头客一多,生意会更好。”
      “好!明天开始就按你说的做。”如萍说。她一点也不娇气,不矫情,健壮,饱满,结实,像一头小母牛,充满了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
      晋湘接口说:“东峰一点拨连我也豁然开朗。你看,我们在云阳镇的很多饭店吃过饭,现在让我记住的只有湘粤菜馆的卤鹅,还有一个甲鱼店,可惜那甲鱼店被迫关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开张了。我探亲回来时去吃过,那时候去晚了都没有座位呢!”
      “你们这么说,我也受到了启发,我们家萍萍有信心做出一个让大家能记住一辈子的餐馆来。以后人家说要吃水煮活鱼呀,大片肉呀,那只有来萍萍私房菜馆。”亚明用手牵住如萍的手,两口子一脸满足的样子。
      东峰想到了王美美。如果不是王美美母亲棒打鸳鸯,亚明牵手的应该是美美。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照亮过相互生命的人,被拆散,两地相思,一地鸡毛,留下的是残缺的生活。最后,他们又各自找到生命里的另一半,或幸福,或不幸。东峰想到自己,他想他和杏芳是幸福的,亚明和如萍是幸福的,那她们呢?若晨呢?美美呢?她们生活得怎样,她们幸福吗?古往今来,一个挚爱者可以九死而未悔,一个伤情者可以终生留悲叹。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或许这人世间就是由阴差阳错而构成的吧,来来往往,聚聚散散;你错过我,我错过你;你也许鸳鸯相亲,我却如鸟鹊失巢;有悲有喜,有失有得,有沮丧也有希望。
      现在的亚明虽然在生活的底层挣扎,但他一定对未来充满希望。东峰想,只有希望才是好东西,能支撑一个人的生命。

      秋收之后,东峰开了一个村支两委和各乡镇企业主要负责人会,布置当前工作,要利用秋冬农闲时节把水库和塘坝,都进行一次整修。他让副镇长宋太平兼任工业园管委会主任,争取县委组织部长王炳仁的支持,明确宋太平为正科级。30多岁的宋太平招商有一套,办法多,积极性也高。东峰觉得工业园这一块交到他手里比较放心。他安排宋太平在会上作典型发言,主要讲述了工业园的企业的生产经营情况,他希望工业园的企业龙头效应作用,能够带来全镇的镇办和乡办企业。他要把乡镇企业和村办企业好好促促,在年底之前出更漂亮的成绩。
      东峰还选了张家湾村的村民小组长张三明发言,张三明是黄鳝养殖大户,他养殖的黄鳝遍及省城的一些餐馆酒店。东峰说:“张三明为什么能成为养殖大户,是他看准了黄鳝市场。黄鳝味美,营养价值高,价格稳定。他把他那一个村民小组的农民们都发动起来了,家家户户养黄鳝,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张三明既是大户,又是那个黄鳝合作社的负责人,由他统一往外销售。不愁销路,农民养殖黄鳝的积极性就更高了。”东峰要求全镇的每一个村民小组都要培养出一个养殖大户。他说养殖是农民致富的一个主要途径。他要求镇农技站的农技人员下到各村去进行指导,泥鳅、甲鱼、小龙虾、河蟹什么的,都可以尝试养殖。
      东峰还没有回家,村支书陈二苟就把他的要求在大喇叭里向全村人广播了。等他回来时,母亲就跟他说你又要求家家户户搞养殖,几个人上门来打听到底养什么好,王眼镜家里养了猪,养了鸡,他还准备养些泥鳅试试。东峰说:“我们村养猪是全县出名的,村里有养猪场,也有六七个养猪大户,王眼镜不也是养猪大户吗?我觉得是养猪大户的,把猪养好争取每年多出栏一些生猪就足够了。如果什么都养,人哪有那么多精力呢?我上午说的话,主要是针对那些还没有动起来的村民说的。”
      “我也是这么想。我还说你王眼镜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把满天麻雀抓尽。”母亲说。
      “对了,妈,我上午开的会,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还不是陈二苟那个大喇叭?天天把你的话挂在嘴边。”母亲说。
