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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月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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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檀翡绑起宽袖,磨好快刀,将那险要风光大葬的西瓜大卸八块,送去西天。笃笃声中,手起刀落,皮开肉绽,粉身碎骨,鲜红水液哗哗淌了一案板。
尤万舒听声儿来赶人:“行了行了,拿笔的手做什么来干这活?快出去!糟心玩意切的什么瓜,要剁成泥不成?”
檀翡置若罔闻,拿瓜咬一口,还挺甜,喂狗。
昨夜属实是头脑一发热,从人家里抱走这小东西。小东西怕生,趴院子鸡笼嚎了半晚上。要挪到床边软布窝,伸手给闻,才肯静下。檀翡也欲睡去,忽然想起那个吊在井里的西瓜,活活气醒。这才起来,了结了它。
一块西瓜喂下去,狗崽开始摇尾巴,翻肚皮给檀翡摸。檀翡把它圆滚滚肚皮上的西瓜汁摸匀了。摸完,不想还回去。
喊来邵腾打狗窝。
邵腾提锤叮叮当当,听檀翡说狗窝构造,要有顶,能遮雨,要结实,能挡风,底下放窝的地方得宽敞,这狗不定能长多大。
檀翡支着木板,想起什么,转头道:“姆妈,你寻些布头和棉花缝一缝,晚点垫进去。天还冷,睡地上要冻着。”
尤万舒诶一声,搁下灯笼,转头入屋寻了。狗崽子凑过来东嗅西嗅,檀翡挡开狗鼻,拿起钉子,低声道:“给司礼监的名单上,让康成全添一个名。”
锤子差点敲到手指头,邵腾道:“是那个——”
檀翡点头:“既在厂公面前走了明路,横走竖走都在人眼皮底下,不要浪费。”
“是。”
狗窝没打完,上值时辰已到。今儿个檀翡没坐轿,骑马过街。一进衙署,隔院和朱生钱遥遥对上一眼。朱生钱眼前一亮,没等他过来拽着人看有无缺胳膊断腿,檀翡视线中,一张脸横挡进来。
不算面生的小内监,年纪轻轻一脸老成恭敬道:“劳檀主事随奴婢往奉天门。”
——
奉天门后,是每日君臣早朝议政的奉天殿。檀翡六年前踏进过一回,受殿前钦点。后来只在每月一次大朝时,进到这里,迎着琉璃瓦上压脊而起的朝阳,仰望那与日光一般辉煌的殿堂。
站得实在是太远了,连帝王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不过也没关系,只要遇见穿着那身龙袍的,立马跪下便是。然而一年翰林,加上这几月刑部任职,檀翡暂时还未用上这招巧思。
小内监引路登阶:“是番西县盐务一案,今日呈证禀明圣听。所有人证物证需在殿外等着,随时听候传召。烦请大人在此等上一等。”
这一等,檀翡等了两个时辰。
殿内如何诡谲争锋,论罪辩罪,通通不关她事。
闲来无事,静看造物主无中生有,召来万里清风,拽出金乌车轮。轮辙狠狠碾过昨夜星月残尸,山巅喝饱了血。一刹那,迷雾吹尽,太阳普照众生。
照得太过慷慨,檀翡挪步,差几厘就能躲入红柱影子下,殿内又一声高喊炸起:“陛下,微臣冤枉啊——”
东厂行事果真雷厉风行,昨日凌晨刚提档,下晌即踹府门拿人。要不是刑部尚书阻拦,犯人已关了诏狱。一进诏狱,难有重见天日之时。
按理说,这案子不该拿来早朝时审。但此时不审,便又让东厂占便宜充功勋。都察院与大理寺业已忍受够,几月来宦官伸手越职擅权,把好一盘不算水清、却也能见底的律法章制搅得浑浊不堪。于是三司同仇敌忾,齐齐在今日早朝喊开堂。
这些是檀翡站这里两个时辰,捕风捉影,凑起来的。
