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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晴空万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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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承担后果,谁有资格决策。季后既参与,那就是再简单不过的平衡君臣。寻常政治手段罢了,无需大惊小怪。
九相之首季由衷,拜相至今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其子季九彰任户部尚书,位列九相之一,亲故在朝任职者不计其数。
季相一党在朝堂,如日中天,煊赫鼎盛。
如今皇权觉得他不能再势盛下去,便要联合三北边军,将这棵扎根在国朝命脉上的招风大树,给倒掉。
偏偏季由衷姓季,谁也不敢乱来,季后如此自断其尾,乃是何等魄力。
在季后默许下,自会有人为季相党织造出一张量身定做的网,待到收网之时,管叫它疏而不漏,又死而不绝。
夜深了,院中石灯映庭景,灯芒融融,流水声潺,细看时,那些绿色,终究带着寒冬的颓丧,昂贵的玻璃罩子外,飞雪转瞬即逝。
季桃初靠在窗边,自嘲反问:人人做事都有身不由己的理由,我受的那些痛苦折磨,只算是自讨苦吃。
细细回想,愈加证实。
嫁女联姻,盖是季侯府和杨王府商定好的计法,大张旗鼓,麻痹朝臣,叫季相党以为,杨王府联姻季氏是站队,送财是讨好。
在季相党多年的制约之下,幽北军终于肯低头依附季氏。
季侯府毁诺春补粮,是季后授意对户部的试探,让季秀甫出面卖粮,人们见怪不怪,反正此人混账名声在外,做出甚么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至于恒我县主梁侠,和亲妹梁滑间爆发的矛盾,仅是梁侠用来迷惑世人的障眼法。
矛盾确实为真,但闹的越厉害,梁侠气得越深,生病越重。
而后声称养病,转交权柄,名正言顺将嗣侯推到关原权力中央,小辈子人与季相党牵扯尚且不深,下手岂会留情。
从头到尾,只有季桃初以为,自己是被天下时势裹挟着,不可抗拒地嫁去幽北王府。
只有她,对季秀甫毁诺卖粮而给杨严齐造成的麻烦深感愧疚。
只有她,以为母亲是当真被梁滑伤得深重,看着母亲伤心哀恸,气出病来,边共情母亲的痛苦,边憎恶自己在那件事情里的无能。
她甚至想过,如果母亲真的被梁滑气出个好歹,自己家破人亡,她就与梁滑拼了这条命,无论是身为朝官的梁滑儿子,还是远在邑京的梁滑女儿,谁也别想活。
她也知道,杨严齐不可能出于真心想要帮她甚么,尽管没有过期待,长久相处下来,她却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心,真的逐渐开始相信杨严齐,相信情绪可以疏导,矛盾可以化解。
却是到头来才发现,天下万里晴朗,只她一人头顶乌云密布,大雨瓢泼,风雪交加。
百般苦楚,是她亲手讨来加在自己身上,怪不得任何人呢。
……
花费重金打造的南湾别野,在隆冬时节留住了几分绿意,同时也困住了走不出去的季桃初。
她给大姐道歉,木桥上不该出言不逊。
她给母亲道歉,自己不该仗着聪明,自作主张,破坏大家的谋划。
她又给了苏戊盘缠,叫苏戊带部下回幽北。
苏戊不愿走,跪在她门外央求留下,她却再不肯施舍半眼。
后来,关原的天,阴了晴,晴再阴,雪落下,雪又化。
别墅之外,事不关己。
母亲和三位姐姐想和她谈谈,多次来敲她门,一次不曾敲开。
出去蹬东时被母亲和姐姐们蹲守住,季桃初始终一言不发,或者,等她们长篇大论罢,她温顺地点头应一声“好”来作为回答。
逐渐的,亲长们便不再拦她。
大夫来看病,她积极配合,大夫说她病了,她就按时吃药,她的表现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经常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枯坐整日,一言不发。
在枯燥重复的时光里,腊月的日子,不着痕迹从房间外晃过。
除夕当日,五姐季竹韵来敲门,说杨严齐在关外打了胜仗,朝廷赏赐良多,近卫奉命送来许多珠宝首饰,还送来了土尔特使团事件中,朝廷对季桃初的补偿。
那的确是笔“横财”。
除夕傍晚,全家在正厅吃团圆饭,气氛倒也和睦,送到她房门口的两托盘饭菜,只被拿进去半碗白粥。
正月初五,三姐季棠在送来芝麻糖,隔着门告诉季桃初,她自愿嫁去关北王府为嗣妃。
至天狩三十载,上元佳节,四方灯会,季桢恕命仆人在别墅里挂满花灯。
傍晚开始,无论前庭还是后山,目之所及,华光灿烂。
季桃初坐在窗边发呆好久,心想,这些灯真好看。
转眼,三月初一。
关北王府来行纳吉礼,季桃初主动回到侯府。
瘦到脸颊凹陷的她,自知此时自己仪容不佳,便没出现在厅堂,于某处二楼的隐蔽处,独自观看三姐季棠在的纳吉之礼。
纳吉礼上,季桃初见到一位不可思议的客人。
漠北军十路将军之首,中军上将,持节管制调度武威七州,一等威远侯爵,漠北王府长女,汪恩让。
三月初的关原春意刚刚复苏,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位西北长大的将军,身上却透着股风沙烈日的气息,炽热坦荡,爽朗自在。
待纳吉礼罢,是招待酒宴,院里声音嘈杂,人头攒动,汪恩让在和嗣侯季桢恕说话,高处的季桃初一览无余。
年轻人身形挺直,腰间配刀刀绪轻晃,棕色眸子里笑意淡淡,分明带着几分书卷气,却掩不住那身镇军威仪。
不笑时,她深邃的眼眸里,镌刻着坚定不移的忠诚,会让人本能地相信,在她带领下,无论面对何等境况,漠北边军永远能为汉应江山杀出条血路。
若是放在去年,季桃初看见仰慕已久的汪恩让,定会欣喜若狂地冲上前和汪恩让说话,再厚着脸皮请人家吃酒。
可是现在,好没意思。
看片刻,她转身欲走,忽而错愕驻步。
一道高挑的身影安静站在楼柱旁,无声看着她,不知来了多久。
“溪照,”这人开口,笑意遮掩了乌眸深处的忧郁,“别来无恙。”
季桃初淡淡看她两眼,继而转过头去,不说话。
她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话了。
她患了失语症,确诊之后,母亲见到她就会不住掉眼泪,说着自责的话,痛苦不堪。
季桃初干脆连母亲也躲着不见,何况杨严齐。
这厢里,见季桃初淡静到显得漠然,杨严齐朱唇轻启,又合上,少顷,站在原地未动,微笑试问:“数月未见,生疏了?”