      陈二苟对东峰当上县委常委,十分兴奋。以前,他认识的最大的官是程为宝,现在,三十四岁的东峰的名字要排在程为宝的前面了,因为他是县委常委。他为东峰高兴,为南塘村高兴,为自己高兴。东峰跟他一起搭了几年村支两委的班子,家还在这里,对南塘村不可能不会有更多关照,至少有什么政策动向,他都要比其他村的人早一点知道。他还有自己的私心,他想着自己的几个孩子。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一个儿子在村建筑公司当施工员,一个儿子在部队。在部队的儿子一旦转业,有了东峰,还愁什么不好安排呢?在部队的儿子媳妇家是县城的,已经随军去了,如果回来,必须会到县城里。家里没有烦心的事,他每天的任务要不去镇里开会,要不去各村民小组转转,要不去养猪场看看。他还兼着养猪场场长,但他把权力都下放给了王寡妇。王寡妇能干,有阿庆嫂的风采。把养猪场管得井然有序,一年可出栏两百头猪,在全镇村办的养猪场中是排第一的。现在猪也不用送广东了,省里和市里有车来拉,都是预订,俏得很。村里人都知道他和王寡妇的关系,他为人家做了好事,人家也懒得嚼舌根了,年纪大了,人也看淡了,不就是有个说贴己话的人吗?王寡妇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儿子争气,考上了武汉的中南财经大学,王寡妇用在养猪场赚的工资,为儿子添置一新,高高兴兴地送儿子去了武汉。她说儿子毕业分配到哪里,她就帮他在哪里买一套房子。王寡妇开开心心,他也开开心心。
      当然,陈二苟去得最多的还是东峰的家里。小雯父亲母亲住在那里,他口口声声是去陪老英雄说话喝酒,实际上也是做给东峰看的。他相信,这是东峰最希望看到的。他看到东峰对小雯父母的尊重。不想这一来二去,他居然跟小雯父亲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年纪相当,酒入肠胃,就开始掏心掏肺。有时候,刘炳忠来朱家正撞上他们喝酒,他也把炳忠叫上。有一次,他趁着酒兴对炳忠说,□□那些年,那些事,对不住呀,我一直想找个机会给你道个歉。炳忠说:“过去那些事我都忘了,再说你当时是治保主任,你在那位置上,我能理解。你后来还帮了我那么多,我承包水库就是你同意的,我家杏芳开代销店,也是你点头的,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小雯父亲看到这一幕,大概明白是怎样的渊源,就说:“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来呀,我们三个老哥喝一杯。”
      这杯酒,喝得陈二苟云开雾散,心里像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一样轻松。他嘴上没说过,但心里一直觉得□□时对刘炳忠做的那些事过分了。不管刘炳忠是否记恨,他总觉得不道个歉,心里过不去。炳忠成了东峰的岳父,东峰又对他好,他更觉得他应该主动去道个歉。道个歉,把话说开,心就安了。他终于等来了喝酒的机会,喝酒的场合是最好放开说话的。还是小雯父亲说得好啊,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劫波渡尽便是纯净的天空,便是同一个阶层的兄弟友情,便是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便是炳忠的诚意邀约:“哪天,我们三个老哥坐小船去水库里晃荡,然后到我家吃水库的鱼头。”
      东峰从镇里回来不久,陈二苟就后脚跟来了。东峰笑说你倒是落实得蛮快,还发挥了,要家家户户搞养殖。陈二苟说,落实县委领导指示,我哪能过夜。说罢,他没等东峰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只花猫像认识陈二苟似的,从屋角过来,在他面前“猫猫”两声,又转出了门。东峰母亲从厨房端茶过来了,陈二苟起身接过茶,说:“我天天来,哪用这么客气。”
      “出门三步就是客。客来了,哪有不泡茶的。”东峰母亲说。
      东峰接过母亲的话,对陈二苟说;“我们村哪,已有养猪大户,我想还培养几个种粮大户,培养几个养甲鱼、小龙虾和养河蟹的大户。如果家家去搞养殖,难以成气候,要抱成团,把村民小组长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每个组为一个合作社,把村民放到合作社里来。一个合作社就是一个大户,这样,更有利于对外的销售,更有利于竞争。因为我们发展养殖业的目的,还是要变现,让村民都能赚到钱。”
