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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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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整了整衣襟,从容道:“妾本是京城人氏,家住虾蟆岭。因家境贫困,沦落风尘。我在教坊里学弹琵琶,到十三岁时,已弹得一手好琵琶,坊中姊妹没有一个能赛过我。那时候,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争先恐后送我财物。常常是一曲歌罢,所得红绡已不计其数。他们陶醉在我弹奏的琵琶曲中如痴如狂。有的把发簪取下来击打拍子直到敲碎;有的泼翻酒盏,弄湿了衣裙而没有觉察。”她的声音逐渐拔高,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其实,那些臭男人迷恋的不是我的琵琶,而是我的容貌。所以当容貌衰老后,我就连他们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妇人一脸不屑地说。
“我那时已积攒了几个钱,准备给自己赎身。不料,姨母和弟弟相继得了瘟疫。为了给他们治病,我耗尽了积蓄。可是,姨母还是没有闯过鬼门关……”说着,她的声音突然哽咽,眸中隐隐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弟弟倒是活下来,但没多久就被官府抓去当兵。十年前今天正是我们姊弟分别的日子。”她一面说,一面向白氏兄弟投去凄楚的一瞥。
听到此,同样面临着亲人离别的白居易不免伤感。他觉得应说些宽慰的话,却一时不知说何为妥。
倒是白行简叹道:“太悲惨了!不知后来有没有见到令弟?”
妇人没有理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飒飒西风荡起层层涟漪。圆圆的月影登时被水波晃动地支离破碎……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整整十年音信皆无。整整十年!”妇人的声音颤动不已。她霍然起身,背立窗前。众人瞅不见她的神情,只看到她的双肩在一起一伏地抽动,髻间的步摇打秋千似地摇晃不停。
静了一阵,她又道:“即使他回来了,恐怕他也找不到我了。我被一个茶叶商人纳为小星,离开了教坊那个鬼地方。因我名字中有一个月字,就被他家里的人叫做月姑娘。本来我是为人妾,那有资格被称做夫人?”她回过头来,噙着泪花苦笑。
(古时,出身低贱且没有子女的妾室只能称姑娘,而不能称姨太或夫人。例如《红楼梦》中平儿--作者注释)
她接着道:“他本是准备带我回家。不料,生意场上的事又让他抽不出身,只让我一个人坐船回去。自从和他分别后,就很少收到他的来信。商人爱的是金钱,哪把别离当回事。”说着,把嘴一撇。
“晚上我打了个盹,梦见年轻时候的事,醒来后,便看见凄清的江水围困着我,还有在我眼前晃荡的灰白色的江月。我的心情也凄凉起来,想到自己的人生就如月亮似的圆少缺多,不能如意。唉!”她吁了口气,慢慢落坐。
白居易闻言,心底泛起层层波澜,久久不能平静。他自斟了杯酒,欲借酒来平息内心的躁动。不想那略带涩味的液体入喉,反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数年前,他在京时曾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那时圣眷隆重,上司器重,仕途一帆风顺。奉承巴结的人围着他团团转,转得他也有些飘飘然了。结果,得意忘形,出言不慎,触忤权贵,被贬江州。不料江州的上司,就是权贵的亲信,自从白居易任职以来,不时遭到排挤暗算。他心中苦闷,无处诉说,最终抑郁成疾,卧床不起。病刚好点,行简又要离他远去……
“我该回去了。”月姑娘的告辞声打断了白居易的沉思。
居易挽留道:“再为我们弹一支曲子吧。”
“不,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阿兄,你不是明天还有事?”行简遽然插嘴。
“过了亥时,城门已关闭。我回不去了,索性就在城外呆一晚,明晨再回去。即使误了上辕,也没办法了。”居易答道,继又对妇人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月姑娘,你就再为我们弹一首吧。”
“沦落,大人难道也有沦落的时候?”月姑娘好奇地问道。
白居易抿了口酒,苦笑道:“我是贬谪到江洲做司马的,贬谪还不算沦落吗?”接着他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月姑娘听了,愤然道:“我原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但没想到大人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何要把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到我们身上呢?”
白居易长叹一声:“老天其实是最公平的。”停顿一会,他又道:“如你所言,人生如月,圆少缺多。但一月之中,必定能圆上几日。譬如今日……”他指着水中月影说道。
此时,风力减弱,碎影复聚,幻成一轮银白色的圆光,明晃晃地映在江心。
“既然月能缺而复圆,那人也不可能一辈子倒霉。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也是人生常有的事。老子不是说过,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吗?”白居易看了一眼月姑娘道。
月姑娘轻叹,“不错,人生的确是沉浮不定,祸福难料。”她脸上愤懑之色逐渐褪去,眼神变得如月光般的柔和。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居易铮然道。说毕,一仰脖饮尽杯中酒。
屋内无人开口,岑寂一片。
良久,月姑娘再次拨弄琵琶。登时,悠扬的曲声在众人耳畔荡漾……
舱外,如水的月华在浔阳江上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