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三尺雪》平阴送客

13、云岚

　　我在山中修养了七百年，只是不记得原因了，只记得伤得很重，大概是因为历劫吧。
　　关于历劫的事，我也记不起来了，一想起头就疼得历害，为了缓解头疼，我决定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上山散散心。
　　到了山巅，我看到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只鬼。奇怪，昆仓山上什么时候鬼魅也能出入了？我以为她是灵力强盛，强行闯入，可一探查，不过比一般鬼强些。
　　大概是发现了我，她站起来，朝我看来。
　　在我看清她面孔的时候心脏猛地一跳，连呼吸都快忘了，我竭力地维系着面上的平静，但心中已掀起千层浪。
　　梅谢。
　　我想起来了。
　　我为什么重伤，历劫经历了什么，我全都想起来了，前尘往事，都想起来了。
　　我看向她的眼睛，有震惊，有慌张，却唯独不见一丝爱意。
　　她在怪我吗？因为我的贪念，导致她脸些魂飞魄散，现在成了山中的孤魂野鬼，所以不要我了吗？
　　一阵凉风袭来，一朵梅花落在我发上。
　　她替我摘下了。
　　我就这样看着她。
　　半响，我试探着向前迈了一小步，她却也退了一步。
　　我愣了一下，一个更可怕的猜想，从我脑中冒出。
　　她，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对，成鬼后确实会忘却前尘，我竟忘了。
　　可重来一次，她还会要我吗？若她想起，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把我大骂一顿后转身离去，此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我害怕了，于是我逃了。
　　我想了十一天，终于想明白了，还是想去见她，还是想试试。
　　我闭上眼，施展灵力，找到了她的位置，竟然在山巅上。
　　我有些意外，她何时这么有闲情雅致了？看来我不在的七百年中，她与原先不太一样了。
　　我使了法术，瞬移到她身侧，坐在她身旁，我听见她小声嘀咕道：“她到底还来不来啊？”
　　我的心一跳，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还是会对我抱有好意吗？为什么？因为我这张脸吗？她生前就喜欢我这张脸。
　　那是不是说明，我还有机会？
　　她问了我的名字，我本想说柳江，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我说：“云岚。”
　　我问了她的名字，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有名字，我是只鬼。”她是不是有些胆怯？因为鬼的身份吗？怪我。
　　我为她取了个名字，梅谢，和生前一样，她很喜欢。
　　她睡着了，就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心跳声有点大，会不会吵到她？
　　日出时她醒了，她好像是第一次看日出，很开心的样子。
　　我是昆仑神女，这样的日出曾一个人看过无数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坐在一起看。
　　我也很开心。

　　戌时去观月成了我最期待的事。
　　我与她谈了很多，她很期待地看着我，总追着我问来问去，她好像从没出过昆仑山。
　　我说，明年梅花再开时，带她去人间。
　　她认真地说，好。

　　她带了些花饼来山上，还请我一起吃，我喜欢吃雪莲花饼。她吃得满嘴都是渣，我用手帕帮她擦了擦，她耳朵红了，好可爱。

　　她为了雪莲以身犯险，幸亏我来得及时，我很生气，天山雪莲而己，她说一声我就能给她，可看到当晚的雪莲花饼，我又气不起来了，是为了我吗？
　　但想起今日的情景，我还是觉得后怕，如果我来迟一点，会不会就接不住了？就像那日，如果我再迟一点，是不是连她的魂魄都保全不了？
　　我不敢想。

　　她问我，另一只耳珰是不是丢了，我垂下眼，慌乱地回答，是，丢了，
　　我不敢抬头，怕看到她失望的神情。
　　她好久没说话，是在怪我吗？
　　耳珰是在那日与天尊交手时遗失的，可后来的事太多，我没来得及去找就闭关了，时隔七百年，沧海桑田，那只耳珰已经找不回来了。
　　她送我时说，如果弄丢就不跟我好了，她现在在生气吗？
　　沉默良久，可她却跟我说，会再做一只，给我。
　　我说了声“好”，就又逃了。

　　过了一个月，我把屋舍搬去了山上，屋舍是按照在人间时的那间建的，我看她每日赏月，吃完花饼就犯困，但又强撑着不睡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就搬上来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很开心的样子。
　　后来我听赤狐说了她的“小屋”，像个棺材。
　　她修养了五百年才幻化成形，之后的两百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我明明说好会陪她岁岁年年，可又缺了两百年。

　　我泡温泉时，她来了。
　　虽然我闭着眼，但我依然能看到周围事物。
　　啧，她很明目张胆地打量了我几眼。
　　我就把她拽下来一起泡。
　　不是喜欢看吗？怎么又害羞了？

　　她问起我心口的那道疤，她问我，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她很不开心，眉眼都耷拉下来，哭丧着脸，好像比我还疼。

　　她竟然敢去喝花酒，倒跟生前一样，喜欢拈花惹草。
　　我很生气地去接她。
　　可她一见到我就带着一身酒气扑过来，还说好喜欢我好喜欢我，好吧，原谅她了。
　　她说着说着还撒起了酒疯，竟然还哭了，我手足无措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
　　她一直说好喜欢我，只喜欢我，边说边哭。
　　弄得我也有点想哭。
　　我哑着嗓子说，梅谢。
　　后面的话哽在嗓子里，我说不出来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把我空缺的两百年补回来。
　　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想起来，等你认出来。
　　哪怕你认出我会决定与我分道扬镳，我也不会试图阻止你想起来。
　　其实，像现在这样陪着你，也是我的贪欲，我的私心。

　　年终汇报工作，天帝把我单独扣下来，害得我迟了两天。
　　不过他的话让我有些在意。
　　他说，天尊好像知道了。
　　是指梅谢吗？
　　我有些不安。

　　我推开院门，她就跑出来，连件衣服都没披就跑过来，我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被她堵上。

　　她说，真是好久不见了，云岚。
　　我心一颤。
　　她认出来了吗？可她还是……
　　我错了，我不该质疑她对我的爱。
　　我想哭，可还是忍住了。

　　我向月老求来的桃花枝，她很喜欢。
　　我记得的，生前她说过，老了以后就一起坐在桃树下，温一壶酒，看满树桃花。
　　那时没来得及，现在补给她。

　　我们去了杭州，一起看了烟花。
　　我不解地问她，你在向谁许愿，有什么愿望是我不能实现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吻我。

　　有人轻轻地在我额上落下一个吻。

　　……
　　我……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个少女朝着我笑。
　　我着不清她的脸。
　　她是谁？
　　我捂着头从床上坐起，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头好疼。
　　我走出小院，发现竟在山巅。
　　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现在是子时，天还没亮，圆月还挂在天上，配上昆仑的雪和那棵老梅树，美得像幅画。
　　我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这样的雪夜不该只有我一个人，我身后的小院不该只住了我一个人。
　　我好像，与谁在昆仑之巅观星赏月。
　　头又疼起来。
　　我听到了哪里传来的吟唱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声音空灵，像是来自忘川。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鬼使神差地，我朝院外走去，看到满树桃花。
　　我伸出手，接住一朵桃花时心猛地一悸，呼吸一窒，险些落下泪来。
　　我颤着手摸向耳垂。
　　那有一对白玉耳珰。
　　我茫然地站在树下，张望着四周。
　　半响，我再压抑不住，两行泪从眼角落下。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