      “我明白了,就是一个组搞一个特色,或者,是把搞特色养殖的村户聚合到一起,成立合作社。”陈二苟说。
      “对。虾子那么多脚,哪有四只脚的牛有力?”东峰说。
      “好,我和大鸣碰一下,把你讲的思路落实下去。”陈二苟说。
      “大鸣的病好些了吗?”东峰问。
      “好是好了,就是不能再喝酒了。”陈二苟遗憾地说。
      付大鸣做了场大手术。一年前付大鸣去深圳找南峰,想带着他的建筑公司到南峰开发的小区揽活,但是,深圳对建筑市场管理严格,他的公司是建筑三级,根本不能承接小区的高楼建设。付大鸣回来后,将公司向市建设局申报为建筑一级企业,同时向市交通局申报二级路桥资质。公司这几年通过聘用退休技术人员和自己培养的方式,已有五个高工和七个工程技术人员,添置了吊车、打桩机等一些设备,也有不少建设业绩,有承建的云阳镇绸缎一条街被市建设局评为优良工程。一级企业的条件都具备了,就是没有正式的文本许可。付大鸣在市里跑了半年,把胃喝成了胃穿孔,在市中心医院做了场大手术,终于把一级建筑企业和二级路桥资质跑下来。市建设局领导说,临水县就批了这一家一级企业,你们可要好好珍惜。
      公司把临水县三个字去掉了,叫岳州市南塘建筑工程公司。有了这个牌子,在参加招投标时就有了绝对的优势。于是,公司就在市里承接了电缆厂的新车间建设,承接市建设银行的两栋家属宿舍建设。为了与一级企业的称号相适应,公司又新添置了几台挖掘机和打桩机,买了两台小车,一台走私车,一台桑塔纳,付大鸣要把一台小车留在村部给陈二苟用,陈二苟说:“我又不在外面跑,我要小车做什么,还要配个小车司机,浪费钱。”付大鸣把村部进行了翻修,重新做了牌子挂在村部门口。付大鸣的想法是,要在县城找块地建栋楼,把公司搬到县城去,这样对承接业务更有利。他看好县城的建设市场,全国各地都在大开发大建设,临水县城不可能不动起来,不可能破旧下去。他把他的想法跟东峰汇报了,东峰表示支持。
      “大鸣这人选对了,村长和经理这两个职务都当得好。为公家的事,把自己的身体都弄垮了。我想帮也帮不上他的忙。哎!”陈二苟说。他轻轻叹了口气。
      “话说到这里,我想提醒你们,要注意培养接班人了。让他们在前面冲,你们再后面掌舵,这不很好吗?我们村里的一些年轻人还是很不错的。”东峰说。
      “你说的,我都记住了。”陈二苟说。他想到他在建筑公司当施工员的儿子陈小虎。儿子像他,头脑灵活,付大鸣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正说得热闹,母亲从隔壁房里过来,提个热水瓶来给陈二苟和东峰的茶杯添水。她对东峰说;“在外面也是工作,在家里也是工作,你们就不会说说别的?”
      陈二苟打着哈哈,东峰歉意地笑笑,他知道母亲心疼他不要太累了。可他哪里又闲的下来呢?别人都有周末放松一下,他是从未休过周末的。他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让云阳镇发展得更好。他对陈二苟说:“今天别走了,杏芳和小雯妈妈在准备饭菜,陪我苏伯喝两杯。”
      “好。”陈二苟听到喝酒,响亮地回答。

      东峰母亲对东峰当上县委常委内心是高兴的,但还有比东峰提拔更让她高兴的事,是北凤终于找对象了。对同一所大学一个青年教师三年不懈的追求,北凤放下矜持,点了头。这位北大的高材生对爱情的理解与常人不同,有种宗教意义上的广阔,不是那种情感上的小女人,计较着一亩一地的得失。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发现自己的心底开始有那么个追求自己三年的人的位置,于是就拉住了他早早地伸过来的手。那青年教师叫姜伟平,在北凤面前,好像就是一个羞涩的少年,红着脸,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着,脸上强作镇定。北凤却是自如的。她将姜伟平带到母亲面前。小姜老师怯怯地叫伯母,全然没有上课时的口若悬河,思维敏捷,滔滔不绝。他是紧张,生怕北凤母亲说一个不字。他个子不高,但长得结实,戴副眼镜,显得斯斯文文,一笑,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母亲看上了这未来女婿,对北凤悄悄说,这孩子我喜欢。
