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走高飞》吕珀尔

35、故事一刀剪断

　　卡缪开车，三人去马斯特里赫特。中间绕路去了一趟阿姆斯特丹，戴维买了一枚戒指，不大不小的一颗方钻，没有多余装饰。戴维把它套牢在顾夏的手指上，略微大了一点，钻石经常偏到一边去。
　　顾夏把钻石扭过来，切割完美的剖面在太阳下璀璨生光，衬得手指非常漂亮。这枚戒指简简单单品味很好，想必是卡缪帮忙选的。感谢卡缪，毕竟这是要戴一辈子的东西，她可不想在手上戴一幢粉红色房子，单为了摘掉那枚戒指，都会让人想离婚。
　　车一路行驶在荷兰的运河边，顾夏把头靠在汽车玻璃上，远远看见乡间的绿草和风车。
　　同布洛迪在一起那几年，荷兰来过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去见他的父母。她一逃再逃，最后那次来这里是参加斯拉茨的婚礼，说定去见布洛迪的家人，她仍然逃走了，而他一句埋怨也没有。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他的失望，现在顾夏忽然明白到，他早已暗暗地希望过了。那个时候，她为什么什么也不懂呢？

　　在马斯特里赫特大学门口下了车，顾夏打电话给休·莱顿，电话还没有接通，已经听见莱顿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她回过身就看见莱顿身边那个人。
　　布洛迪。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这分明是布洛迪，又分明不是了。他胖了很多，人一胖就显得老十岁。布洛迪的个子本来就高，一米九多，从前腰身只有一握，穿上衣服风度翩翩。但是眼前这个人，只剩下一双眼睛一如从前。
　　顾夏抵挡不住悲从中来。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布洛迪，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靠在墙上像一纸漂亮照片，他低着头看她的时候，眼神里有一朵花开，寸寸都是温柔。而眼前这个人，如果她不知道这是布洛迪，人海中擦身而过她甚至认不出他。
　　她忽然想到莫尼卡那句话：布洛迪·范·格兰特，才貌双全。

　　顾夏想，有些事她还不是全然明白，他不是暗暗地希望过了，他是狠狠地失望过了。
　　顾夏走过去，几步的距离仿佛走了很久，风呼啦啦地在头顶吹，头发全吹到脸的一侧，她伸手拢着头发，仰脸看他。她想说原谅我两年前一走了之，却如鲠在喉，只有淡淡微笑。
　　布洛迪看见顾夏拢着头发的手指，不是不惆怅的，“你要结婚了。”
　　他和她，只差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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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天，戴维的心情都很好。到了晚上，顾夏终于忍不住问他，“什么事这样高兴？”
　　戴维想了想，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范﹒格兰特和他们说得不一样。”
　　他一直听说，圈内很多女球员受了伤，专等布洛迪·范·格兰特来医，很多人以见他一面为荣，这位帅哥医生红得很，不但是医学天才，而且据说是模特人材。虽然他没有说出口，心里其实很在意顾夏的前男友人才出众。今日见到，却只是普普通通一个人，身材高大，整个人有点老相，和全世界的医生一个模样，医生他见多了，几年医科念下来必然未老先衰。可见传说并不可靠，害他嫉妒很久。
　　顾夏转念，有点明白戴维的想法，有些话却不能说。戴维没有见过当时的布洛迪，当时的布洛迪。
　　这就像一朵花谢了，只能凭空去想象花开当时，曾经怎样绮年玉貌。