掐指数一数,该是三司会审已过,正到圣意裁决的时刻。这桩盐务案一切事宜,件件都过檀翡的手,再送都察院并大理寺审查存档。她闭着眼,都知道里头按部就班走到什么流程,下一步该呈上什么证据。
果然,一声长长的“宣——”,身后同在听候的内监越步而出,手捧一托盘厚厚纸页。檀翡匆匆一瞥,认出最上头那几行自己往日亲手所写,今日为他人做的嫁衣。
这一份其实不算证据,只是檀翡的推论。
江淮水路众多,行径关卡数百,有人以私盐充官盐,路经多少双眼睛盘查,又有多少条手指缝张漏,真要一一去查,查到猴年马月。其中又将遇到多少谎情欺报,艰难险阻,不一而足。番西知县黔驴技穷,这才求到清吏司。
檀翡以其中一个必经关卡为据点,反推其漕运路线、盐引时限、渡口贩市等。一条条推算到纸上,哪条可行,哪条不可行,哪条血本无归,哪条一本万利,全都一目了然。依此类推,抽丝剥茧,抽出数条线,知县再派人乔装一一实地暗访,搜罗证据,布下地网。大大节省时间人力。
如今说来容易,却是耗费檀翡两月心血。昨日那封文书,便是案情尘埃落定,汇以刑部复核。毕竟鞭长莫及,地方难以论罪京官。饶是三司秋审,也要讲究个证据确凿,时机成熟。
这些条条框框,却也有人能不遵从。
让人捷足先登,现在想想还隐隐肉痛。
不说也罢。
檀翡心头只剩一个疑虑。铁证如山,为何最后还要宣这一盘子莫须有的东西进去?东西都宣了,人为什么不宣?她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啊,两个时辰。
阳光斜到鞋尖,檀翡再避。忽听门轴沉沉转动,殿门开,犯人押出,檀翡目送那朱袍披头散发拼命回头狂呼,被禁军按下脑袋跌撞下御道。视线一落,玉阶上挣掉了个金鱼袋。
再回头,五步外,站定一双云头履。
“莫怪满朝堂上找不见你个伶牙俐齿的,原是跑这里躲懒来了。”
本来只觉得鞋子眼熟,这声音一出,檀翡眼皮霎时一跳。
该来的还是来了。
匆匆一扫,这位面白无须的王爷果然十分年轻,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蟒袍在身,从容倨傲。长得又高,看人惯好压低眼,目光漆深,极具威慑力。仿佛稍一不如他意,就要拿人开刀。
檀翡作揖:“拜见盛王。”
没等到叫起,只觉一对目光刺在颈背,打量片刻,道:“前夜定好的眼珠子佐酒,择日不如撞日。”
檀翡好是无奈:“下官正听候殿中传召,还得用上这双眼睛走路。请盛王宽限些时日。”
“听候传召?你的指望怕是要落空了。”那双云头履闲庭信步,走近,“那老同知守了一辈子盐道,临到养老,监守自盗。想为后代留片福荫,可好,现在后代都随他去了,省得他在地底下操心。如今人已押走,你出不了风头咯。”
风头不风头的,也得有命享才是。檀翡抬头,想要从这老惦记她眼睛的虎爪下,再试一试脱身。谁知人一走近,这一看,微有些错愕。
非是太过年轻还是皮相好,就算这位王爷相貌的确不俗,她天天对镜子,实难有什么再能惊艳。就是,眼熟。莫名的眼熟。未等她理清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只见这人神情一松,眼皮抬起,光亮透进,竟是对顾盼生辉的杏核眼。
下一刻,这对杏核眼朝她微微一弯:“先生何时才能认出我?”
一道闪电劈进灵台,檀翡眼眸微微一瞠:“殿下……”
“国子监一别数年。”吕衡道,“先生不仅胆子变小,眼神也变差了。”
檀翡将人打量一番,记着体统,没太放肆,张口闭口,最后道:“殿下长高了。”
“那是。”吕衡挑起一边唇角,一点梨涡,又是狡黠又是得意,“那会儿先生总说本王还没有你鼻子高,如今颠倒过来。士别三日,先生当刮目看我。”
的确是刮目。
檀翡回过味来:“殿——王爷前夜便认出我了?”
