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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此心阴鸷 ...

  •   次日晨,天光初晃,鸡刚打鸣,季桃初隐约听见院子里有声响。

      披衣出屋,看见梁侠将鸡笼里的鸡,全放了出来,“娘,干啥呢?”

      “呦,醒这么早,”梁侠兜好新捡的鸡蛋,撵了围在脚边的几只肥鸡出门觅食,“我怕鸡打鸣吵醒你,没想到还是晚一步,你想睡再回去睡会儿。”

      谁敢相信,眼前这个用围裙兜鸡蛋,半头青丝掺白发的沧桑妇人,是带着关原百姓,靠种地,过上好日子的恒我县主?
      季桃初鼻子一酸,假装揉眼睛:“不睡了,我去看看俺姥爷。”

      “我刚才看过了,”梁侠唤住女儿脚步,道:“睡得熟着呢,昨夜他自己躺下的,还是你扶他躺下的?”

      “他自己,哼哼小半宿,末了自己睡的。”

      梁侠兜着鸡蛋往厨房去,忍不住笑:“要我说,还是得让你回来治你姥爷,别人真拿捏不住他。”

      季桃初迷迷糊糊跟过来,不敢让母亲发现她红了眼眶:“可不敢这么说,我小时候姥爷怎么对我,现在我怎么对他嘛。”

      厨房低矮昏暗,梁侠熟门熟路点灯起灶:“你小时候,他不让你吃饭?”

      “那倒没有,馍饭菜三样没吃全过而已。”季桃初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和母亲闲聊。
      她年幼时,母亲忙;她长大后,大家都忙。

      梁侠:“啥意思?”
      季桃初抓抓松散的发,略显生涩:“就是,每天吃饭时候,汤水是肯定有,馍和菜的话,必是有馍则没菜,有菜则没馍。”

      梁侠呸道:“这老东西,我每月按时给他寄钱,惟盼他能好好照顾你,这事,你咋不早给我说?”
      她以前忙,季秀甫又不喜女儿,多方考量,遂将女儿放在乡下,由孩子的亲姥爷梁文兴,来帮忙照顾孩子。

      “姥爷只是懒,脾气差,对我没有坏心,”季桃初实话实说,“我写了饭谱贴在墙上,姥爷每天按照单子给我做晌午饭。”

      季桃初笑嘻嘻回忆:“初一捞面条,初二鸡汁卤面,初三饺子,还有菜盒子,油条酸汤,蒸野菜……反正每天不重样,遇见不会做的饭菜时,姥爷还跑去村头的大歪脖子树下,向那些阿婆阿翁请教。”

      虽然请教做菜的最后,变成老头噙着烟袋杆子蹲村头,和人扯闲篇扯到天黑,但老头最后还是会按时将菜做出来。

      梁侠长吁短叹:“怪我以前忙,又信不过侯府里的人,只能让你跟姥爷在这里生活,桃初,那些年你受委屈了,是娘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委屈毫无征兆漫上喉咙,季桃初险些哽咽,蹲在灶台的烧火口背对着母亲,咬咬舌尖装作无事发生:“我这不是好好长大了嘛,你没有对不起我。”

      打从记事起,季桃初便跟着姥爷住在这乡下。
      她四岁启蒙,在村里念公办学塾到九岁,而后才转进虞州城,朱家创办的私立学院。

      姥爷照顾她那些年,没有特别上心,却也从不算失职。

      跟着姥爷生活,她没饿过肚子,没受过冻,姥爷懒得给她梳头打扮,所以一直给她剃光头,穿男孩衣裤。

      九岁那年,周围几个村庄合并学塾,学斋里新来几个小霸王,同学们说小光头是女的,他们不信,非拉小光头一起上茅房。
      小光头不肯,被他们当场拽掉了裤子。

      干了半辈子屠户的姥爷,磨亮他杀猪用的剔骨刀,要去找那些欺负她的人算账;娘叫那些人的双亲,带他们的儿子登门来道歉。

      可那有何用?

      小光头回四方城的关原侯府住一年,十岁上,去了小姨母她婆家创办的学院,明文堂。

      往事随风,哪怕创伤影响依旧在,这些也没必要同母亲再提,令母亲徒增自责。
      毕竟当时,各有难处。

      .