      母亲对姜伟平印象好,东峰也对他印象好,他们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东峰了解到,姜伟平是从益州农村考上大学的,读完研究生之后就留校当了老师。他是一个研究繁殖鲫鱼的工程院院士的研究生,说起养殖,就一套一套的。他说养殖对苗种引进、苗种放养以及池塘、肥水、饲料等等方面都有要求,水体肥、活、嫩、爽,则能养出好鱼,就像临水和云阳镇这地方,可以发展集中连片规模化鲫鱼特色水产养殖,可以发展河蟹生态养殖,稻渔综合种养,以及形式多样的休闲渔业新生态。至于南塘村,可以把稻渔种养作为致富的重点,稻蛙、稻蟹、稻鱼、稻小龙虾都可以。他跟东峰正说得起劲的时候,北凤过来打断他,说少在我大哥面前卖弄,你说的那些东西是农村里的寻常事,我大哥都懂。东峰说他说的我还真不懂呢,天天吃鱼,哪知要让鱼增产还那么复杂,研究鱼还可以当上院士。以后,我要请伟平到我们云阳镇当科技顾问,指导农户科学养殖,这样可以少走弯路,不会瞎子摸象式的蛮干了!
      北凤快结婚的时候,南峰到了长沙。他在北凤学校附近新建的一个小区看了套300平米的复式结构的房子。办好手续之后,他打电话给北凤,叫她到华天大酒店吃饭。吃完饭,他将钥匙给北凤,说这是给你的结婚贺礼。
      “二哥,你这贺礼太大了。我哪受得起?北凤吃惊地说。
      “不大。把整个世界给我们家老四都不够呢。”南峰说得轻松,半是认真半是调侃。
      他突然想到在监狱服刑的时候,有狱友叫何冰,人称百雀羚,为了给过生日的歌唱家妹妹送两瓶百雀羚,宁愿越狱加刑。妹妹是歌唱家,哪会在乎便宜的百雀羚呢?但那是一种怎样的兄妹情谊啊!他想回到深圳后,一定要江海设法找到何冰,看他有什么生活困难,帮帮他,就冲他的那份兄妹情。想到这里,他对北凤说:“二哥给你一个任务,你要完成。你帮我了解一下若晨姐的情况。我不能忘了她,我这条命是她救下来的。”
      “好,”北凤答应,“其实我也想着要去看看她。”
      北凤终于披上了婚纱,让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二十八岁的满姑娘终于有了归宿,母亲的心病好了。东峰提拔固然是好事,但他毕竟还年轻,以后人生道路还长,一步一步走稳,才不会跌跤。不像北凤,要是再大一点,真成了老姑娘了。“是菩萨保佑我们朱家的儿女。”母亲在堂屋的观音菩萨坐像前燃上三柱香,香烟缭绕,母亲思绪翻飞。
      母亲觉得她完成了她人生中的所有大事,儿女都成了家,个个都争气,没有什么让别人在背后指着脊粱骨说的。朱家在她的手里,重新焕发生机,重新创造出辉煌,光光彩彩的。她想过去吃过的那么多的苦,流过的那么多的泪,经历过的那么多的波折和坎坷,都是值得的。经过了严寒的人,才懂得春天的珍贵。她想,要是丈夫世明活到今天,看到这一切,不知会有多高兴多开心。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

      杏芳对东峰当了县委常委心里比蜜还甜。小雯悄悄跟她打趣,你现在是县领导夫人呢!杏芳就说,你是亿万富翁太太呢,也可唤作亿万富婆呢。两人笑成一团。
      东峰不用去县里上班,这就意味着不要把家搬到县里去。搬去县里,她就要两头跑了。小石头还只有三岁多,小雯的孩子更小。两个孩子在家里,几个老人看着就开心,他们怎么舍得杏芳将小石头带到县城去呢。小石头有趣,他问杏芳一个每个孩子都问过父母的问题:“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杏芳笑了。她准备说捡来的,突然记起这是她小时候问母亲时,母亲这样回答过她。她换了一种思维,说,“你知道吗?有一天爸爸妈妈想要一个孩子,爸爸就把一粒种子放在妈妈的身体里,然后我们手拉手睡着了,睡一觉醒来就有了你。”
      “我是种子变的吗?”小石头好奇地问。
      “是,又不是。”杏芳顿了顿,说,“我和你爸爸在梦里飞到了天上,在天庭里遇到很多玩耍的小天使。我们见到在一棵树下有一个读书的小天使最乖,长得也清秀,我们就挑了这个小天使。仙女要我们再挑,我和你爸都说不挑了,就这个小天使。过了十个月,我生下了你。你爸一看,这不就是我们在天上挑的小天使吗?”
