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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可恶至极 ...

  •   造孽,造孽。

      雪重夜深,偏僻的茶楼后院灯火通明,外围官兵亮起簇簇火把,沿围墙连成火龙,将在场人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季桃初吓得酒意散尽,要死不死地想,这可真是造孽啊,造孽。

      “杨严齐!听到没有!”
      凶徒蜷躲在季桃初并不高大的身后,右手颤抖,匕首反复戳在人质脖子上:“放我们兄弟连夜出城,否则,我与这女的同归于尽!”
      今日白天,假扮老樵夫外甥的他弟弟,照常到都司卫送柴禾,被杨严齐的近卫揭穿身份,捉了起来。

      “妄想!”有名官员大吼一声,威慑十足:“持续抵抗,死路一条!放下匕首,留尔全尸!”

      这位将军,您真是来救我狗命的?
      匕首越戳越深,血越出越多,“这女的”已然快要撑不住。

      季桃初怕得要死,颤抖到说不成话,牙关咯咯打颤,掉着泪,反而无哭腔:“杨,杨严齐,我有点,捱不住了。”

      “放!放人。”
      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杨严齐按住身边暴躁的都指挥同知葛又旺,好生与凶徒商量:“此处离城门不近,人质大病初愈,我替她受挟。”

      “少耍花样!”凶徒不买账,更加用力反拧人质胳膊:“给你一柱香时间,带我弟至此!”

      匕首戳得更深,像是根冰冻了五百年的冰凌插///进脖子,寒气散发,凝滞季桃初的呼吸,胳膊被反拧的疼反而可以忽略。

      这个夜,真冷。

      “我说,这位好汉,”季桃初不知自己在说些啥,抖若筛糠:“你想,我这条命倘真值钱,会被送来这破地方垦荒?”
      还有句“你上当了”,她没敢说,怕当真激怒对方,一匕首给她攮死,那就真的亏大了。

      她大串掉着泪,边抽鼻涕,快吓死了。
      她想,这副样子肯定又丑又丢人,要被杨严齐笑话死,可是控制不住。

      “好汉有所不知,我这些年,过得痛不欲生,娘不疼爹不爱,亲姨母还算计着,欲将我婚姻大事,铺作她家攀高枝的台阶,我早不想活了,奈何没勇气自缢,今朝你杀死我,也算成全……”

      “季溪照!!”忽被杨严齐暴喝一声打断:“不要乱说话!他不过区区细作,我放其出关就是,没你以为的那样严重!”

      原来是细作。

      隔着眼前朦胧的火把色水光,季桃初看不清楚杨严齐神情,只看见杨严齐说话时,急得往前冲了好几大步。
      步子跨得真大,季桃初还能分神想,再迈两下,恐怕将杵到她脸前来。

      “你不明白。”
      季桃初脖子上流着血,眼睛里淌着泪,语气愈发平静:“我爹已定好嗣妃人选,若你立嗣爵,他便送我哥来入赘,若你二弟封世子,我爹会送我姐过来,我的死活,无碍季杨关系。”

      “够了!住嘴!”凶徒终于在暴怒中,被二人的拉扯气得更加烦躁,搡得季桃初踉跄:“臭娘们闭嘴,不然老子……”

      在季桃初被推晃的瞬间,甚么东西劈开飞雪迎面飞来,她本能地偏头闪躲,瞬间肩膀冷疼,身后噗嗤一声。

      桎梏着她的力量,猛然变大,身后却没了声音。
      是支弩箭,擦着季桃初肩头,射中凶徒不慎露出来的脑门。

      几息后,匕首掉落下去,被积雪无声吞没,季桃初失衡往前栽倒。

      却没像在金城外时那样,以脸着地,摔得口鼻出血,她栽进一个怀抱里。

      “他死了?”季桃初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听见如潮水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凄风寒雪隔绝在怀抱之外,她已感觉不到疼痛。

      凶徒没有当场气绝身亡,脑门中箭,四肢抽搐着,还在嗬嗬倒吸气。
      “嗯,”杨严齐神色凝重,匆匆往她脖子上系了甚么,将人打横抱起:“别说话了,我们先回去处理下伤口。”

      .