季桃初低着头,欠身算作行礼。
“唉,”杨严齐心里已然慌张,却又不好显露,遂含笑轻声喟叹:“这回,我真将溪照惹恼,同我生疏了,可该如何是好呦……”
季桃初看眼庭院中即将开始的酒宴,绕过柱子将身下楼。
飞快回到南湾别野,她重新将自己关进小小的房间里,这里安全。
当杨严齐靠在门外,绘声绘色地快将那几个月在关外的经历说完时,日落西山,暮盖四野。
门缝里塞出一张纸。
上面写着两句话。
“四月十五如期成婚,绝不悔诺。”
杨严齐捏着纸,沉默下来,原来,季桃初以为,自己在门外这般浪费口舌,是在怕她悔婚。
杨严齐看着紧闭的屋门,再也开不了口。
门窗紧闭,帘帐合垂,屋外昼白,屋内夜黑。
一觉不知睡过去多久,起来出去蹬东,发现杨严齐坐在门口圆凳上,环抱双臂,靠墙睡着了。
灯火摇曳,别墅内静谧连连。
杨严齐的靴子和袍角上带着赶路的灰尘,整个人风尘仆仆,也瘦了些,五官比以前更加好看,似若工匠精心雕刻的美玉,每一处都经历了时间的琢磨,好看得意味悠长。
但,又如何?
季桃初收回视线,轻手轻脚迈出门槛。
“溪照!”不知杨严齐几时醒的,精准抓住她手,眼眶微红,声音嘶哑,“不想再理我也无妨,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季桃初不动,亦不出声,任她拉着,淡淡看向随便某处。
“溪照……”杨严齐看起来非常痛苦。
可是,她在痛苦甚么?
杨大帅安定了关外五镇,重创萧国边军,不仅报了苏察城的仇,还有条不紊推进军镇修建,可谓大权在握,名利双收,风生水起,万事从愿,有何值得痛苦?
算了,季桃初想,何必苛责她人呢,黄口小儿尚且烦恼重重,况乎一军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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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桃初虽说不出话,成了半路哑巴,但不影响季杨联姻。
是岁,天狩三十载四月十五日,幽北王府大喜,广邀亲朋,大摆筵席,减税之恩泽被境内二十州府,数万生民欢庆嗣王嗣妃婚典。
这日,季桃初年满二十四。
洞房花烛夜,陪着季桃初的,是一个名曰同心合的纯金小盒子,虽只有掌心大小,份量却足够沉。
外面的世界欢天喜地,百姓的锣鼓声从街道上传进王府,传进嗣王东院。
季桃初孤身坐在满目猩红的新房内,无聊地摆弄着同心合。
烛光盈盈,发现盖面上镌刻“同心合”三字,打开看,盖里侧只刻了“幽北严齐”四个小字。
按照规矩,旁边本该刻季桃初名字,此时却是空着的。
合身里侧,镌刻着极为讽刺的八个字,“结发恩深,生死同心”。
谁和谁恩深,谁又和谁同心?
看着静静躺在盒里的两枚做工精美,质地上乘的金镶玉戒指,季桃初内心掀不起丝毫波澜。
杨严齐彻夜未归。
次日晨起,王妃朱凤鸣派人来传话,叫才从关原过来的季桃初好生歇息,并送来改口红封,算作全了该有的礼。
因着起的晚,季桃初坐在偏厅,吃着不早不中的半晌饭,晴光大好,陪嫁嬷嬷唐襄正捧着两本厚厚的簿子站在院里,卖力指挥下人安置带来的陪嫁,嗣王近卫苏戊,带人出现在院中。
“嗣妃,”苏卫长倒是改口流畅,一袭骑装,板正挺阔,“大帅下镇巡营,卑职来收拾行李。”
在院里忙碌的众陪嫁从人,下意识将目光瞥向苏戊,明的暗的,神色各异,又不敢显露,手头活计未敢停滞。
门窗敞开,穿堂风自由来去,季桃初微笑颔首,算作回应。
苏戊带人进卧房收拾东西,唐襄点了身边两名丫鬟同往。
在厨房忙碌的另一名嬷嬷向风华,闻讯过来时,只见到嗣王近卫们抬着几个箱子,步伐整齐地列队离开。
“杨嗣王几个意思?”向风华挨着唐襄嘀咕,面露不悦:“成亲次日就收拾东西走人,嫌弃我们姑娘?”
唐襄肘击她:“主人的事,少打听。”
向风华:“若是杨嗣王欺负人,别忘了咱们这些人跟来幽北是干啥的!”
“别乱来,”唐襄正色交待:“且看咱们姑娘是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