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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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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四面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夜风过处,影影绰绰透出院中精心移栽的名品牡丹,早过了花期,却硬是被暖房催得姹紫嫣红,妖异得不合时宜。丝竹管弦之音袅袅,宴席已开,主位上的端阳郡主,一身金线牡丹缠枝的绛红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指尖捏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琉璃盏,目光却如带着钩子,越过席间那些正襟危坐、脸上堆着感激笑容的随州商会头面人物,牢牢锁在左首第一位。
裴行之。
他今日只一身竹青色的素面杭绸直裰,领口袖口滚着同色暗纹,洗去了救灾时的满身泥泞风尘,更显出身姿挺拔如修竹。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倦色,以及眼底沉淀的、远超其年龄的深邃,并未因这身清雅装扮而消减分毫。他端坐席间,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一泓深潭,任凭席上如何觥筹交错、笑语喧阗,都激不起他眼底半分涟漪。柳时泉知县坐在他下首,鬓角渗着细汗,小心翼翼地周旋于郡主与商会众人之间,目光不时紧张地瞟向裴行之,又飞快移开。
端阳郡主放下琉璃盏,唇边漾开一个明艳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裴公子,”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刻意拔高了几分,压过丝竹,“还有诸位随州的功臣,本宫今日设宴,一是代皇家抚慰随州百姓,二嘛,”她眼波流转,最终胶着在裴行之脸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灼热与志在必得,“更是要好好酬谢裴公子这擎天保驾之功!若非裴公子殚精竭虑,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我随州焉有今日?”
“郡主言重,我等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裴行之微微欠身,声音平静无波,礼节周全却疏离如隔云端。
“分内?”端阳轻笑一声,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钩子,“裴公子这份‘分内’,可是救了满城性命,也救了我这郡主别院的满园牡丹呢。”她说着,纤纤玉手轻轻拍了拍。侍立在她身后、一个穿着比寻常侍女更精致、面容姣好却眼神异常沉静的大丫鬟——名唤琉璃的——立刻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一只小巧的鎏金酒壶,旁边配着两只造型别致、通体润泽如羊脂的白玉杯。
“此乃宫中御赐的‘流霞酿’,据说采晨露百花精华所酿,等闲不得一见。”端阳亲自执起那鎏金酒壶,壶嘴微倾,一道清冽如泉、泛着淡金色泽的酒液便注入其中一只白玉杯。她放下金壶,指尖捏起那只白玉杯,款款起身,裙裾曳地,摇曳生姿地走向裴行之。“这一杯,本宫亲自敬裴公子。”她停在裴行之案前,微微俯身,一股浓郁的、混合了名贵脂粉与牡丹暖房气息的甜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水榭内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停了,商会代表们脸上的笑容僵住,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柳时泉知县更是紧张得喉结上下滚动,额角的汗珠终于滚落下来。郡主亲自下位敬酒,这恩宠……或者说这意图,未免太过昭然若揭!有人偷眼去看坐在裴行之斜对面、正与一位老布商低声交谈的虞听晚。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素缎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簪,清丽得如同雨后新荷。此刻她正端起自己面前的青瓷茶盏,垂眸轻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并未察觉席上这骤然绷紧的气氛。
裴行之抬眼,迎上端阳郡主那双燃烧着势在必得火焰的眸子。
他面上依旧无波无澜,缓缓起身,拱手道:“郡主厚爱,愧不敢当。此酒珍贵,当敬天地,敬太子殿下,敬随州浴火重生之百姓。”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巧妙地要将这杯酒的意义引向更宏大的层面。
端阳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随即又被更深的执念覆盖。她将酒杯又往前递了半寸,几乎要碰到裴行之的胸口,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娇嗔:“裴公子这是要拂了本宫的面子?这第一杯,本宫偏要敬你!若非你一身胆魄与才干,随州焉能如此之快恢复生机?此酒,你当之无愧!”她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侍立在侧、面无表情的琉璃。琉璃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水榭内落针可闻。柳时泉知县急得几乎要站起来打圆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商会众人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卷入这无形的漩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递到裴行之胸前的白玉杯上,杯中的“流霞酿”在灯光下流转着诱人而危险的金光。
裴行之的视线在那杯酒上停留了一瞬。那酒液澄澈,香气馥郁,然而在那极致的芬芳之下,他敏锐的嗅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被完全掩盖的异样气息——一丝极淡的、带着点甜腥的苦味,像某种深山里阴湿角落的菌子。他心头猛地一沉。救灾半月,他见过太多因误食毒菌而抽搐、癫狂甚至致死的流民,那味道,他至死难忘!这酒……有问题!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念头飞转。当众拒饮?郡主颜面扫地,后患无穷。虚与委蛇?如何能确保酒不入口?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内衫的背脊。就在他面上维持着平静,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杯壁,脑中飞速计算着如何假装失手打翻酒杯的刹那——
“叮——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几乎凝固的寂静!
