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我有婚约 ...
-
季桢恕陪母亲梁侠告丧回来,远远便见自家篱笆墙外围满人。
巧的是,原定今日来送东西的老三季棠在,和老五季竹韵,也正好从四方城的侯府过来。
“这帮王八蛋,竟还敢来闹事!”梁侠咬牙,准备和年轻时一样,孤身上去争吵。
少时那些年,她与妹妹梁滑,以及老祖母,时常遭本族欺凌,倘非她以强势彪悍之姿态与梁姓众人抗争,她们孤儿寡祖三人,早已被抢走田宅,流浪异乡。
被季桢恕拉住:“娘,您若信得过孩儿,请将治丧之事,全权交由孩儿。”
梁侠五岁丧母,由祖母养育成人,偶得父亲照拂,便念亲情,为其养老至今。
若说与梁文兴没有丝毫父女亲情,那是骗人,今朝丧父,她身怆心悲。
偏自己丈夫靠不上,好在膝下孩子已长大成人,她自然同意。
几人甫现身,梁滑立马跌坐在地,放声痛哭,口口声声哭着她爹苦命。
干嚎的哭声,除去虚情假意,只让人觉得聒噪。
梁氏族人轰然围上前,争先恐后告状。
“梁侠,你是怎么教育的女儿!”与季桃初对峙过的男人来告状,指指挡在柴门口的人,又指着自己:“你的宝贝幺儿,要杀你亲堂叔我!”
“放肆!”被季桢恕一把拦开,喝斥:“我娘素与村人亲切,尔等却别忘了,自己是个甚么身份!”
此人被关原嗣侯的喝斥,吓得原地愣住。以往,梁侠嫁人后,从没有仗着身份地位威压过村人,比少年时更好说话。
季桢恕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将在场的梁姓之人,敲打得浑身冷汗。
——对啊,老虎打着盹,它还是老虎。
即便梁侠与人和善,她也终究不再是几十年前那个幼时失恃,见父弃养,跟着老祖母吃糠咽菜,人人都能去踩一脚的小梁侠了。
趁此机会,季棠在和季竹韵一左一右,搀扶着步履艰难的梁侠,穿过人群回了家里东厢房休息。
路过挡门的梁滑时,看不顺眼的老五季竹韵,顺道虚踢一脚,撵她躲开。
“杀人啦!”惹得梁滑又哭嚎:“梁侠纵女杀她亲妹妹!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你再哭?”刚磨亮的剔骨刀明晃晃伸过来,季桃初红着眼睛,“再哭真杀你!”
“……”梁滑立刻闭嘴,上翻起那双充满阴毒算计的小眼,三白目恶狠狠盯着季桃初。
俄而,梁滑转向梁氏族人,暴哭告状:“大家瞧见了,我姐一家就是这样欺负我,当着你们面她们还敢如此,背地里欺负我更甚!”
说着又开始哭嚎:“我命咋这样苦,两岁没了娘,又遭亲爹弃养,亲姐对我随意打骂,我死了算了……”
一时之间,梁氏众人愤怒不已,纷纷指责起来。
“呜!”
快刀劈开昭示秋雨将至的潮风,季桃初以刀尖指向众人,厉声警告:“要是来议我外祖丧事,便好生同我长姐商议,若想闹事,我看谁敢!”
