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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明月7 ...

  •   天之骄子,这四个字贯穿檀翡人生前二十二载。

      钟鸣鼎食,诗礼簪缨。

      蟾宫折桂,平步青云。

      说顺遂,从前以为能相较者,寥寥。说得意,如今拿到满酆阳城放眼来看,是做垫脚石的料子。

      垫脚就垫脚吧,躺在地上还踏实。

      可是最近,檀翡总觉得自己脑袋就搁腰带上晃荡着,稍不留神,也要掉到地上。

      怎么回事?

      有一大部分原因,正是拜眼前这位所赐。

      檀翡面不改色答道:“家里。”

      纸页又被捡了起来,“若人人都能如檀主事这般勤勉,我大烜社稷何愁不能永世昌盛。”

      檀翡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厂公谬赞。”

      “谬赞,”话锋一转,“你就是用这模样哄那盛王?”

      檀翡蓦然抬眼,对方一直在看她,正好接住这一眼。

      “怎么,舍得看我了?嗯?”

      油灯烧起的烟粒泛成阵薄雾,呛人,檀翡拨开那雾。

      他在雾里看她。

      他着大袍大袖,衣上无饰,宜躺宜坐的闲散装束,发便也半披着。乌发红领拱住一张脸,烟气一遮,艳得像鬼。

      美貌是罪,这一项,滔滔历史长河里屡经证实。口诛笔伐至罪不可赦,作出一个词,祸国殃民。

      这一话题上,檀翡和这位厂公,某种程度来说,称得上同病相怜。而从另一层面来看,在这天底下最是动辄引火的地头,保全自身尚不足道,坐到今时今日这等位置,才证明其人手段之狠城府之深。

      檀翡吃过亏,再不敢小觑此人,“厂公有话不妨直说。”

      “这就对了。生一副桀骜心肠,装什么纯良。”他看回手上那页纸,“昨夜美人在怀,乐不思蜀吧?”

      “托福。”檀翡眼也不眨,“一夜无梦。”

      “羡煞旁人。”他叹,“皇城一堆乱事,我方才回来。”

      “厂公事忙。”檀翡顺口搭话,“该保重身体。”

      “真心假意?”

      “嗯?”

      他停顿一下,抬眼,目光从纸页上越过:“让我保重身体,真心假意?”

      檀翡想起前头和朱生钱说的,自己何曾说过假话,看,就是现在,“自然是真。”

      他掖纸挡唇,笑了一声。

      笑完,他道:“既是真,想必檀主事有心为我分忧。”

      这陷阱挖的,檀翡不须低头便知脚下悬空,却也不能避开,“凭厂公之神通,下官怕是班门弄斧。”

      “谁不知檀主事最是善解人意。”他道,“令我烦忧之事,眼前便是一桩。檀主事刚好替我一解。”

      “下官愚钝。”

      “你要称愚,天底下长脑子的还有几个?”

      檀翡口里谬赞两字默默咽了回去。

      对方蜷纸为筒,一敲,不容拒绝道:“一个贼子,三更半夜,擅闯宫闱。檀主事猜一猜,贼子是谁?所为何事?”

      檀翡:“下官不知。”

      “你要是知道,就不是坐这里与我说话了。”他倾身,肩上乌发如瀑流,“我让你猜。”

      躲不过,水来土掩,檀翡沉吟:“这贼子很有胆色。”

      “嗯?”对面挑眉,“继续。”

      檀翡于是继续:“既是半夜入宫,该对宫里下钥开钥时辰了如指掌,不仅如此,还要熟悉宫中路况与巡逻换值,才能躲过禁军,顺利进入。”

      “何必躲过禁军,”他敲桌打断,“扮作宫人,自然出入自由。”

      檀翡恍然:“原来如此。”

      “昨夜事早不是秘闻,看来檀主事醉心公务,心无旁骛。”

      “孤陋寡闻,见笑。”

      他微笑:“依檀主事谋略,竟没想到这一层吗?”

      檀翡笑回去:“下官确无做贼经验,让厂公失望了。”

      “无妨。”他扔下纸页,“继续。”

      再次继续之前,檀翡发问:“下官有一事不解,还请厂公解惑。”

      “说。”

      “贼子既是扮作宫人,何以确定贼子不是宫人呢?”

