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走高飞》吕珀尔

36、求仁得仁

　　第二天下午戴维做物理治疗的时候，顾夏走去咖啡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布洛迪讲，她只觉得他们还没有告别，事情仿佛悬在半空。
　　她喝了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咖啡，他没有来。
　　接近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布洛迪打电话来，“抱歉，我不能去了。”
　　“没关系。”顾夏挂断电话，觉得这样也好。他没有说要开会，或者突然生病，他只说他不能，他知道她最不愿意听那些烂透的借口，他们之间也不需要那个。
　　心里不是不难过，但她有什么资格难过。曾经她赌气跑掉，他登了广告跟她道歉。曾经她无理取闹，他求前女友向她解释。曾经她不辞而别，他在茫茫世间寻她。曾经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但是她转身先走了，她怎能要他陪她蹉跎到天涯。
　　只是他说过，他说过的，他会一直等她。那样说话，竟也不是真的。他仍然会放下她，与另外一个女子结婚生子白头到老。
　　没有谁活该爱谁一辈子。
　　顾夏默默地坐到三点钟，披上大衣离开。

　　布洛迪望着那道孔雀蓝色的背影，纹风不动，心如粉碎。咖啡馆老板在内室，有点同情地问，“刚刚为什么不出去见她？”
　　“我已经见过她了。”布洛迪哀伤地想，他会把她放在心里落锁，从此不再打开那个匣子。她穿着白色球鞋和蓝色大衣，仍是他很久以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儿。可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已经不是欧洲小城里那个女学生，她将嫁给世界排名前三的网球选手，以后他会在电视里和报纸上看见她的音容笑貌，就像看每段明星的花边新闻。
　　她已经不是一天到晚吊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女孩儿。
　　咖啡馆老板端上第三杯曼特宁，今天他终于知道，何以布洛迪·范·格兰特医生每次来这里喝的都是这一种很苦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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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机场，顾夏拿出机票，戴维诧异，“怎么只有两张？”
　　“阿休陪你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想我就不必过去了，我在巴黎还有很多事。我在新闻社找到工作，还没开工已经请假，现在要回去销假。”
　　“什么？”事情来得太突然，戴维完全没能了解，他从来不知道顾夏是有工作的，尤其，“我们快要结婚了。”
　　“结婚是一件事，工作是一件事。”
　　戴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觉得复杂，“那我们怎么结婚？你的工作在巴黎。”
　　“那有什么关系，你每年在阿根廷不到两个月。”
　　戴维还想说话，被莱顿一把拉住，“要上飞机了，你们回头再议。”
　　一直到了飞机上，戴维还在对莱顿抗议，“她一个月能赚多少钱？有没有三千欧？难道我养不起家？”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想。”但莱顿一时也没想起这是什么问题，只得安慰戴维，“你一心要娶她，现在你可以娶到她了，何必追究那么多。”
　　休·莱顿虽然性格懵懂，这句话却是真理。求仁得仁，又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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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巴黎的第二天，顾夏去新闻社销假。出来的时候，第七艺术部门的同事笑嘻嘻地拖住她讨新闻，“裘雷诺满巴黎找你，你去哪里了？你和裘雷诺在约会？”
　　“哪个裘雷诺？”与其解释，不如否认彻底。
　　“如果有第一手资料，当然要卖给自己人吧？”
　　“好吧，我要结婚了，我这就去体育部曝料。”说着，顾夏翻到日程簿，裘仍在巴黎，今天他在香榭丽舍为路易·威登的皮箱拍广告。已经下午茶时间，不知道他收工没有。

