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余一一

2、相识

　　转眼便是八月十五。这日玄道观份外热闹，众弟子也忙得个个都找不着北，好一场忙乱后终于一切告一段落。

　　善心和几个师兄忙着整理道场，一个弟子一边扫地一边叹气：“唉，每年这时候都累得要死。”善心听了，不高兴的回嘴：“师兄你这话可不对啊，要不是主持师兄厉害，谁有这个本事可以让皇上每年都把这个荣耀给我们？”“是啊，是啊。”众弟子纷纷附和着。扫地的弟子嘟囔着：“好是好，可累也是事实啊。”善政对善心说：“善心啊，他说得也没错啊，我们累了一天了也要好好休息休息，哎，师兄最疼你，听说今晚城里会有灯会，要不你给说说让我们也出去瞧瞧？”这一下可把众弟子的心说得都雀跃起来，善心也心痒痒的，要不真试试？

　　看着眼前怯懦着终于说完话的善心，林业平拍了拍他的头，：“好，你们去吧，只是记得要一切小心”真的？善心高兴得直蹦出去，听得外面喧声一片，林业平不禁也笑了，毕竟都还是些孩子啊。

　　入夜的长安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林业平也信步走出道观，缓缓走入人群。看着眼前人流如炽，灯火璀璨，林业平不觉心中感慨万千，繁华如梦，斯人落寞，一切都只是假相，可这也偏偏就是红尘人世最让人迷恋的地方。

　　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和他打招呼，让他觉得不甚厌烦，便掉转头往人烟稀少的河边走去。突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和这热闹的场景显得颇不协调。

　　林业平循着笛声走去，只见河边榕树下坐着一位紫衣女子正在吹笛，林业平浑身一震：虽然今日未做苗家装扮，但林业平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不正是前些时日他在道观后院遇见的女子么？

　　紫萱缓缓放下笛子，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视线渐渐模糊。“留芳，一百年前的南诏灯会你还记得吗？”泪眼模糊中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用温柔的眼光瞧着自己，用好听的声音念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留芳、留芳，我好想你，可是现在的你已经记不得我了，我该怎么办？”轻轻把手伸向天际，仿佛留芳就在眼前对着她微笑着呼唤她“紫萱......”

　　林业平出神的瞅着她，看着她完全不同于初见面时的神采飞扬，这样突然的神伤，突然的泪眼朦胧，心不自觉的纠紧了：她在为谁为伤心？

　　紫萱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回过头不禁一愣：“留......道长？”林业平微一扣手：“姑娘，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只是听着笛声悠扬就不觉来到这儿了。”“是么？那么道长知道这是首什么曲子么？”“贫道对音律不甚精通，不过粗听应该是长相思吧。”是啊，长相思，紫萱凝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心爱的人，同样的容颜，同样的声音，只是他的眼中没有她所熟悉的柔情似水。

　　紫萱重重叹了口气，抽身往回走，林业平低头也没有出声挽留。紫萱在经过他身旁时突然顿了顿：“道长，紫萱刚来这儿不久，不知能否请道长为小女子做个向导好好观赏一下你们长安的灯会？”林业平抬起头，看着眼前背对自己而立的人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好！”紫萱微微垂下头：“道长先请。”林业平微一颔首，先行走上前去，没有看到紫萱脸上美丽的笑容。而紫萱也因为低垂着头没有看到林业平微微上翘的嘴角。紫萱，原来她叫紫萱？好美的名字，如她人一般。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安喧闹的大街上.紫萱跟在林业平的身后，她没有看任何景致，对她来说再美的景致也不如眼前这个连走路都这么洒脱出尘的人，而林业平也是一路无语，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感觉到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的身后。

　　看见他们尊敬的林道长身后跟着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大街上的人们不觉都向他投去好奇探究的目光，让他觉得颇为尴尬。

　　突然一阵人流涌来，紫萱正在胡思乱想，被这么出其不意的一挤，脚下一阵虚浮，拥挤中一双有力的手握紧了她，抬起头，林业平关切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紫萱姑娘，你没事么？”紫萱摇摇头，“道长，你抓疼我了。”林业平慌忙松开手：“贫道失礼。”紫萱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林业平暗自责怪自己太过轻浮，怎么看她要摔倒就心慌得不知所措，只想牢牢的抓住她？一定是自己心怀对天下万物的大爱，所以不论换了谁，我都会这么做的，林业平心中自己替自己开解。

　　“来来来，客官，您瞅瞅咱这面具，那可是手工精致，价格又公道，哎，路过的各位都瞧瞧啊！”紫萱猛的停住脚步，前面不远处，停着一个面具摊，摆摊的正在竭力向过路的人推销自己的货物。紫萱慢慢的走上前，伸手拿起一个面具，留芳，留芳，眼泪就这么突然的涌了上来，林业平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慢慢忧伤的面容，不知为何，心里也仿佛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正在店家还想和这位姑娘好好介绍自己的东西时，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从人群中传来：“走开，走开......”

