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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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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意料之外地顺利。
黄阙抬眸,借着屋檐下的壁灯,才勉强看清入口处地板拼出的几何纹理。
她有片刻的踟蹰。
地板好像是实木的呐……
寂静房间里,“吱”响突兀。不过是轮椅和地面摩擦的噪音,却惊得黄阙一颤。
粱晏清背对着她,微偏过头,似是正用余光打量她的动作。
黄阙不自觉紧张,解释道:“那个……我鞋上有泥,所以能不能请粱……”
话说到一半,黄阙犹豫了。
让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帮忙递东西,这样的请求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好在粱晏清并不在意她的冒犯,只是提醒:“玄关柜里有拖鞋。”
黄阙听话地打开柜门,从中抽出一双一次性拖鞋,触感厚实绵软。她脱去湿透的鞋袜,小心地摆在门外。
大门很重,往回拉时有些许吃力。
“电话在边几上,你可以用。”伏案于窗前的背影忽地抬头,“门不用关。”
语气依旧冷冷的,像门外裹着雨的料峭春风,带着寒意,却也柔和。
黄阙点点头,意识到粱晏清背对着她,随即又应了一声“好”。她穿好拖鞋,缓步向内,视线也逐渐适应室内晦暗。
原以为是粱晏清性格孤僻,独处时不喜明亮,所以偌大的空间里除了桌前台灯,只余两处氛围光。
粗粗扫一眼才明白,是特意为之。
暗光环境不显压抑,反而衬得空间极其静谧。山景以落地窗引入室内,搭配用色材质柔和的软装陈设,整体气质相当松弛。
香氛也选得特别。不同于商业空间常见的花果香,植物调中藏着一丝凛冽气息,和粱晏清给人的感觉很像。
处处漫不经心,却又处处都是设计,恰如其分地营造出超然物外的氛围。
冯教授时常把“大巧不工”挂在嘴边,真正呈现在眼前才更有体会。
说不清是突如其来的顿悟令人忘我,还是设计师刻意营造的避世氛围,抑或是二者兼有,黄阙很快在陌生的环境里放松下来。
她身上衣服半干,但又担心弄脏价值不菲的沙发,只好蹲在边几旁,拨通了蒋月仙的电话。
听见外婆声音的刹那,鼻头没来由的发酸,说话也不自觉拉长了尾音,软绵绵地喊:“外婆,是我…… ”
“啾啾啊?”蒋月仙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喜悦,“你在哪儿?出去那么久没个人影,打你电话也不接,我都把邻居们叫来了,正准备上山去寻你呢!”
“不用啦外婆!”黄阙赶紧劝住她,“我只是手机没电了,刚刚找到一个好心人借我电话报平安。外婆,你真的不用担心,让大家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家。”
她略过了摔跤和迷路的事实。
对于家人,黄阙早早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免得她们担心着急。
蒋月仙放下心来,叮嘱了几句,挂电话前黄阙还听见她感谢邻居,说要给他们泡茶。
黄阙不自觉笑起来,她甚至能想象出小老太太忙碌张罗的利索背影。
要快点赶回去才行。
黄阙撑着膝盖起身,离开前打算向粱晏清道谢。
粱晏清仍在书桌前,与她隔着一段距离。黄阙刚想开口,却敏锐地察觉他不同于先前的姿态——头枕着椅背,腿上半搭的毛毯垂地,险些滑落。
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
他身后的窗还开着,湿润的空气一寸寸侵袭,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忍不住去想——腿脚不便的人被风吹久了,会不会觉得疼?
黄阙噤了声,一步一停地挪过去,拾起堆叠的毛毯,展开后轻轻搭在了粱晏清腿上。想了想,又将毯子向上提了些,连肩膀也拢了进去。
做完这些,黄阙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临出门时,听见路面传来车辆行进的噪音。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有多大胆。
粱晏清到底是成年男性,而她还只是不到二十岁的学生。
所以,之前让她不用关门,其实是为了给她一些安全感吗?
黄阙又看了一眼轮椅上的男人,她并不认为他会让她感到不安。
真正令人不安的是那辆疾速而来的车,急停在门前。驾驶室打开后一个黑影钻出,不等看清已经朝黄阙冲了过来。
来不及反应,黄阙发觉自己被人从身后钳制。她想大声叫喊,却连嘴都被捂住,再拼命也只剩闷哼呜咽。
黄阙惊魂未定,脑海里闪过各种可能。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也顾不得肿痛的脚踝,踢翻的背篓骨碌碌滚下阶梯,微弱的声音也被夜雨掩盖。
黄阙惊惧地睁大眼,用余光看清身后的人。
轮椅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呜呜咽咽地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粱晏清的声音急促而短暂,莫名有种压迫感:“栗裕。”
身后的人顿住了,钳制她的动作略有松动,大概是在等待粱晏清的指令。
“放手,是我让她进来的。”
还好。
不是最坏的可能。
黄阙第一次觉得,她的眼泪不值钱。
身上的力道彻底松开,她像被抽了骨头,双腿发软,整个人贴着墙根往下坠。
栗裕扶着黄阙起来,等她站稳后又朝她微微躬身:“抱歉,吓到你了。”
男人剃了寸头,穿一身黑,即便嘴上道歉,神情也保持严肃和戒备。
黄阙想起几分钟前内心的挣扎,惊魂未定地打量。
他是真的很吓人。
黄阙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她吸吸鼻子,抚着胸口平复情绪:“算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说完冲栗裕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向滚落在外的背篓。
栗裕看她大度,更过意不去了:“需不需要我送您去医院?”