      狂风尖锐鸣叫,雪花狂乱飞舞,屋檐下结起巴掌厚的冰凌,金城不似昨夜宁静。

      王怀川等到很晚很晚,杨严齐才独自过来。

      “晏如睡着了,右肩擦伤,左手肘扭伤,脖子缝三针,”
      中堂,王怀川坐在西侧靠墙的圈椅里,脚边炭盆只剩灰烬。
      “杨都司,我等以农师身份,应令堂征请而来,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至于此?”
      连王怀川也看出来,季桃初此番遭遇,与在酒楼偶遇杨严齐有关。

      杨严齐面露疲惫,没说话。

      王怀川站起来,压低的声音难掩愤怒:“无论你打甚么主意,若敢以晏如为诱饵或代价,必有你好果子吃!”

      被威胁也毫无愠色,杨严齐脾气很好的样子,甚至可以用温润如玉来形容:“天亮前我守在这里,你睡会儿去吧,容岳,今日多谢。”

      语气虽好,态度却坚定不容拒绝,大约是令行禁止的统军作风使然,让王怀川觉得,即便拒绝杨严齐的提议,仍会被强行送去休息。

      王怀川记着季桃初的叮嘱,不和姓杨的冲突,甩袖离开。

      杨严齐静默片刻,缓缓脱下披风,露出挂在腰间的佩刀抚山雪。
      往椅子上搭放披风时,瞥见袖口处染有血迹,并不明显。
      手帕反复擦几遍,擦不掉,扯了扯外袖稍做遮挡。

      东卧里传来极其微弱的声响,循声而入,是季桃初坐了起来。
      她左臂半吊,眉目低垂,靠着床头像在发呆,又像在深思。

      “醒了。”杨严齐没有靠近,拉把杌子坐在旁边。

      还是被嗅觉灵敏的人,捕捉到她隐约携身的血腥味。
      季桃初吞咽两下发干的喉,肿着眼睛:“酒楼偶遇时,你右后方,那个着翠绿大披的男人,是谁?”

      在茶楼后院时,季桃初便能在毫无沟通的前提下,完美配合官方,成功击毙细作,杨严齐此时,也不惊讶季桃初的机敏,神色不变道:“他是我下下级将官,都指挥佥事,孙海。”

      季桃初:“他可能对你构成不利。”
      “不会了。”

      季桃初顿觉不妙:“你怎么他了?”
      “杀了。”

      季桃初错愕:“边镇都司指挥佥事,节制协兵二营,正四品实权大员,你杀了?”

      杨严齐微哂:“实权大员又如何。”
      北防地界上,军情事务瞬息万变,朝廷提防塞王守将势大,刻意模糊藩镇诸统领及兵首间节制关系,常使军令不通,各自为政。
      杀戮夺权,正常。

      怕季桃初太过惊诧,杨严齐解释:“虎狼环伺之地,岂容不从军令者。”
      夏初,彭城遇山匪掠村,都司卫调令左近兵营相机剿杀,却得兵营进文,要讨孙海之令。
      待令下,贼匪走脱,损失不计。

      杨严齐在公会上责问相关将领,却被孙海辱骂,甚至拔刀,扬言要手刃杨严齐。

      都司卫呈书朝廷,兵部移文北防巡抚核实,巡抚反馈为寻常口角争执,朝廷令都司指挥使、都指挥同知、佥事及各部官将,安分守己,协和行事。
      协和,协和个屁,杨都司哪是肯吃亏的主。

      季桃初耳朵里阵阵嗡鸣,半晌,她听见自己问:“怎么杀的?”
      杨严齐:“带人去他家。”
      季桃初想扶额:“这么简单?”
      那可是朝廷钦命的边防守将!

      “嗯,”杨严齐点头:“不复杂。”
      边军争夺,鲜少像邑京那些达官贵人般,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决定杀孙海后,没有商量,没有预谋,直接杀到那厮家里。

      等孙海的心腹部曲赶来救援,看到的是独自坐在厅前台阶上的杨严齐,以及放在地上的孙海头颅。

      灯火通明的庭院中,横七竖八躺满尸体,雪和血混杂着,刺得眼睛疼,后院在焚尸,无法形容的味道冲击着嗅觉,有人当场呕吐。

      杨严齐半边身子隐在黑夜中,半边身子落满雪,声音冻得嘶哑:“孙海已死,归顺者,既往不咎,一应待遇,悉同本部。”

      抚山雪靠在杨严齐手边,修长刀身沾满凝冻的乌黑血渍,刀尖处凝着抹阴沉戾光。
      没人想亲身体会,屠干净舂耽城的抚山雪,究竟有多锋利。
      至此,都指挥佥事孙海旧部,尽归杨严齐。

      荒诞感丝丝萦绕上心头,季桃初说不清是受教还是讥讽:“官场权谋,无非是相互妥协的政治游戏,你此番是为着粮,还是饷?”