      “我真是天上的小天使?”
      “真的。”杏芳一脸认真。
      母子俩把几个老人都说笑了。奶奶伸手要抱小石头:“来,小石头,小天使,奶奶的小心肝!”

      国庆节有几天假,杏芳提出一大家人一起去长沙看看,他们都没有去过长沙。北凤结婚后,他们都没有去过她的新房。这正合母亲的意。小雯也想让爸爸妈妈去省城看看。小雯父亲说拄个拐杖不方便,他是怕丢亲家的丑,他内心是渴望去长沙看看的。抗美援朝回来时,火车在长沙站停了半个小时,他在那半个小时里打量长沙的站台,想象站台外长沙城的样子。他原想这辈子也不可能去长沙了。小雯已给南峰打电话,南峰会从深圳赶到长沙来,他说这一次到长沙,等过年时他把全家人都请到深圳去过年。
      东峰劝小雯父亲一同去长沙,他说他陪着他。小雯父亲答应了。大家忙着做去长沙的准备,母亲把自己熏的腊肉腊鱼腊鸡准备了一大袋子。小雯母亲说她要准备点什么给北凤,小雯就说南峰都代她准备了,什么都不用考虑。可就在放假前的一天晚上,东峰接到章晋湘打来的电话,说财政厅有位处长家在岳州,国庆节会回来,听说云阳镇有对大石猫,他想来看看。因为不是公务活动,处长说不用声张,不要跟县里通报。晋湘说这处长是管文教系统的,是财神爷,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下一步怎么做工作,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不是要修缮学校吗?
      东峰只能在家里接待财神爷,他特意跟小雯解释他不能陪她去长沙的原因,他对杏芳说你们还是按原计划去长沙,北凤两口子在火车站接,南峰也从深圳飞过来了,不能让他们扫兴。东峰不去,杏芳感到失落,他不去,她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一想到要陪母亲,还有小雯父母,还要带小石头去看外面的世界,她只好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去。
      10月1日上午9点,东峰把家里人送上火车后,就去找晋湘。然后,跟晋湘一起在县城的街口等财政厅的处长。到上午10点多钟,市财政局的王副局长陪着处长过来了。他们坐的是一辆走私的皇冠车,是财政局的。这处长姓瞿,40来岁的样子,瘦高个子。章晋湘跟他介绍东峰之后,他点点头,向东峰伸出手,握一下又像触电似的飞快地抽回去。他没有任何表情。
      东峰的车在前面带路。章晋湘跟东峰并排坐着,他怕东峰心里不舒服,就说上面有权有钱的部门领导都这样,好像天生就是一副冷脸,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他们什么似的,其实只要熟悉了,他们也蛮讲感情的。
      东峰一笑,淡淡地说:“我没那么脆弱,我都习惯了。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如果不习惯热脸去贴冷屁股,那什么事都别想办成。”
      “你现在是县委领导了,原来你是这么过来的。”晋湘说。他有些好奇,也有些不解,脸上显出犹疑的表情。
      “那你以为呢?”东峰轻叹一声,没有往深处说。有司机在,他无意与晋湘往深处说,他也无意欣赏车窗外的景色,窗外的风景色彩绚丽,群山掩盖在针叶林的斑斓色彩中,山谷沐浴着秋天的柔和光泽。他想工作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别人只看到他光鲜的一面,看不到他的辛劳和内心的酸苦。他不能跟别人去说,别人也不会理解。既然选择了为云阳镇的发展付出,选择了为云阳镇百姓的好生活付出,那有什么可炫耀可委屈的呢!