众人骇然转头。只见虞听晚案前,那只盛着半盏清茶的青瓷茶盏不知怎地竟翻倒下来,滚落在地,摔得粉碎。碧绿的茶汤泼溅开来,濡湿了她素色的裙裾下摆,也溅湿了旁边柳知县一点袍角。虞听晚低低惊呼一声,慌忙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与歉意,看向主位:“郡主恕罪!民女一时失手,污了席面,惊扰了郡主与诸位雅兴,实在该死!”她说着,立刻就要屈膝行礼请罪。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端阳郡主。她端着酒杯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半寸,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好事的不耐与怒意,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虞听晚:“虞姑娘倒是好‘手滑’!”语气里的冰碴子几乎能冻伤人。
虞听晚保持着微微屈膝的姿态,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民女该死!实在是……方才席间闷热,又见郡主亲自执壶斟酒,那‘流霞酿’异香扑鼻,光晕流转,如同……如同传说中瑶池仙酿,一时看得入了神,竟忘了手中还端着茶盏,失手打翻……污了郡主的华宴,民女百死莫赎!只求郡主念在民女见识浅薄,被这绝世佳酿迷了心窍的份上,饶恕民女无心之失!”
她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在请罪,却又字字句句都在点出那杯酒的“不凡”与“迷人心窍”。尤其最后那句“被这绝世佳酿迷了心窍”,更是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
柳时泉知县反应极快,立刻也站起身,用袖子擦着额头的冷汗,连声道:“郡主息怒!郡主息怒!虞姑娘连日操劳,怕是心神耗损过甚,一时恍惚也是有的!下官这就命人收拾!这就收拾!”他一边说,一边对旁边侍立的仆役使眼色。
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与注意力转移中,裴行之动了。他面上依旧是那副略带歉意的平静,仿佛也为虞听晚的失手感到些许无奈。他那只原本伸向白玉杯的手极其自然地顺势向下,仿佛只是想去扶一下因起身而微微晃动的案几边缘。宽大的袍袖随着动作垂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
袖中的手指快如闪电!指尖微动,一个早已藏于袖袋深处、比指甲盖还小、内里中空的薄玉片被他无声无息地夹在指间。借着袍袖的遮掩,他的手腕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极其轻微地一抖——一滴晶莹的酒液,如同露珠滚落荷叶,精准无比地从那白玉杯的边缘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入他宽大的袖口深处,迅速被内里吸水性极强的棉布吸收,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凉湿意。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呼吸之间,除了他自己,无人察觉。
当众人的目光因柳知县的打岔和仆役收拾碎瓷的声响而重新聚焦回裴行之这边时,他已是一脸坦然,那只白玉杯依旧在端阳郡主手中,杯中的酒液似乎并无丝毫减少。他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个扶案的动作,手已收回,从容地对端阳郡主再次欠身,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方才“被打断”而起的“无奈”与“恭敬”:“郡主盛情,臣感佩于心。只是……”他目光扫过地上正被清理的碎瓷和虞听晚濡湿的裙摆,歉然道,“席间已生小乱,此酒珍稀,若再因臣之故……”
他恰到好处地顿住,未尽之意清晰明了——再纠缠敬酒,场面就更难看了。
端阳郡主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死死盯着裴行之平静无波的脸,又猛地剜了一眼垂首侍立、裙摆濡湿、显得无比“无辜”的虞听晚。方才虞听晚那番“被仙酿迷了心窍”的话,如同毒刺般扎在她心头。这贱婢!她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在警告什么?她是不是……知道了?
