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的品格》载之山月

15、祁月的故事（二）

　　栾少郴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我们认识的过程可以说非常尴尬。

　　刚上初中的时候，我通过我妈的牵线，自然而然地和林洛阳成为了搭伙的朋友。刚开学的那一周和每个中学一样，绣河市实验中学也设立了军训周。每天我们这群新生不得不顶着夏末的太阳在操场上反复训练站姿、齐步、正步等单一而重复的项目。

　　我当时唯一的乐趣，就是看林洛阳那排齐步走，她身高比我高些，正好站在我前面一排。我最开始只是隐约觉得她走在我前面的样子有些滑稽，但慢慢地我发现，那不仅是滑稽——她在齐步走的时候经常顺拐，她经常走着走着就变得同手同脚，然后在顺拐一段时间之后，她会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再慌乱地调整到正确的节奏上，这一整套的动作让她的动作显得非常蠢笨。我发现这个问题之后，经常有意无意地瞄她的动作，如果让我看到她出错，我就会在心里偷偷乐一下，然后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她的节奏拐走了。可悲的是，在军训的前几天，这项无聊又略显恶俗的活动是我唯一能在紧凑的训练之间给自己找的乐子。

　　因为偷瞄林洛阳，我也就顺带注意到了站在她身边的栾少郴。栾少郴比林洛阳还要高一点，留着非常短的寸头，她看起来比当时同龄的女生都要更健壮，她的表情总是冷淡的，似乎不喜欢和人说话。我那时候的脑回路就像单细胞生物一样贫瘠，我观察栾少郴好几天，愣是没搞清楚她是男是女，从她清秀的五官来看，我总觉得她不像个男生，但是从她的身型和发型来看我又觉得她不像个女生，再加上她从来没开口说过话，我就更无从判断她的性别。

　　军训的前几天训练都非常紧凑，天气又毒辣，每当训练结束大家基本都没有精力聊天和社交了，每个人都像是一具被吸光元气的干尸一样抱着水壶瘫在为数不多的几片阴影下。那时我们唯一的活动就是被班主任找去谈话。

　　我们的班主任孙琳琳是个非常健谈的中年女人，我总觉得她话多的程度可以和我妈一较高下，她非常热衷于抱着我们的学籍档案，抓到一个算一个和我们大聊特聊我们家长的工作、我们毕业的小学还有以前的成绩如何。她留着一头卷发，个子不太高但气场很强，尤其是不笑的时候显得非常凶神恶煞，是往那一站就感觉十村八店的学生都会绕着她走的程度。我从小就怕老师，总觉得老师们都有一种权威的、随时要审判我的气质，而孙琳琳更是将这种气质发进化了极致。因此，每次她面带笑容意图不轨地找同学聊天的时候，我都会躲得远远的。

　　但无论我躲得再勤快，跟孙琳琳谈话的任务迟早会落到我头上。军训的第四天，训练任务明显比前几天轻松很多，我们拥有了更长的休息时间，这时候我和几个站在我附近的女生一起坐在教学楼下的阴影里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大概是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刻，我全然忘记了要警惕孙琳琳这件事。就在我全身心投入在聊天中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拍了一下。

　　“你叫祁月是不是？”一个故作和蔼的女声从我后面悠悠飘来。

　　我对面的几个女生瞬间变了表情，一脸心虚地向我的背后灵问好：“嘿......孙老师好！”

　　我心里打着鼓转过头去，就看到孙琳琳站在我身后，带着她经典的笑容看着我，我只能硬着头皮也和她问好：“孙老师好，我是祁月。”

　　她了然的笑笑，拍了拍手上的花名册：“我记得，你妈妈是在卫生局工作吧！”

　　我当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这可以说是我念书以来第一次和老师进行“闲聊”这项活动。我小学的时候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老师们都觉得我内向胆小，甚至害怕他们，所以他们也并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跟老师“闲聊”这件事是班里最活跃的学生才享有的待遇，在此之前我从未“获此殊荣”。

　　因此，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那个我人生中第一个抽风的时刻——我看着孙琳琳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道：“恭喜你答对了。”

　　说完这句话我大脑彻底重启了，我看到我身边的同学露出错愕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我跟班主任的开场白会是这个画风。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我甚至想象到下一秒自己就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台坏掉的机器，不再受控制地说出原本程序中没有的话。

　　令人意外的是，孙琳琳听了我的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很开朗嘛。”

　　孙琳琳的评价令我毛骨悚然，在我之前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人用“开朗”一词评价过我，我只能略显尴尬地笑笑：“哈哈哈，很少有人说我开朗。”

　　“你入学考试考得怎么样啊？”她又问，我想着，她都知道我母亲的工作单位，显然也应该在名册上看到过我的入学成绩，那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呢？

　　“考了281分，应该是班里第十五名。”我说道。在入学考试中，我获得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成绩，因此进入了孙琳琳带的重点班。即便如此，这个在我看来还算不错的成绩在这个班里也只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我以前的朋友中只有钟叙和我一样考进了绣河实验中学，但她的成绩没能进入重点班，只是进入了普通班。