      “檀主事所言在理。”对面双手交握,竟也配合道,“便当不是宫人。”

      “既如此,”檀翡从善如流,“便当这贼子从宫外来,扮作宫人,往宫里去。一来一去,至少有三条线与之接应。如此,才能对上禁军手中记名簿而不受截。谁牵线?谁包庇?谁接应?种种,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无视宫规,里应外合。几个时辰里,满宫中,无一人看出此宫人非彼宫人。贼子顺利逃脱,至今未被抓捕。”

      檀翡看见对面这双眼睛,藏在烟气后,某一瞬间眯起,是极其危险的神态,只一瞬间,又放松下来。狐狸眼走势上挑,软一软和,极其妩媚。但他绷着这对眼,哪怕在笑。

      这双眼只管在朦胧雾里、冷冷清清地瞧着檀翡:“谁说的未被抓捕?只差一点。”

      檀翡惊讶:“厂公何不当场拿下?”

      “是啊,怎么不抓呢?”他敲额细思,似对这个问题无解,苦恼,“檀主事可为我一解?”

      檀翡一脸真诚:“如此,昨夜宵禁后,于皇城逗留官员,皆需严查。”

      他抬头,又拿那双眼睛瞧她,“这么说来,我府中宴,倒成了贼子入门帖。”

      檀翡赞道:“厂公英明。”

      “英明?”他微微往前,低眸逼视檀翡,“你这张嘴啊,真该缝起来。”

      檀翡一退:“厂公饶人吃饭。”

      他眼皮一掀:“听闻檀主事昨夜一夜未归,留宿皇城中。”

      檀翡坦然:“厂公府中美酒醇香,下官贪多,不得以,只得一并记入严查名册,请厂公证翡清白了。”

      “彻查百官,你倒是为我揽了个好差事。”

      檀翡目光停上对方鼻梁,那一笔弧度,锋比刃,险甚崖,“彻查百官,前提是贼就是官。且不说中间何等经营,只说厂公自来御下有方,宫中哪来内应?禁军二十六卫纲纪严苛,岂会放任贼子在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一而再,再而三,自由来去?不过是下官斗胆一猜,还请厂公不计下官狂言。”

      对面人沉默片刻,果真大度一笑:“千里之堤尚有蚁穴之忧,檀主事如何担保宫中无内应?”

      檀翡恭敬道:“宫闱管制之事,下官不敢置喙。”

      “不敢置喙,你也说的够多了。”

      檀翡笑得人畜无害:“解厂公之忧,下官不得不说。”

      “果然。”对方直起腰,回到之前距离,“有檀主事解忧,我心宽许多。但檀主事说了半天,还没猜出贼子目的何在。”

      檀翡低眸,道:“既称贼,所图,不外乎权钱利色。”

      “谋财谋色,谋到天家头上。”他一抚案,“豁出性命,值当吗?”

      檀翡道:“值当不值当,既非贼子,如何评说。”

      灯火忽地暗了,檀翡侧目,灯油烧到见底。

      他提壶倒灯油,潺潺声里,那卷暗红大袖也潺潺滑至手腕,“所谓,福祸相依,好风凭借力。这璇玑阁,不日便可更上一层楼。不知是福气厚,还是得了哪路高人指点。”

      檀翡静片刻,“娘娘安好便是。”

      “是啊。宫里头都是主子。哪个主子得宠,奴才们都跟着沾光。是好事。”

      他还记着那句奴才呢。

      “可有的奴才,心太野,步子迈得太大,就坏了。”噔的一声,他搁下油壶,“好比今天问的这个,又臭又硬,竟还是个护主的。吃长在皇城里,护的什么主都认错,实在让人忧心。”

      身后长夜寂静匍匐,风是松懈喘息,穿堂而入,吹动檀翡冠带白袖。忽地,一声狗吠拔地而起,凶狠,狂暴,伴随铁链甩动砸地之声。仿佛随时挣脱从黑夜冲出。

      厂公府中饲养恶犬,听说,诏狱里无人认领的无头尸首都拖来了这里。

      眼前人在笑:“不知天高地厚,该知后果。”

      檀翡思索他话里深意,却听紧接狗吠铁链声之后,一下梆击铁锣,透墙而入,传出很远。是宵禁两刻钟前的更声,提醒晚归人注意时间。

      檀翡欲起身:“时候不早,下官先行告退。”