“啊?”黄阙偏头看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不用,是我自己摔的。”
不是被你打的。
栗裕不信,坚持要送她去医院,最好是拍个片子,免得有后遗症。
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黄阙发笑。
她忽然想起栗裕是开车回来的,应该认识附近的路。至少,能辨认清大致的方向。
于是便问:“你知道上鹤陇怎么走吗?”
栗裕点头,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了屋内。
黄阙不明白他的意思,也顺着栗裕的视线往里瞧。
不知粱晏清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轮椅已经越过了地毯的界限。檐下灯光昏黄,斜照着他的眉眼。
黄阙怔了一瞬,忘了移开视线。她很难避免回想起他的侧脸。
像是某种感应,粱晏清也看了过来。
不带情绪的一瞥,偏偏眼尾一颗浅痣,衬得那双眼睛几分多情。
粱晏清扬了扬手,栗裕仿佛得到回答,立即侧身让出位置,右手一伸为她指引:“请。”
黄阙没动,她还在琢磨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暗号。
没想到栗裕二话没说,径直走到车旁,打开了门。
她今晚又一次顿悟——原来是这样的“请”。
黄阙没有理由拒绝。凭她贫瘠的方向感,即使栗裕指明方向,她也极有可能迷失在山里。
雨还在下,谁都不清楚还有什么状况发生,能搭一程车当然好。不然等她一瘸一拐摸回上鹤陇,外婆又该急得到处找人帮忙。
车内不算太冷,黄阙下意识环抱住胳膊,用掌心揉搓双臂,是取暖,也是自我安慰。
在她扣安全带的几秒种内,车辆已经平稳驶离。
车身转弯时,黄阙向外看了一眼。
雨中的小楼依旧温柔惑人,车窗玻璃上挂着的水滴为它镀一层朦胧滤镜,黄阙不可自抑地回忆起室内装潢的手法,仿佛还能闻到夹杂着植物基调的凛冽气息。
虽然没有机会细看,但黄阙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章可的手笔。
可惜了,只有黑暗中的一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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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栗裕做事干净利落,一如他说话的风格。
就连想要缓和气氛,减轻黄阙的恐惧,也只是问她想要听什么歌。
黄阙察觉栗裕拙劣掩饰下的意图,反倒安慰起他来。甚至没话找话,问起他熟悉的领域——譬如方向,又譬如路程。
栗裕说,上鹤陇离小楼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其实隔了一座山。黄阙恰恰是走错了方向,才误打误撞越走越远,沿着山路走的话,怕是要走到天亮。
车程倒是挺快,穿隧道过去只要十来分钟。
栗裕将车停稳后,黄阙还没捣鼓清楚车门怎么开,栗裕已经打开了车门,并从中抽出一把伞。
他甚至撑好伞挡在黄阙头顶,扶她下车站稳后,又将伞递了过来。
这……实在过于周到了。
她只好冲栗裕笑笑。一路安慰下来,黄阙早已反客为主,之前那点仅存的畏惧也荡然无存。
“不用了栗先生,我从这里上去很近。”黄阙指指身后的小屋,扯出拒绝的借口,“而且明天我就回学校了,实在是不方便还你。”
“没事,你拿着。”栗裕很坚持,将伞往前递,“开车很近,我来取。”
黄阙不好再推辞,接过伞,让他稍等几分钟。
她回屋取了一件雨衣披上,将栗裕给她的那把伞细细叠好,又找了两盒茶叶分装进纸袋,才一步一挪地下来。
栗裕看她走得艰难,小跑上来接过。
黄阙也没跟他客气,打开袋子介绍一番:“今年的新茶还没出来,这是去年的雨前龙井,我外婆自己种自己炒的,也很好喝。这份送给栗先生,另一份就麻烦你代我转交给梁老板。差点忘了,”黄阙把伞递给他,“还有这个。这样你就不用再费事跑一趟啦。”
栗裕接过东西往里看了一眼,怔忡一瞬,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阙也不多问,笑说:“今天真是多谢你们。我脚不太方便,就不送你了。”她站在路边,朝他挥挥手,“雨天路滑,栗先生开车注意安全。”
栗裕不是第一次借粱晏清的光,但这次却不一样。在他看来,自家产的茶,自己摘、自己炒,算得上极有诚意的礼物。
他也是这样向粱晏清交代的。
“黄小姐送的回礼——雨前龙井,是自己做的。”栗裕斟酌一番,试图缩小存在感,“她让我带话说谢谢你。”
粱晏清并不在意,视线只是从纸袋掠过,留下一句:“我不爱喝龙井。”
他将滑落的毛毯搭上膝盖,回房之前瞥了一眼栗裕手上的另一袋茶。
“你要是喜欢喝,就拿走。”
栗裕两手僵在空中,又听见老板吩咐:“还有,地毯沾了泥,记得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