　　两人从各自的心境中回过神，只见人群中一阵涌动，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从人群中冲出，一头撞在林业平的身上。林业平连忙伸手拉住女子：“姑娘，怎么了？”女子抬头一把揪住林业平的衣袖：“道长，救我！”只见女子身后急匆匆追上几个黑衣男子，当先一个生的彪悍异常，身后跟着的也都面色不善，全都手持木棍，女子慌忙躲藏到林业平的身后，林业平伸手施了一礼：“请问各位施主，何事对一个姑娘如此？”那个领头的男子不耐的打断他的话：“臭道士，让开，别管闲事！”

　　紫萱秀眉一蹙，闪身向前：“各位大哥，可否告知小女子这位姑娘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了么？”众男子一见紫萱顿时都呆住了，当先一位男子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陪笑道：“姑娘是问在下么？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不懂事的小姑娘。”

　　这时又从人群中冲出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一把揪住林业平身后的女子：“说！你是不是又去那个地方了！”女子只是啜泣着不说话，男子从怀中拿出几碇碎银子，狠狠地掷向女子：“我不要你的臭钱！我宁可饿死！“说完跌跌跌撞撞的掉头离去。

　　此时边上的几个男子已是等得不耐烦了，伸出手就要拉女子出来，林业平隔手拦住：“各位施主，这位姑娘究竟犯了何事，真要你们如此？施主可知与人为善，但是与自己行善？”“呸！去你的狗屁道理！这臭丫头见了咱这风月楼能吃好喝好就拼命地要进来，可拿了银子了又不干了，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的事！”林业平眉头一皱，知道这风月楼是长安名头最响的花楼，也不知它的主人是何来头，暗地里有不少达官贵人为其撑腰，得罪不得。可路见这种不平事又怎能置若罔闻？

　　林业平跨前一步：“贫道失礼，但是施主，既然这位姑娘不愿，就不可强逼。”“呸！那银子被那臭丫头早用光了，这时候想反悔，晚了！”“即是如此，不知这位姑娘欠你多少两？”“多少？十两！”林业平心下一忖，自己身边并未带如此多的银两，这可如何是好？

　　紫萱一直在一旁微笑的瞧着他，这个男子还是如一百年前那样心地善良。察觉到他的心思，紫萱走上前：“这是十两银子。”带头男子立马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伸手就要拿，“慢着......”紫萱一旋身：“卖身契呢？”“这，这可并未带在身上。”“那这银子你们可拿不得！”

　　几个男子面面相觑，想发火可瞧见她的笑靥又火不起来，正在僵持不下时，人群中又走出一人：“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林业平抬头一看，心中一喜，不是别人，正是常斐。

　　“常兄！”常斐一愣，显是没想到林业平居然在这。“哦，林兄。”紫萱看了看常斐，微微一笑：“这位想必是这长安的父母官了，那正好，这事就由你来解决。”常斐仔细的看了看紫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回头便向那几位黑衣人打听源由。

　　这几个黑衣人想来也是见惯大场面，见了长安府尹也不害怕，边说边指向躲在林业平身后的女子。常斐听完，也是眉头微皱，略一沉吟：“这样吧，这位姑娘的卖身契我会到你们嬷嬷那拿回来的，至于这位姑娘欠你们的钱我也会如数奉还。”带头男子低头思量片刻：“即是大人这样说了，那我们就此告辞。”说完，向林业平身后的女子恨恨的啐了口，率众掉头离去。

　　回过头，常斐向紫萱笑着一拱手：“多谢这位姑娘刚才仗义相助，不知可否告知再下姑娘的芳名？”紫萱微笑不语，回过头拉起一直躲藏在林业平身后的那位女子，“姑娘，他们已经走了，你出来说话。”女子哽咽着：“谢谢、谢谢你们，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们。”紫萱拿出自己的丝巾轻轻擦拭那女子脸上的污垢，呈现出来的是张意想不到的清秀美丽的脸。

　　女子蹲下身子，慢慢的捡起刚才被那位男子掷向自己的碎银子，一边低喃着：“我也并不想去那种地方，只是我没有办法了，我只有这条路，他才能不被饿着，他才能有力气完成他的梦想......”

　　紫萱怜悯的看着她，叹了口气，天下女子多柔情，天下男儿多薄幸，转头望着一旁林业平平静如水的脸庞，蓦着一股怨气直冲上来，拉起女子。“这种男子不值得你如此，你这样为他枉费心思又能如何？”女子抬头，有些惊愣：“姑、姑娘......”眼中泪光潆然。

　　紫萱强压下心中的怨气，对着女子轻声道：“姑娘，你现下可有去处？”“我、我......”“要不这样，你去我那，我也正好有个伴？”“这，打扰姑娘，只怕、只怕不方便......”“不要紧，我一个人住很久了，也想找个人陪陪。”紫萱叹息一般的说着，拉住女子的手，作势便要离去。

　　常斐连忙一拦：“二位姑娘要去何处？”紫萱秀眉一挑，面若寒霜：“这个，不劳烦大人。”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常斐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处，讪讪的笑着：“这位姑娘真是一奇女子，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别致动人，林兄，你可认识这位姑娘？”

　　林业平没料到紫萱走得如此决绝，甚至连招呼都未和自己打一声，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酸又涩，可转念又想，自己和她只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她又凭什么要和自己打招呼？这边厢正在心里千回百转，听得那边常斐的话，心里更觉不舒服，“不认识。常兄那就此别过。”不认识，是的，我们并不相识，不是么？我知道你的名字，可是也仅此而已。

　　一连着几天，林业平总是被一种莫名的心绪所萦绕。白天忙碌时还好，可一到夜晚整个人就会心神恍惚，望着那条塞在自己枕下的紫色的纱巾发愣，他的梦里开始经常出现一些模糊的片断，他不明白那些模糊的片断意味着什么？只是每个模糊的片断中似乎都有那个美丽的紫色身影，于是每次醒来后他都会望着窗外恍惚，她是谁？她现在在哪？她过得好么？然后几乎同时的，他会立刻让自己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是传道授业于天下的人，我现在算什么？
　　日子就在这反反复复的矛盾交叠中熬过，直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