　　“还不错，继续努力。你是我目前聊过的，很不错的学生。”她并没有嫌弃这个成绩不够亮眼，反而用赞赏而期许的眼光打量着我，这目光过于沉重，落在我身上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欣赏的重量。这种欣赏和肯定来源于我妈为我制定的程序之外，肯定了作为机器的我的突然崩坏，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孙琳琳拍拍我的肩膀说：“行了，趁着还有休息时间去和同学们玩去吧！”我听到这句话仿佛卸下了一道沉重的枷锁，木然地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

　　逃离孙琳琳之后，我飞速窜进了洗手间，我觉得自己急需一捧冷水来冷静一下。在洗手间的门口我遇到了林洛阳，她看我低着头就往洗手间钻一把拉住了我：“嘿，祁月，你干什么呢？无头苍蝇似的！”

　　“我的天老爷啊！刚刚被孙琳琳抓谈话，吓死我了，我要先去洗个脸。”说着，我就要往厕所里进。

　　本来要出去的林洛阳听我说完便跟在我后面也进了洗手间：“我听说了，刚刚几个咱们班的女生跟我说你跟孙老师说什么，恭喜你答对了！我靠，你胆子还挺大，我看孙老师觉得她好凶的样子。”

　　“我都不知道我嘴怎么抽风跟她说这个！”我站在水池边惊魂未定地说：“我之前也没这么跟老师说过话。唉，不过倒是什么也没发生。就是给我整的挺紧张。”

　　当时快到集合时间，洗手间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我正跟林洛阳说着话，就看到栾少郴阴着一张脸走过来洗手，她一过来，我们就觉得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两个人突然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栾少郴似乎意识到了我们俩突然噤声带来的尴尬，于是主动说：“马上要集合了，一起回去吗？”我总算听到栾少郴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的确是女生的声音，且我此时此刻是在女厕所遇见她的，因此我终于可以为她的性别定论了。

　　林洛阳立马接上话茬：“好啊好啊，我叫林洛阳，你叫什么名字？”她总是在这种时候格外殷勤，只要有人主动，她从来不会让话题掉在地上，我有时会在心里羡慕她的这种能力。

　　“我叫栾少郴。”她说道：“栾是木字底姓栾的栾，郴是郴州的郴。”她声音偏低，听起来兴致不高。

　　但另一边林洛阳兴致却异常高涨：“我知道，我知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是那个郴吧！”

　　栾少郴用一种像看什么神奇生物一样的惊异眼神看了看林洛阳，笑着敷衍道：“啊是是是，对，你说的没错。”然后偏过头来问我：“她总这样一言不合就背诗吗？”

　　我无奈地点点头：“没错，一言不合就背诗。”

　　林洛阳听到我们这样说，立马收住了诗兴，没有继续背下去。我觉得林洛阳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着她人的评价，像是在逢迎着谁。别人对她流露出多一分的兴趣她就能掏心掏肺的展示十分，但别人如果流露出对她一丝吐槽，哪怕是善意的，她也会慌慌张张地把刚刚生龙活虎的自己缩回壳子里。

　　“我叫祁月。”我说道：“少郴，说实话我之前还一直在想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呢，之前看你这么高，我差点把你认成男......” 我本来只想表达我前两天对栾少郴身份的疑惑，但我说着说着就看到栾少郴的脸色又阴了下去。

　　林洛阳也看出了栾少郴脸色的变化，冲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说错了话。

　　“好了好了。”栾少郴打断了我：“没人想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是男的和你对男女性别的看法。”她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只是平静的打断了我的话，但这仍然让我感到难堪。我意识到我通过她的外表判定她的性别这件事在她看来愚不可及。

　　“对不起...”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嗫嚅着道歉。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我不喜欢别人认为我是男的。你如果之前这么认为，也不用让我知道。”栾少郴说。

　　她不喜欢被认作是男性？我在心里又默默疑问了一下，我以为她的形象如此中性也许是她更喜欢男性气质，或者不想被认成女性，但事实好像和我想象的完全相反，她非常认同自己是一个女性，剪短头发好像和我留长发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行为。我那时候感觉自己像个白痴，想法和见识都如此贫瘠，才会在栾少郴面前表现的好像一个没见过短发女生的原始人。

　　那时候我没听过中性风和反美役，非二元性别论也还没成为政治正确的主流，但我仍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愚蠢，没有任何批判思考的能力，仅凭外表就要盖棺定论地想象她的性别，并且不以为耻地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当事人听。

　　那天我们三个在各自的尴尬中归了队。在我和栾少郴成为朋友之后的某一年，我问了她对当时那件事的看法，她发出一串大笑然后对我说：“祁月，我当时觉得你这人想法太直了吧，非要说我是个男的，怎么，没见过女生剪短头发吗？你以为我是想像个男生，还能大大咧咧的说出来，我那会儿就想着这女的脑子真是一点也不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