      东峰让司机把车径直开往绸缎一条街的街口,他已安排副镇长兼工业园管委会主任宋太平捧个相机在街口等候。瞿处长下车后,看到大石猫,脸色立即变得柔和,眼里立即露出惊异的神色。他从白猫走到黑猫,摸了黑猫又摸摸白猫,从前面摸到后面,又从后面摸到前面。他一米七几的个子,还不及石猫的一半高。他连说三声“好,好,好!”他对众人说:“这对石猫好,这是发财猫啊!我就是喜欢猫,家里还养着宠物猫呢!”
      宋太平要跟他照相,他说不用你们的相机,我带了相机来。他返身到车上拿出一个精致的相机来。章晋湘灵活,上前接过相机,说:“我来跟您拍照吧!”
      瞿处长跟白猫合影,也做个白猫的造型,举左手招“财”,举右手招“福”;接着又跟黑猫合影,再站在中间跟白猫黑猫一起合影。然后,他要晋湘将白猫和黑猫单独拍下来。晋湘在跟瞿处长拍照的时候,宋太平拿个相机也在跟着拍。拍完了,宋太平高声说;“几位领导是不是一起合个影?”
      “好!”瞿处长兴致来了。东峰见瞿处长高兴,就和市财政局王副局长上前,一左一右地站在瞿处长身边,面带微笑,只听“咔嚓”一声,宋太平说拍好了。晋湘说:“瞿处长,我也跟您拍一张吧,以后我也可以跟人炫耀我跟瞿处长合过影呢。”
      “好,那我就当你们的道具吧!”瞿处长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晋湘立马走到瞿处长身边,宋太平又“咔嚓”一下,说拍好了。
      见瞿处长高兴,东峰说我们到街市走走怎样,这是台湾人开的。“行,今天就听你们安排。”瞿处长爽快地答应。
      逛过绸缎一条街,东峰又陪他们去看城隍庙。在城隍庙里,宋太平早准备了两把香烛,一把给瞿处长,一把给王副局长。他夸张地说;“烧柱香吧,这城隍老爷灵得很呢,会保佑两位领导步步高升。”瞿处长和王副局长接过香烛,面色庄重地在城隍老爷坐像脚下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们点上香烛,在香烟缭绕中,在庙里转了一圈。
      然后,他们去看文庙。瞿处长主动对章晋湘说:“去买点香烛,我要给孔圣人烧柱香。买香烛的钱,我来出。当年考财经大学,是我娘到文庙给我烧了香,还一直没还愿的。”
      文庙大门两旁的楹联一下就吸引了瞿处长的目光,他停住脚,朗声念道:“文气盛江南,兔笔生花,龙章焕彩;寒门追远梦,鸿猷大展,虎步雄开。”
      “太有气势了!”瞿处长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么灵验呢。”
      “瞿处长是寒门贵子,虎步雄开,前程远大呢。”张晋湘见缝插针地恭维说,“您在这里留个影吧!”
      “好!”瞿处长一脸喜色地答应。他转过身,扯扯自己的衣襟,对端着照相机的宋太平和章晋湘说,“要把这幅楹联照进去。”
      走进湘鄂菜馆的包厢,瞿处长一眼看到李立老先生书写的张华云的竹枝词《贡咕卤鹅》,疑惑地问道:“李老先生来过这里?”
      “来过。他就是在这间包厢用餐并写下了这幅书法作品。”东峰回答。
      “李老先生是当世的金石书画名家,他的篆刻作品曾被□□当作国礼送给日本首相。我一直想要一幅他的作品而求之不得。想不到他竟来过这里。这里偏僻呀!”瞿处长的姿态一下低了许多,说,“真是酒好不怕巷子深。这地方好,既看了石猫,又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还能在李老先生来过的包厢用餐。”
      坐下来吃卤鹅八珍时,瞿处长主动举杯跟王副局长敬酒,说:“这地方你推荐对了,让我这个国庆节过得有意义!”