　　半夜顾夏一直睡不着，起床倒了一杯水，在黑暗中喝下。水流过喉咙，有寂寞的声音。她走到洗手间，拉开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拿起一支口红，在嘴唇上涂了又涂，涂了又涂。在镜子里，她好像看见另外一张脸。蓦然回头，什么也没有。
　　当时，她也在照镜子。
　　她在男装部试一件男式衬衣，忘记锁试衣间的门，布洛迪就这样走了进来，她身上的衬衣只穿了一半，他看见她，忘记说话。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回过神来他用法语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身关上门。顾夏走出去的时候，他仍然呆立在门口，顾夏背对他走远这才笑出声音。
　　两天之后，她知道他们是同学，布洛迪在卡昂大学参加一个医学研究项目，顺便学法语。一次她在学校餐厅吃饭，他走过来坐在她的面前说，“我想过了，那天我没有走错试衣间。”她似乎听见一件特别好玩的事，叉着薯条，对着他笑。
　　布洛迪无辜地望着她，他有一双蔚蓝眼睛，那么蓝那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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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夏熄了灯，披上一件大大的毛衣走出去。凌晨两点钟，马斯特里赫特大学的校园一个人影也无。她在台阶上坐下，用毛衣把自己裹紧。
　　悉尼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在空无一人的体育场过了一夜。那一夜，改变了两个人的后半生。
　　如果不去悉尼看那场奥运会，就不会与亚历克斯重逢，她和布洛迪就不会分开，也许他们已经结婚了生了几个孩子。如果，如果。
　　她并不是为了没有嫁给布洛迪而惋惜，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如果不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甲乙丙丁的差别微乎其微。她是为自己惋惜，不能相信自己就要这样嫁掉了，她终究没有和最爱的人在一起，终究没有。
　　戒指那么重。
　　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回过头，“阿休。”
　　休·莱顿在一边坐下，“刚刚我在布洛迪那里喝酒。”
　　“他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了？”外科医生最重要是手要稳，他一向很少喝酒的。
　　“你离开他以后。”停顿片刻，“为了找你，他走遍大半个地球。他不让我说，他说，这些事见了顾夏不要提起。那年在墨尔本，你和戴维在全世界面前拥吻，布洛迪亲眼看见的。之后很长时间，他一直很恍惚。”
　　顾夏觉得苦涩，“一直没有说，为什么现在你要告诉我？”
　　“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快结婚了，他已经结婚了。”
　　顾夏看着莱顿。
　　“你没有看见他手上的戒指么？”莱顿说，“去年复活节的事了，现在梅丽莎已经快生孩子。”
　　梅丽莎·凯泽尔。顾夏想起那个女子，模糊记得她有淡黄色头发，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终究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布洛迪，他的缘分到底在她那里，他和顾夏只是平白兜了一个圈。
　　见顾夏不说话，莱顿拍了拍顾夏的手，“在想什么？”
　　顾夏淡淡微笑，“我在想那一年你的脚踝受伤，我和布洛迪去悉尼找你，我们三个人走出机场，那日的天空可真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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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之后，戴维的伤恢复得很快。“这样下去，半年以后他可以回到球场。”布洛迪这样说。
　　这是巨大的好消息。顾夏喜极，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
　　莱顿数了数手指，“半年以后正好是温网，我们已经把婚期推到6月，咱们到时结婚。”
　　“谁和你结婚。”顾夏笑，戴维也忍不住好笑。
　　莱顿一尴尬就挠头，“当然是你和戴维，我和克莉斯蒂娜，我们一起。”
　　“是了，你和克莉斯蒂娜的婚期怎么推迟了？”顾夏记得去年美网那场盛大的订婚仪式，当时据说婚期在今年情人节。
　　“克莉斯蒂娜说很多事还没有准备好。结婚最麻烦了，帖子还没有印，现在我们可以印同一张。”
　　“是是是，最好生了孩子让他们结婚，又省了一笔帖子钱。”
　　莱顿听了赞叹，“这是好主意。”
　　戴维一直拉着顾夏的手，他很久没有看见顾夏这么高兴了，“就这样说定吧，下个月情人节先订婚，6月结婚。我们遇见就是那年6月，在温网。”

　　那年6月，在温网。布洛迪默默走开，他记得，当时他和顾夏吵了一场架，顾夏跑掉了，他登了广告寻她。法语里有一个单词，意思是命中注定无可避免的悲剧，他现在终于明白这个词。
　　他从几个人的欢笑中撤退，回实验室的路上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这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玻璃在雪白墙壁上打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内心宁静，他想他终于可以接受这件事。
　　失去顾夏以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生活。
　　他第一眼看见她，她正在往身上试一件男装衬衣，她看见他很吃了一惊，转瞬却笑出来。她一直是一个很爱笑的女孩子，想必她知道她笑起来有多美。也因为她总是笑容灿烂，所以他一直没发现她心里有那么多悲伤。后来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想，假如他一早发现她心里那个破洞，或许他就可以把它填好了。
　　每个人都说他是天才医生，他只觉自己失败。他对着一个病人那么久，竟毫无知觉，她把绝望藏得那么好。
　　一直到现在，他都以为她的快乐是真的。认识不久，他们已经在一起。他们去布列塔尼吃薄饼，吃了满脸巧克力。他们去布鲁塞尔，顾夏抓着大把的零食喂鸽子。在卡昂的时候，他每天去她的宿舍窗下等，窗前总有海欧飞。有时她来不及洗脸就涂了口红跑下楼，整个人吊在他的脖子上。
　　那个时候，好像走在哪里她都吊在他身上，他真不相信，那样的快乐是假的。
　　后来她到巴黎读书，功课那么重，他每天开车等她下课，有时他们买了法棍和热咖啡，在塞纳河边看完夕阳落山才回家。他真不相信，那样的快乐是假的。
　　她毕业那个暑假他们去美国，加州热浪逼人。然后他们去了澳大利亚看大堡礁，因为大堡礁在二十年后就会消失，所以赶着来看一眼。当时他不知道，那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日子。
　　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片心形礁石被夕阳染成玫瑰色，那是他们最后的日子。第二天，故事被一刀剪断。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用睁开眼睛他也知道是谁。
　　“谢谢你。”顾夏说。她本来想说的是那句对不起，但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她不是踩了他的脚，她是伤了他的心。
　　“这是我能做的。”布洛迪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他们好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长，却没有天荒地老。
　　“我们周末就要走了。”顾夏抓紧时间说，“明天见一面吧，下午两点钟在校园咖啡馆。”
　　“明天。”他低着头看她，不舍得说不，至少这一次，他们来得及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