半盏茶时间后,初秋细雨淅沥落下,灵堂里挤满姓梁的男人。
梁滑身边,坐着个中年男人,身着缎面直身,头戴东坡巾,足蹬云头履。
虽浓眉大眼,但因着体肥身短,这身行头反而衬得他异常臃肿。
正是梁滑的夫君,虞州朱家三子朱仲孺。
季桃初暗暗将视线落向长姐。
季桢恕不喜裙装,着海蓝色道袍,腰系绦绳,鞋履和袍角沾了黄土尘泥,但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皆非朱仲孺能比。
果然,判断衣裳好看与否的标准,不是衣裳本身,而是穿衣裳的人。
……
屋里挤不下太多人,季桃初坐在门口角落,当她的衣角被雨水溅得湿透时,这些姓梁的男人与季桢恕议事结束,三两结伴离开。
观其颜色,暗喜者有之,悻悻者有之,面无表情者亦有之,无非是有人得利,有人失算,有人仅是来凑数。
季桢恕各个击破,赢他们,甚至称不上是小菜一碟。
转眼,布置成灵堂的堂屋里,只剩季桢恕季桃初姊妹,与梁滑朱仲孺两口。
“咱娘见到这俩人就恶心,为何不撵走?”坐在屋门东侧的季桃初,隔着灵堂问西边的季桢恕,光明正大。
季桢恕放下喝空的粗瓷茶杯,故意装作无奈:“梁滑今日来前告了县官,说我们阻止她为父尽孝,县官头上有巡抚核查,无法偏私,遂在村口拦下我,咱们也要体谅体谅县官的难处。”
季桃初会意,欲终亡之,必先狂之:“你这个嗣侯当的真窝囊,我在金城时,有将官和杨严齐作对,直接被杨严齐砍了脑袋。”
季桢恕附和:“没想到,杨肃同手段还挺硬。”
季桃初夸张:“可说呢,杀人如麻。”
坐得离季桢恕两步远的梁滑,目光粹毒般剜过来,尽显刻薄。
——万万没想到,她想方设法纠集起来的梁氏人,被季行简这小畜牲,如此轻而易举击溃,自己原本想利用梁氏人来气梁侠,争取气死梁侠的。
孰料半路杀出来季家姐妹,真晦气。
朱仲孺搓搓发凉的后脖颈,低声安慰发妻:“不碍事,颟是我亲外甥。”
强调这个关系,意义何在?想说明杨严齐不会砍他和梁滑脑袋?
“桃初,”季桢恕弹了下空茶杯,“再去煮点热茶,这阴风冷雨的,不该来的人都来了,该来的人也当将至,咱们不可慢怠。”
季桃初去厨房煮茶,不多时,此前得到过告丧的村人,果然陆续赶过来。
季桢恕带着妹妹们张罗丧事,梁侠作为孝子,安静守在灵堂边。
快晌午时,执事人请的风水先生到了,是个年过花甲的瘸腿老叟。
灵堂逼仄,小饭桌靠在里屋的门外边,老叟就着小饭桌在素纸上写算,问许多问题,季桢恕一一作答。
未几,老叟又问梁侠一家姓名与年岁,始终靠在墙角默不作声的梁滑,忽然扒拉开季棠在和季竹韵,挤到前面:“老仙,我家是不是也得写?”
“只写往生者的子孙,”老叟从书写中抬头:“你是?”
梁滑:“死的是我爹,我亲爹,我是他二女儿。”
老叟看眼主事的季桢恕,得了允准,方问了梁滑一家情况。
待到安排事时,老叟问:“出殡前夜要压过路纸,小君的父亲兄弟几时能来?”
季桢恕:“家父出殡当日来,舍弟身在交趾,赶不回来。”
二弟季贞谅和四弟季贞饶,都在交趾的粮种场。
“你家没男人,这可不行啊,”老叟道:“夜半子时到外面压过路纸,就是此刻盖在往生者脸上的白纸,这事只有男人能干,还有出殡当天,打幡、扛名旌、拉棺车头、填头土,这些都得男人来,男人阳气重。”
季桢恕嘴角微压。
所谓的“得男人来”,本质不过是在反复确认男子的主导地位,所谓的“阳气重”,仅仅是在为主导权的争夺做遮掩。
这厢里,梁滑眼睛放光道:“我有儿,我有!身高六尺,膀大腰圆,啥活都能让他干!”
按照虞州本地风俗,打幡扛名旌等,是继承家业者所干,出殡时,族人亲戚还得给这人封压祟金,那是笔可观的收入。
那边的梁侠,已然怒目瞪过来,她这个妹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老叟笑了下:“你儿作为外孙,这些事也能做,不过,照礼数,这些事,乃属出钱治丧的孝子负责,你要来?”
白得钱可以,出钱不行。
梁滑板起脸,往后一缩,撇嘴道:“我爹生前,从来没认过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村里人都知道,老爷子膝下正儿八经只有我儿子一个外孙,正牌外孙若是排不上号,别个又算啥?”