      东峰敬酒时,说:“瞿处长,这地方虽好,可学校穷得很呢,有的学校校舍破旧得下雨都没法上课。我斗胆向您汇报这情况,是刚才看到您在文庙焚香给孔圣人时的虔诚,我知道您有读书人的情怀,我们都为您的情怀感动。”
      “这你说对了,我对乡村学校是有感情的。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是要我支持吗,你们有多少学校?”瞿处长豪气地说。
      “十四所小学,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有的连操场也没有。”东峰说。
      “帮十四所小学我做不到。这样吧,你喝一杯酒,我给你二十万。”瞿处长说,“你心诚,我也诚心待你。”
      市财政局王副局长在边上鼓劲,希望醉一两个人,他对东峰说:“瞿处长手里的钱,给别人是安排,给你们也是安排。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干吧,朱书记。”
      桌上的酒杯,是一两一个的,如果喝十杯,就是一斤。可东峰的酒量只有二三两。但他准备豁出去了,故意用激将法:“您拍板上算吗?”
      瞿处长被激怒似的,涨红着脸,说;“拨款计划在我手里做,我说了不算还谁说了算呢?你问问你们市县两位局长。”
      王副局长和章晋湘都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处长可是实权人物,省长、厅长有什么批条,也要通过处长来落实。”
      “好!我喝十杯。”东峰脱下身上穿的夹克衫,撸起内衣袖子,一副不醉不休的架式。
      宋太平见状,忙说;“我们朱书记不能喝酒,我来替行吗?”
      瞿处长瞥他一眼,轻蔑地说;“你的官小了点,等你官至朱书记这级别,再来跟我喝。”
      宋太平尴尬地陪着笑。只听东峰大声说:“服务员,给我摆上十个杯子,斟满十杯酒。”
      服务员认识东峰是云阳镇的书记,她把十杯酒倒满,急忙出去叫张老板。东峰端起酒杯,一连喝了四杯。他感到有些恍惚,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牛奶,“咕噜”几下就喝进肚里,又夹起一块鹅肉嚼下去。
      “还能喝吗?”瞿处长问。
      东峰扫视还剩下的六杯酒,说:“这六杯酒是六所学校,我喝下去!”
      这时张老板进包厢,要拦住东峰喝酒,热闹地说:“我的父母官你可不能醉了呀。要喝让我来行吗?”
      东峰心想让张老板喝了这六杯酒,那前面喝的四杯就前功尽弃了,再说刚开始宋太平要代他喝,被瞿处长怼了回去,如果现在张老板代喝,按瞿处长的性格又会怼一次,这样大家都会尴尬。他轻轻拨开张老板,说:“为了我们漏雨的学校,我就醉一次吧!我今天高兴着呢。”
      他喝完第十杯酒的时候,感觉天昏地转,墙壁在晃动,桌子在晃动,满桌的人在晃动。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扶住桌子,怕自己摔倒。他朝宋太平眨了几下眼睛,宋太平马上凑过来,把耳朵张开在东峰的嘴巴边上。东峰小声说:“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放到他们的车后厢了。”宋太平悄声说。他为瞿处长准备了在绸缎一条街买的香港品牌的绸缎衣服,有三套,他家里三个人,一人一套,还有一蛇皮袋的小籽花生和红薯片,为学校申请维修经费的报告也塞到那三件衣服里面了。他还为王副局长和章晋湘也各准备了一蛇皮袋的土特产。
      瞿处长身子挺直,两眼放光,他满意地说:“朱书记好海量,讲义气,年轻有为,你这朋友我交定了。有机会到省城来,你可以直接来我的办公室。今天我当着你们的面表个态,我把我的权力用到极限,分三年安排你们十所破旧学校所需的维修资金,每所学校十五万。”
      “谢谢瞿处长看得起,下次我还要请瞿处长喝酒。瞿处长是有大气魄的人啊,我代表镇里读书的孩子们感谢您。”东峰说。他的嘴唇打着哆嗦。他眼里的瞿处长变得恍恍惚惚的,变了形似的,一会儿胖,一会儿瘦,一会儿斯斯文文,一会儿面目狰狞。他使劲地揉着眼睛。然后,他接过张老板递过来的一杯牛奶倒进嘴里。
      瞿处长一行出门的时候,东峰站起来送他们。宋太平手挽着东峰的胳膊,两人一直将他们送上车,还频频地挥手。车像泥鳅一样消失在街市的尽头,东峰才转身去菜馆的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吐了半个小时,水哗哗地响了半个小时,然后,他扶着墙壁出来。
      “去镇上医院吗?”宋太平和张老板异口同声地问。
      东峰吃力地艰难地点头。