      乡下的日子,过得颇为安逸。
      梁文兴再没闹腾过,老实且听话,除去饭量日益增大,唯是依旧不让侯府其他人前来帮忙照顾他。
      好歹有季桃初在,梁侠轻松不少。

      转眼七月,关原进入雨季。
      连阴天难得见晴,苞米在田地里安静而疯狂地生长,姥爷梁文兴病情突然恶化。

      这日傍晚,斜风细雨,绵绵不绝。
      关原嗣侯季桢恕看望罢梁文兴,低头走进厨房,“姥爷要见梁滑,娘说你亲自去了趟虞州朱家,梁滑怎么说?”

      灶台前,季桃初坐在脚踝高的小矮凳上,烧着火叹息:“没见到梁滑,见到朱仲孺了,他说他女人病得卧床不起,快要死了,若我再敢去打扰他女人养病,他弄死我。”

      口气真大,还真是越无知,越嚣张。
      季桢恕短促轻笑:“可以啊,朱仲孺的腰杆子,几时变得如此硬。”
      这个拳打亲父,脚踢亲母,靠妻姐一家接济二十年的男人,原来腰杆是硬的?

      季桃初:“仗着他儿当官了呗,今年初,他女儿又考进邑京国医馆,人一家飞黄腾达了,弄死我还不是小事一桩?”
      真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

      “梁滑不敢来这里,”季桢恕道:“还是怕咱娘要她还钱。”

      季桃初往灶下添柴,冷不防问:“长姐大人,你如何那样早预料到,姥爷情况会恶化?”

      季桢恕按按她的头,即便唇角带笑,深邃的眼睛里依旧含着化不开的忧郁:“当然是天机不可泄露。”

      季桃初撇嘴:“正是因为你们甚么也不肯同我说,我才又笨又傻,被人算计了也是后知后觉。”
      到杨严齐那般的高手面前,她简直被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仓皇逃跑。

      “都是些不要脸皮的下作事,你不学也好。”季桢恕道:“不过你该是知的,咱爹一直想尽快将你嫁人。”
      季桃初自嘲:“我可真是不值钱。”
      恒我县主和关原侯的亲生女,世上只此一个,难道不该是最大的赌注?怎能随随便便嫁人?

      季桢恕:“爹怕你嫁去幽北王府。”
      “为何?”
      “他觉得,你天生和咱娘一心,你嫁去幽北王府,他以后没法再挣幽北军的钱。”

      “……”没错,她们的爹季秀甫,绝对会这样想这样做。
      季桃初用力点头:“有真可能唉。”

      逗笑季桢恕,笑意难达眼底:“桃初,你一直不想嫁人,这点我和咱娘都知道,可这回不行啊!”

      “这回咋了?”季桃初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不好的预感。

      季桢恕抄手站在那里,灶台下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在她脸上,喜忧难辨:“姑母已经定下,将你嫁去幽北王府。”

      “咔嚓!”
      手里捅火的小树枝被撅折,季桃初伸手去捡,险些被火舌舔到脑门。

      季桢恕及时拉住她。

      季桃初回过神,反手拽住季桢恕:“幽北还没有嗣王,此事并非没有回寰的余地。”

      “不要自欺欺人,桃初。”
      灶台里的火苗跳动在季桢恕眼里,依旧照不穿这位嗣侯眼底深处,那些浓稠如墨的复杂情绪。
      “杨肃同十七八岁屠城救父,本就是板上钉钉的幽北继人,今年初,她又十日内收复关外五座城池……”

      “我不同意!”季桃初忽地站起身,带翻她从小坐到大的小矮凳,“我去和咱娘说嘛,娘一定有办法,杨严齐是女子,姑母怎能——”

      “桃初!”被季桢恕用力拉住,“杨肃同封幽北嗣王的皇旨,六月中旬便已昭告诸州县,咱娘至今没同你说,是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咱娘,已经尽力了。”

      不争气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季桃初呼吸困难,全身发麻。

      季桢恕见状,快速拉她到厨房门口坐下,支起门帘让活风吹进来,好保持她呼吸畅通。

      “桃初,桃初,别生气,你听我说。”
      季桢恕蹲下来,拉住小妹一只手:“有些话,虽不想说,但又不得不提。咱们姓季,和姑母荣辱协同,有些事注定拒绝不得。不过你别担心,娘已将关原诸务交给我,咱爹那边,我也会尽快处理好。”

      “三载,”季桢恕比出三根手指,话语艰难地从喉舌间挤出来:“大姐承诺,最多三年时间,我接你回家,哦?”