她在暗讽季桢恕姊妹几人,不是梁侠亲生,若非忌惮季桃初的剔骨刀,她恨不能将梁侠无儿子,嚷嚷得人尽皆知。
季桢恕季桃初同时目光扫过来,季桢恕淡淡的,季桃初眼里带刀子,看得梁滑缩起肩膀,拿出泫然欲泣的无辜之态。
直爽性子的季竹韵,再也看不下去,冷哼道:“分币不掏还想出风头得好处,这人脸怎么能像畜牲,说翻就翻呢!”
话音未落,便听“嗬——”一声夸张的倒抽气,继而,尖锐的哭喊炸在每个人的耳旁,梁滑一个箭步,扑向身后尚未入殓的梁文兴尸身。
“我!的!爹啊!!!!”
与此同时,盖在逝者脸上的白纸,哗啦一下,被梁滑扑过去时带起的风,给掀飞下去。
梁滑要死不死,正好对上老父亲近在咫尺的遗容。
面颊消瘦凹陷,灰白的眼睛似闭非闭,死白的嘴巴微微张开。
好像方才,老父亲就躲在白纸下,窥着她的一举一动。
未嚎完的那口气死死噎在胸口,梁滑双目瞪大,捂住心口,直挺挺往后倒去。
离得近的季棠在和季竹韵,本能地伸手将人接住,屋里一时慌乱。
待身体肥胖行动不便的朱仲孺,为梁滑扎针放血,这人才缓过来。
朱仲孺的针灸术和按摩推拿,在虞州城小有名气。
在众人对朱仲孺针术的夸赞中,心惊肉跳的老叟,摇着头坐回凳子上,好心建议将梁滑扶去卧房躺躺。
不料梁滑哭啼道:“我不去,我亲爹死了,我得给他守灵,他生前我被逼得没法尽孝,死了我说甚么也得再守他一程……”
虚伪恶心。
季竹韵一脚踢飞个小矮凳,牙缝里透话:“你们忙,我和桃初去做饭!”
老五拉了季桃初走,再不走,她怕自己当场和梁滑那个不要脸的,动手打起来。
那厢,梁侠已及时接住白纸,重新给梁文兴盖上。
季桢恕不再理会这个闹剧,同老叟道:“打幡和填头捧土由家母来,我小妹扛名旌,我拉棺车头,至于压过路纸,我们母女几人同往。”
按照习俗,这些事是男人干的,老叟面露难色:“其余都好说,压过路纸恐怕不行,夜半子时到荒郊野外去,路上还不能说话,女子怕是会吓哭。”
风俗说,若是哭,逝者的三魂七魄,不仅送不走,还会重新跟着活人回家。
靠在丈夫身上休息的梁滑,捂着心口贼心不死:“谁说没男人,我儿子,我儿子的爹,都能用呢!”
老叟看向年轻却处变不惊的主事。
“不可能。”季桢恕一口拒绝。
“放屁!”梁滑又要跳脚。
“咳!”在厨房做饭的季桃初,恰好过来送热水,顺便清了清嗓子。
梁滑夹起尾巴,怕季桃初真拿刀砍她,就像她姐梁侠会真打她那样,季桃初说砍人,真的会砍人。
她儿朱彻还没来,没人给她撑腰,等她儿来,梁滑斜着眼睛想,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帮贱人!
老叟忽然想到个主意,问季桢恕:“你们姊妹仨虽尚未成亲,可有谁定有姻亲?”
他解释:“定了亲的,就是你家准女婿,他可以陪你们去压过路纸,毕竟男人身上阳气足,镇的住夜半邪祟,老叟也是为主家考虑。”
“嘁。”眼见着季桃初放下茶壶转身就走,梁滑嘲笑着冷哼:“不瞒老仙,大约是这家祖坟风水不好,她家三个女儿都没人要。”
以前为何没有发现,这人如此能作?
余光瞥见母亲被这话气得面色苍白,一只脚迈出门槛的季桃初,停步转过身来,说出了事后令她懊悔终生的话。
“我有婚约,儿时所定,那人军身配印,杀敌如麻,佩刀持枪,统兵数万,敢问老先生,她可镇得住这世间的魑魅魍魉?”
老叟松口气,大为满意:“那简直太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