      袖子一扫,碰到那个方方正正的黑盒子,她目光一落,略一迟疑。

      “竟这样晚了。”主人家十分好客,依依不舍,如来时那般伸手,“檀主事为我解忧,便赠一件薄礼聊表谢意。”

      他所指,正是那个盒子。

      这个盒子与满室华贵格格不入,从刚才,不知为何,檀翡便有些留意。此时再看,心头重重一跳。

      “这玩意儿,夏天一过,菜市场里滚得到处都是。不值钱,这季节少见。”他将盒子推过来,“送给檀主事瞧个新鲜。”

      檀翡注视着盒子:“这是什么?”

      他说:“是什么,要檀主事自己亲手打开,亲眼瞧一瞧。说起来,你曾见过的。”

      檀翡没有动作。

      对面人看她如此神态,微微诧异:“这些东西,你还把他们当人看吗?”

      檀翡捧着黑盒子出门,步下台阶,稍一摇晃,里头那颗圆状物滚动、四处碰壁。门里人坐在原地目送,如芒刺背。

      她一时想,权势真是个好东西,肆意妄为,轻贱人命。又想,需好好安置,找机会凑全。开始想,怎么凑全?

      一分神,便没注意脚下,斜刺里突然冲出一坨,径直撞上鞋尖。檀翡低头,那小东西一屁股坐下,冲着鞋尖,气势汹汹“汪”了一声。

      檀翡:“……”

      到府落轿,帘子一掀,邵腾迎面被塞进一个黑盒子,一坨软趴趴。那一坨竟会动,没骨头似的蹭,刚长爪子尖,利得很,趴在衣服上,一勾一条线。

      檀翡想了想,拿回那一坨,垂眼看它在白袖子上踩黑花印子。

      邵腾一脸茫然:“这是——”

      檀翡道:“救它出苦海。”

      邵腾捧起黑盒子:“这又是——”

      檀翡视线转过来,面色沉静,不发一言。半晌,道:“你找个避阳光的地方,妥善安放。这几日趁天还冷,往城外西郊找块安静的地儿,等……再一起下葬。”

      城外西郊背靠群峰,荒无人烟,前些年反贼逼宫打过仗死过人,收殓多日,久而久之,就成了坟场。

      提起这地头,邵腾目光一凛,说到下葬,面色已称得上悚然了:“这难道是……”

      檀翡竖起一指,示意噤声:“这事你知我知,不可有第三人知道,切记,尤其不能——”

      “不能什么?”这一声同一只手横插进来,手腕圆润白腻,几圈银环吊下当啷当啷。这只手径直往檀翡怀中一探,一提,“哎唷,哪儿来的狗崽子,真是讨人喜欢得紧。”

      邵腾脸色木然。

      檀翡回头:“姆妈怎么出来了?”

      尤万舒嗔她:“看你们没回来,来瞧瞧又要跑哪儿疯玩去。”

      “怎么会。”檀翡上前拦人要往门里走,“昨夜可累,现在回来就准备睡了,姆妈也要早歇才是。”

      “今天怎么这么乖。灶上温着宵夜,我去拿给你吃。”尤万舒把狗崽子递给檀翡,脚步一转,却是往邵腾手上抢。

      邵腾时刻提防,退得快,没被抢到,却被碰翻。手臂捞空,盒子砸地。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尤万舒发出惊叫。

      檀翡狠狠闭眼,缓缓转身。

      几步外,盒子已然砸开了盖,里头东西跳滚出来。邵腾再次张臂,那东西颇有分量,意料之中又没捞住。下坡路,滚得极快,磕出令人牙酸的类似骨裂血破之声。眼睁睁看它,滚到檀翡脚下,滚到明光中。

      看清这东西面目,生平第一次,檀翡脸上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无名火,先于理智,猛然爆发,直冲头顶。

      只见,前一刻她口中待凑全、寻个地安葬的那颗东西,滚到脚下,停在眼皮下,咔嚓,裂开口子,青黑皮里露出湿艳艳的红肉来。

      尤万舒咦一声:“没到夏天,哪来的西瓜?”

      檀翡抬头看去皇城西方向。

      那、个、混、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明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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