      粮,饷。

      油灯灯焰无风自晃,摇曳了脚下孤影,恰如杨严齐当下心思。
      粮,饷。
      季桃初眼光还真是毒辣。

      杨严齐坦率道:“桩桩件件,各有前因后果,终归而言,无非争权夺利。”

      季桃初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在酒楼当众唤我嗣妃,无非是为试探。”

      她的分析一针见血,又步步紧逼:“关原侯府与幽北王府之间,除却粮食往来,唯剩当年婚约,我不信,你这个十七八岁屠城救父的人,如今处境,是与下属争权夺利。”

      这不符合杨严齐“公认继人”的身份地位。

      杨严齐看过来,眼睛乌黑明亮,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听说容岳欲寻地耕做,北防雪季漫长,农事相关事宜,恐需等到明岁夏。”

      季桃初心中一烦,她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何需顾左右而言他,使我遭此劫难,不该给个合理解释?”

      四目相对,杨严齐先挪开视线,沉默下来。
      季桃初等待片刻,不闻回答,心中烦躁愈盛,她最厌人如此墨迹:“利用我时那样果决,此刻装甚么哑巴,说话!”

      ……瞧这暴脾气,跟个暴躁小土豆一样。
      杨严齐扯扯外袍袖口,遮住那点不显眼的血迹脏污:“你在茶楼后院说的那些话,当真?”

      “哪些话?”摸不准杨严齐几个意思,季桃初提防中略显迟疑。

      “没甚么,”这人起身,高挑的影子笼罩过来:“我在外间,有事便喊我,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你再睡一觉……多谢。”

      多谢?自己要听的是这声谢吗?!
      季桃初眉头紧拧。

      孙海是北防三把手,不会费尽心思如此安插细作,那双细作兄弟或许仅是个借口。
      背后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杨严齐欠她一个道歉。
      可这人从头到尾毫无悔过之心,真真是可恶,可恶!

      中堂,杨严齐和衣躺在罗汉榻上。
      入睡时手还在细微颤抖,睡着后,也零零碎碎不停做梦。

      时而梦见行军,她急着上茅厕,但到处都是遗矢,空气是焚烧尸体的味道,恶心得她不停呕吐。

      督察官发现她掉队,不由分说拿鞭子抽过来,将她当成逃兵处置。
      无数滚落在地上的敌军头颅,突然睁大眼睛活过来,连蹦带跳围成圈,桀桀喳喳嘲笑她是逃兵。

      时而梦见那年,她带着受伤的父亲,狼狈不堪从镫狼谷逃回来。
      在京武关暂做休整时,堂叔趁她夜里睡觉,要取她性命。

      “幽北战局死棋一盘,和谈使已到却马屹,你率六百末等骑卒,屠舂耽,救你爹,我们这些掌兵大将,都是吃干饭的吗?”
      口鼻被捂,削铁如泥的匕首随时会扎穿她心脏,平时和蔼可亲的堂叔,此刻面目狰狞。
      “别怪堂叔心狠,我不能让你和你二叔成功汇合,否则,等着我的,只有辕门斩首!”
      堂叔眼睛红得,像炼狱里淬了硝石的鬼火:“你不该活着回来的,肃同!”

      我不该活着回来吗?
      杨严齐欲思考,梦境骤转,胳膊腿极速变短,视野从高到低,她被塞回十三岁的身体里。

      庆功宴上,伍长趁酒调戏她,被她一刀抹了脖子,引起辎重营官兵不满,爹安排她暂回虞州姥姥家休息。

      因着些琐事,她到书院躲清净,没想到,和季桃初成了同个学斋的同学。
      她在姥姥家见过季桃初好多次,却是从未有过接触,同斋念书十几天后,两人才说上话。

      “不认识我吗?我是季桃初,”挡住她去路的人,笑盈盈将一物塞她怀里,“呐,请你吃桃子!”

      梦醒了,天未亮,雪落声烦。
      后来这些年,杨严齐再没吃到过那样又大又甜的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可恶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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