      这个国庆节,杏芳带着小石头,跟着家里人在长沙游览了几天。北凤和姜伟平两口子全程陪同,从深圳飞过来的南峰安排他们住华天大酒店,母亲坚持要住在北凤家里,她说你们去住酒店,我要住老四家里。南峰知道母亲有话跟北凤说,就不再勉强,安排岳父母和小雯带孩子住酒店,杏芳带小石头住酒店。他们在火宫殿吃臭豆腐,吃火焙鱼,吃红烧肉,北凤介绍说这些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吃过的菜呢。他们还游览了橘子洲头,去了爱晚亭和岳麓书院,一家人开开心心。南峰带了个相机,在岳麓书院门口要跟全家人照张合影,说是全家福。母亲淡淡地说:“老大和老三一家都不在,照什么全家福呢。”
      母亲的脸上是复杂的表情,高高兴兴的母亲因南峰的一句话,突然就陷入忧伤,全身像筛糠似的抖动着。一家人总是不能团聚在一起,老大和老三在时,老二不在;老二在时,老大和老三又不在。家里还是丈夫去世之前照的一张合影,快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变化多大呀,沧海桑田,家里起起落落,有了媳妇,有了女婿,添丁不断,却一张全家福也照不成。是愿望奢侈吗?怎么就不能实现呢?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人生就是不齐整吗?难道生活就是不齐整吗?就像月亮少了一角,月亮不是圆的,那怎么叫圆满呢?“不!只要我活着,偏偏要照一张全家人都在的全家福。”母亲在心里坚决地说。
      南峰的心思敏感的,他感觉出母亲的忧伤。自他从监狱回来之后,一家人还真没有在一起团聚过,不是这个不在,就是那个不在。母亲不在乎儿女富贵,只在乎儿女平安,在乎全家人在一起,母亲是家的核心,守护着一家人,盼着照一张全家人在一起的全家福盼了二十年了。这愿望其实多么简单,多么平常,却又漂浮不定,影影绰绰,像隔着的银河一样无法到达,是多么凄婉悲凉!他想,等老三从美国回来,一定要把全家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照一张全家福。家里二十年之前的第一张全家福是哥哥张罗照的,下一次,由他来张罗。他自己宽解自己,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大声对母亲说:“妈,您带孙子和孙女照一张祖孙乐吧!”
      “好!”母亲嘴角上扬。

      东峰躺在医院打了三天吊针,直到杏芳从长沙回来,脸上还是惨白的,嘴唇也没血色,像大病了一场。他自己洗漱时照了镜子,照见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想付大鸣也是这样喝成胃穿孔的,下次他再也不能这样喝了。可是他又想,自己能做到吗?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呀。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次他虽然受了罪,却为学校争取到了修缮的资金,还是值的。学校修缮可以摆上议事日程了,在今年寒假时动工,让付大鸣的建筑公司去干,带资进场,等财政把资金拨付到位以后,再支付给建筑公司。有了上面的拨付,就不用跟镇办企业去说好话要钱了,镇办企业赚的钱是要用于扩大再生产的。哎!云阳镇看似繁华,金玉其外,政府还是穷哪,可用财力有限。如果有钱,谁又愿意去喝这么窝囊的靠别人施舍的酒呢?那酒喝下去是滚烫的,落入肚中却是冷的。那不是委屈,而是屈辱。
      “还是要把镇上的事情办好,要发展经济。”他在心里说。
      杏芳看到东峰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知道东峰是喝酒喝成这样的。她不能埋怨他。埋怨他,他会更难受。她相信东峰喝酒有喝酒的理由。她心疼丈夫,说以后喝酒之前,要记得喝一杯热牛奶。东峰说我记住了,不过我不会像这次这样喝了,这也许是个特例吧。
      “但愿吧!”杏芳说,“国庆还有一天假,好好恢复元气。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炒一碗青菜吧。”
      东峰说这话时,看见有两只麻雀飞到堂屋前的台阶上。他盯着它们,它们也抬起脑袋看着他,一只蹦几步,另一只紧跟着蹦几步,一只飞到院子里的大香樟树上,另一只随后飞过去。
      “这两只麻雀是一对呢。”他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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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