　　阴天，顾夏走了一段路，终于决定召计程车。她想见裘，此时不见更到何时。她去了，见不到他，也就算了。
　　汽车驶进凯旋门路段不远，顾夏已经看见路易·威登大楼前人头簇簇。下车，走过去，微笑。裘雷诺穿着黑色大衣，裹一条黑色围巾，站在店面门口喝着一种看起来很暖的东西，一边仰头观看天色，大大小小的皮箱像赝品一般在他脚下堆了满地。
　　顾夏并不喊他，只微笑地远远看他。裘跟导演说了几句什么，好像在交换意见，助手挤进人群为他换了一个纸杯咖啡。裘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跟导演说话，说着说着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回头，目光飞跃人海碰到顾夏的眼光。
　　世界上只有那一双眼睛。裘雷诺不知怎么就想到一句话，我想飞跃这尘世悲伤。他笑，嘴角弯成一道美丽的弧。他向她走过来，站到她面前说，“我在等下雪，等了一天。”
　　顾夏不知道这里的创意，问他，“不可以用人工降雪？”
　　“那不一样，表情感受完全不同，外行才看不出。”
　　顾夏抬头看着他的眉眼，在黯淡的冬日黄昏里有一种旧电影的场景感，“可是天都黑了，等到下雪也拍不成啦！”
　　裘雷诺看住她笑，“没关系，我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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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雷诺收了工，两人从巴黎八区走到七区又走到六区再走到五区。顾夏记得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意大利冰淇淋店，名字是小丘比特。天已经黑下来，他们走了好几圈仍找不到那家店。
　　“还记得上一次我们一起吃冰淇淋么？”
　　“有三年了吧？”裘雷诺想了想，似乎更久，他们认识了那么久。
　　“加州，热得冰淇淋都融化了，女孩儿都穿着最短的裙子。”顾夏向往，“我爱那地方。”
　　“那么不如我们就去那里，我在比佛利山有一所房子，几乎是我的半个家，而且加州是世界媒体之都，适合你。”
　　“我的英文很差，做不了新闻。”
　　“你还可以做别的。”裘雷诺把顾夏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揣进大衣口袋，“我的房子，一直很空。”
　　“有露台么？”顾夏说，“我最喜欢有露台的房间，没事的下午可以拿一本书坐在那里晒太阳一直到黄昏，其实我的人生至高理想就是可以无忧无虑地晒太阳。”
　　“露台对着大海。”
　　“我还喜欢红色沙发，法国电影里那种红，很大很柔软，整个人可以陷在里面睡到天昏地暗。”
　　“我知道，还有大捧的白色玫瑰花。”
　　街灯下，他微微含笑的神情，那又深情又危险的眉眼。顾夏忍不住伸出手去，拂在他的鬓角上，“裘，有时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你了，可是我害怕，终于连你也失去。”

　　“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在乎。”顾夏止住裘雷诺要说的话，她想就这一次把话说完，“如果我们在一起，用不了一个星期，我们都将无法忍受对方。我无法忍受你和别人拥抱接吻，你无法忍受我的自由散漫。我们会不停地吵架，彼此怨恨。最后玉石俱焚，一拍两散，一点曾经亲爱美好的影子都不剩了。我们不能变成这样，因为我只有你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去到什么地步，我都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我。”
　　裘雷诺立在当地，胸口像被插了一刀。他温柔地拿过顾夏放在他侧脸的手，“这是谁送的戒指？”
　　他的声音如丝绸一般，顾夏却觉得冷，她看着他的表情，她想对了，她把他一直没说的事想对了，原来他是真的。
　　“我来这里找你，因为不想你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顾夏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凄凉，这么多天挂在脸上的兴高采烈如泡沫消失在大海，“我要结婚了，裘。”
　　“戴维·麦戈雷迪。”他轻轻说出这个名字。
　　顾夏不说话。
　　裘雷诺感觉脸上有一种冰凉的东西，伸手去擦，雪花沾在指尖瞬间消融。等了一天的雪终于落下来，他想在电影里这样的场合应该有一个人流泪，他却哭不出。他木无表情，不懂得怎么去演。
　　雪越下越大，扯絮般落在他的肩膀上，黑色大衣的肩头几乎染白，过了很久，裘雷诺才说出话。
　　“顾夏，”他叫她的名字，“你是爱他呢，还是捱义气呢？”
　　顾夏想了想，“两样都有，我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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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2月，巴黎特别冷。
　　办嫁妆的时候顾夏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别的女子婚前会与三五好友日夜欢聚，白天一起去买那些平日不舍得买的衣服首饰，夜里通宵宿醉。但她既没有三五好友，也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有一日醒来，她煮了一壶咖啡坐在窗边细想，莱顿是一个好朋友，可男人一旦结了婚就不可以再有异性朋友，从此走散；卡缪不适合当朋友相处，他的最大缺陷是对感情的边缘暧昧不清，伤人伤己；裘呢，裘本来是她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想到裘雷诺，顾夏狠狠地难过。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还是忘不掉分别那夜，昏黄街灯下，他一肩的雪。

　　穿上大衣，搭地铁去蒙田大道，有一串项链到日子要取。
　　账已经付过了，顾夏想其实戴维是一个最适合做丈夫的男人，他会尽力将一个家挑起来，从前他照顾父母兄弟，以后一并养妻活儿。
　　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养伤，筹备婚礼，却不忘为顾夏办了一张卡。“有很多东西要买。”他说。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为钱为难。所以他亦不明白，为什么顾夏坚持工作，在经济上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只有给两人的婚姻生活增加困扰。
　　顾夏自己呢，她想她不会是一个好妻子。她会尽力去做，但有些事不是尽力就有用。
　　情况挤逼到这个地步，她欠他的要还，她答应他的要做，她非嫁他不可，而且这个男人是她自己选的，她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实则婚姻也许没有预想那么坏，毕竟很多女人都结婚了。
　　结了婚就可以安心工作，她想。不然像这样，身边的男人走来走去，吵架分手和好再分手，一颗心每日摔在地上好几次，毕业这几年她简直做不了事。结了婚，那颗心也就死了。
　　与爱过的人一一告别，再无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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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条：由于要修文，停更五天，4月29日恢复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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