“先生还是这张脸,如何认不出?”吕衡昂起下巴,眼缝下看人,“倒是先生,回京竟不寻本王。把我忘了?”
这话委实没冤枉檀翡。
实是太忙。千里迢迢换个地头上值,迁宅任职,司务熟悉,人情走动,上下接洽。天天转得跟那瞎眼驴一样,天不亮起来蒙头就驮着石磨杆绕圈。哪里想得起几年前跟在屁股后面的赖皮虫?就算那条虫是天横贵胄,也是必须扔到脑袋后头。
檀翡时刻谨记尊卑之分,没把话说白,只道:“听闻王爷闭门静心。”
这话说得过于婉约了。吕衡约莫想起自己做的好事,目光闪了一闪,平日不以为然,当下却有些莫名心虚,说:“是不巧。偏在本王不出门的时候,先生回京。不是先生的错。也算那帮光拿嘴上功夫打江山的老书袋子干了件好事,把先生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叫回来。”
这指天骂地的劲头儿放在读书上多好。从前一句感叹再次浮现心头,檀翡一愣,忍俊不禁,朝吕衡身后行礼:“太傅。”
吕衡一听,面色扭曲:“少拿老头吓唬本王……”
“王爷请留步。”
伴随这一句,范奚忱走近,向吕衡见礼,后者别扭答礼:“太傅。”
范奚忱已过知天命之年,仪正矍铄,细目敛光,盯着吕衡,道:“昨日事非昨日省可鉴。幸而陛下体恤王爷自省日久,不予追究。王爷当遵之谨之,不可再犯。”
吕衡掏掏耳朵,应是,眼色朝檀翡使去几个,不管檀翡懂是不懂,告辞走了。
退朝时分,百官如潮水退出奉天殿,行下御道。经过者,皆向范奚忱见礼,再向他旁侧青官袍投来纳罕一眼。
檀翡抬手先请,道:“太傅可是往文渊阁?”
“不错。”范奚忱缓步下阶,“我知你在殿外久候,特来寻你。”
檀翡心有所感,不及回话,已然听范奚忱道:“陛下座前固若金汤,非一日之功,也非此次。”
闻言,檀翡便知这次番西盐务无论结果如何,皆与她无关了,等几个时辰,怎能没有预料,道:“下官谨记。”
范奚忱略一停步,问:“你可有恼恨?”
檀翡垂目,道:“不敢。”
范奚忱肃容一顿,微有怅惘,很快敛色,道:“是啊,怎会没有。但你须知,凿石穿山,细水潜江,更非一日之功。”
“此次都盐司风波,归根究底,实乃吏治不正。本官身兼吏部尚书,统领督查不力,纵下生出事端,不营民生,反汲蝇利,险危及我大烜社稷。我有负皇命所托,若论罪,我当论以同罪。”
檀翡不由重声:“老师。”
范奚忱止步,轻叹一气:“你不必怕。我已向陛下请罪。陛下仁厚,赦免了我。”
“还有转圜,为时不晚。若是迟上几月半载,任那腐蠹将我国之大厦蛀出大洞,届时,哪怕亡羊补牢能成其效,本官亦是百死不能辞其咎。”范奚忱回头,正色,“此一遭,是救我,更是救户枢于不晚。你可懂得?”
檀翡沉默片刻,垂首恭敬道:“在其位谋其事,尽职尽责。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范奚忱喟叹:“当如其是。”
檀翡顿步,目送人远去。
日头已高,泼下金汤漫过鞋面,倒阶而下,铺至大庭宫墙斩断处。远远地,一行蚂蚁纵队,爬在阴影下,沿着长檐朱墙笔直有序前进。再看,是人。
为首那人,乌金冠,红补子,入门之际,忽而回头,立在那宫檐灰影底下,往这光芒灿烂高处,定定地,将檀翡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