      潮湿裹着雨丝的凉风,绵绵不断吹打在脸上,季桃初暂时麻痹的脑子,逐渐恢复过来,眼泪几乎同时停下,连个过度也没有。

      她不知自己何时学会的这样,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能哭着哭着忽然抽离所有情绪,冷漠又嘲讽地审视自己的眼泪,和一切情绪。

      “我知道了,大姐,”四肢逐渐恢复知觉,季桃初胡乱抹掉满脸泪水,冷漠得仿佛无事发生,“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你放心,对,你放心。”

      .

      大夫给出的时间大差不差,接下来的日子,梁文兴越发能吃,越发能睡,越发能折腾人,人也极速消瘦。

      他昼夜不停折磨人,前脚刚给他换掉尿湿的被褥,他后脚抓着拉出来的矢往人身上扔。
      梁侠和季桢恕都中过招,唯独季桃初一进屋,他立刻停下发疯,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管梁侠喊娘。

      就这样,直闹腾到七月廿七这天。
      日落西山时,梁文兴吃过晚饭,安静地入睡,亥初忽然开始倒气。
      据说将死之人倒出来的是浊气,梁侠不让两个女儿在跟前,只独自在床前守着。

      季桃初和季桢恕,开始在外面着手准备东西,母女三人情绪都很平静。

      至深夜,子时将尽,梁文兴倒出最后一口气,彻底结束了他七十余载的人生。

      母女三人分工协作,有条不紊做好所有事。
      待天亮,季桢恕陪母亲梁侠,到村里几户要好的人家里告丧,季桃初独自坐在改为灵堂的正屋门口,守着供桌下的长明灯。

      天光迟迟不肯彻底放亮,今日又是个阴天。
      季桃初的眼泪总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被她飞速擦去,转眼又掉。

      她正卯足劲和眼泪较量,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嘈杂,且声音越来越近,她听着不对劲,走到院子往外瞧。

      凉风拂面,断断续续吹来些对话。
      “可恶至极!竟然不让你进门照顾老人,甚至不让你见你爹最后一面,小梁侠是要把路走绝!”
      “小滑莫怕,有族叔伯们为你撑腰,这梁家,不是她梁侠一个妇道人家说了算!”
      “小梁侠这是完全不把家训族规放在眼里,倘她执迷不悟,不知悔改,点她天灯也是轻的!”

      完了,冲娘来的。

      少顷,果然有二三十号的中青年男人,簇拥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中年女子,边暴力闯进梁家柴门,边和梁滑说话。
      “这回俺们一定给小滑你做主!”
      “小滑放心,你爹的东西,该是你的,毫厘不会叫别人强占去!”
      “对,有你的堂兄弟们在,谁敢说个不字,打死她不带眨眼——”

      涌进柴门的一群男人,在看清楚眼前情况后,集体刹脚,失声,停在院里面面相觑,逡巡不敢前。

      被拥护在中间的中年女人,个头不高,皮肤白皙,鼻梁挺拔,本该是副好容貌,偏偏面色苍白,眉目尖锐,法令纹深刻,显得面相刻薄挑剔。
      她侧起眼睛,警惕地打量过来。

      院子陷入诡异的安静。

      片刻后,一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抬手朝灵堂门口一指,趾高气昂:“小丫头,你是谁?作何在我堂哥灵前磨刀!速速放下,莫要伤着人!”

      季桃初坐在正屋门前,一下下磨着手里吹毛断发的剔骨刀,在钢刀和磨刀石擦出的嚓嚓声中,不紧不慢开口。

      “我乃关原侯府季桃初,梁侠是我娘,季桢恕是我长姐,今日起,我梁门治丧,谁敢撒野——”
      她慢慢抬头,掉过泪的眼睛正泛红,咬着犬牙,一字一句:“我送他下幽冥伴梁文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此心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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