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的品格》载之山月

16、祁月的故事（三）

　　那天放学后，我妈来接我回家，我家去年搬去了绣河南岸，这座城市的新区。而绣河市实验中学作为这座城市历史最久的初中，一直致力于在北区的原址上缝缝补补。这就导致，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程都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我妈考虑到这样浪费时间是一件很没有效率的事情，于是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每天下班后开车接我回家的任务。

　　那天我刚一坐上她的车，她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我这一天在学校的生活，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我在学校一直不是一个很外向的人，我不善于和同学交流也和同龄朋友没什么话题，这也归功于我妈。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我妈上面有两个哥哥，我爸上面有一个哥哥，我前面就有三个堂哥堂姐，因此我妈主张没必要再为我添置任何小孩子的消耗品：我玩的玩具，是哥哥小时候买的美国进口的玩具，我穿的毛衣是姐姐的日本大牌毛衣，我看的光盘大部分都是给大孩子看的，我读的课外书也是我爸妈书柜里的书而非儿童读物。每当我看到我的同学、朋友有什么玩具或者动画书的时候，我也会央求我爸妈买给我，但他们从来都拒绝。

　　“这太幼稚了，你是不会喜欢的，只有小孩子才玩这些。”，“呵，这有什么好的，咱家的东西比他这个贵，比他这个好，国外进口的呢！”，“你们小孩心思变来变去的，一天好几个花样，今天买完明天就不喜欢了，多浪费钱啊，听妈妈的话，不买了啊。”......我就这样被这些理由搪塞着长大。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的同桌买了一盒紫色的水晶泥，也就是现在说的史莱姆，她见我从来没玩过，就送了我一小块。我把水晶泥装在一个塑料小盒里带回家，当晚就被我爸收拾我书包的时候翻了出来。接着荒谬的事情发生了，我爸一个硕士毕业生，连带着曾在医院和卫生局工作过的我妈联合讨论后一直认定这玩意有可能是水银，并且吓唬我说水银有剧毒，让我坦白这东西是谁给我的。那天晚上我吓得一夜没敢睡着，生怕自己睡着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我爸呢，则直接一通电话打到我同桌家长那里问他们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因此，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我开始抗拒幼稚、可爱、没有定性等形容小孩子的形容词。我在我爸妈的反复吟诵中接受了我该是一个懂事的、没有额外诉求的、不喜欢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具、零食以及动画片的人的这项‘事实’。当我看到同学中风靡某种几毛钱的小玩具或者什么款式的衣服、鞋子，我从最开始的羡慕慢慢变成了轻视。我和我父母一样给他们打上了幼稚的标签，然后抹杀掉了和我的同龄人之间本就少的可怜的交流机会。

　　到我上初中时，我已经习惯了我生活中最主要的交流对象，以及朋友是我妈的这个事实。我会向她讲述我每天的生活，我会将我认为合理以及不合理的事情都告诉她，等待她的评判，仿佛她生来就是完全正义的，可以肆意评判和修改我的人生。

　　这一天也一样，我把和孙琳琳的事情还有和栾少郴的事情都讲给她听。我讲的时候仍然有些心惊胆战，因为这样的一天和我之前的每一天都不一样，我潜意识里觉得作为工具的自己第一次坏掉了，第一次说出了既定程序以外的话，也许旁人会欣赏我的自我觉醒，但我妈，我的程序设置者，我的使用者，她可能并不喜欢。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妈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哦天呐，我闺女真聪明，怎么突然变这么会来事儿！”她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我又一次质疑起了自己之前的认知，我以为我学习变得老实、乖巧是她喜欢的，结果她其实更喜欢会来事儿，有主见，会和人打交道的小孩？那一刻我甚至分不清白天的自己到底是自我觉醒了，还是彻底被驯化成功了，就像现在我们训练一个AI，最终的目的是让它可以自主的工作，满足我们的任何需求。我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彻底训练的AI，在我妈对我的马斯洛需求曲线上不仅满足了最低级的做个乖巧小孩的要求，还进一步满足了她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即成为一个对她老实，对外人会来事的聪明孩子。想到这，我感到胃里一阵恶寒。

　　回家之后我妈心情愉悦地为我准备了晚饭，我爸也特地推掉了应酬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月月，你看，爸爸听说你今天表现很好，特地推掉了客户的饭局回来和你们一起吃饭，妈妈准备了这么一大桌菜，你看看，爸爸妈妈多爱你啊，咱们家多好！”我爸一边给我夹着排骨，一边说，他的声音永远是温和的和我妈高亢的、疾言厉色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父母非常喜欢在餐桌上向我讲述我们的家庭有多么美满，我们的家庭条件如何优渥，他们又是多么慷慨的给予我物质和精神上的爱。我大部分时候会默默接受，少部分时候会被他们塑造的氛围推动着，说一些感激的话然后得到他们的表扬。但是今天，在一整天古怪氛围的衬托下，我忽然觉得这个场面很陌生，我的父母又自我陶醉在对自己的讴歌中，我没法反驳他们说的话，因为一切就像他们说的那样美好，但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是哪里呢？我说不出来。我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似乎升腾起一道屏障，我明明坐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家人身边，但我们似乎被分隔在两个空间，我看他们的感觉如此陌生，我对他们所表达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的主题毫无共鸣。

　　这是我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我感到害怕，好像被整个空间遗弃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抽离的观察着这个家庭的鬼魂。

　　我不记得那顿饭怎么结束的了，也不记得那道屏障什么时候消失的，但那天的经历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在以后的日子里它扎根发芽，竭尽所能地缠绕着我。在我记忆能回溯到的最早的时刻，我的生活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变得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