一股被当众戳穿、又功亏一篑的羞恼和暴怒猛地冲上头顶,让端阳郡主精致的面庞微微扭曲。她精心策划的局,眼看就要在裴行之接过酒杯、饮下那混入“合欢引”的酒液时功成,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手”彻底搅乱!更可恨的是,虞听晚那番话,几乎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在场所有人:这酒,不简单!
云袖依旧垂首侍立在她身后,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玉雕。但端阳能感觉到,自己袖中藏着那装着剩余药粉的小瓷瓶的地方,正传来一阵阵冰冷的绝望。
水榭内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丝竹早已停了,只剩下仆役收拾碎瓷的轻微碰撞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商会代表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菜肴里。柳时泉知县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胸腔里那团被强行压抑的邪火,“轰”地一声再次爆燃!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她死死攥住座椅的扶手,精金护甲深深嵌入名贵的紫檀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吱嘎声。指甲盖下的皮肉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摇摇欲坠的、属于皇家郡主的体面。
她看着虞听晚那张写满无辜和慌乱的脸,眼底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几乎要将那个坏了她大事的小贱人冻结、粉碎!
然而,她不能。这里是代表皇家的高规格宴席,满座宾客,无数双眼睛看着。
端阳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强行将翻腾的毒火和杀意压回五脏六腑深处。她甚至强迫自己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略显僵硬、却足够“宽和”的笑容。
“无妨。”她开口,声音竟还能保持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掠过虞听晚,“虞家小姐想是醉了,失手而已。”她转向裴行之,语调刻意放缓,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体贴,“裴公子受惊了。这‘流霞酿’泼洒一身,恐有失仪。来人——”
她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侍立在侧、始终低垂着头的云袖。
云袖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速带裴公子去东偏厅更衣,”端阳的语调轻柔,如同慈爱的长辈,“取本宫新得的那套月白云纹锦袍来,务必伺候裴公子更替周全。再备上醒酒汤,给裴公子压压惊。”
“是,郡主。”云袖的声音恭顺无比。
裴行之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无法拂去的酒渍,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他对着端阳的方向微一拱手:“多谢郡主美意,只是小民衣袍尚可,不敢劳烦……”
“诶,”端阳轻轻抬手打断他,脸上那“宽和”的笑意更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裴公子此言差矣。今日乃皇家犒赏功臣之宴,裴公子一身狼狈,岂非显得皇家慢待功臣?再者,本宫已命人备下醒酒汤,裴公子稍坐片刻,醒醒神再回席不迟。莫要推辞,否则,便是与本宫见外了。”
她的话,句句在理,字字冠冕堂皇,更带着不容拒绝的“体恤”之意。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这“皇家体面”和“郡主恩典”的大帽子扣下来,裴行之若再推拒,便是坐实了“不识抬举”、“藐视天恩”。
裴行之的目光与端阳在空中短暂相接。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疯狂与势在必得,如同深渊里窥伺猎物的毒蛇。沉默片刻,他敛目,再次拱手,声音清朗无波:“既如此,小民……恭敬不如从命。”
“云袖,好生伺候着。”端阳唇角的笑意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温度,那是毒蛇终于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满足。
“是。”云袖应道,侧身引路,“裴公子,这边请。”
裴行之的身影,随着云袖,穿过珠帘,消失在通往东偏厅的灯火阑珊处。
端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直到那抹青色彻底隐没。她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她优雅地站起身,对着满座投来关切目光的宾客,展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略带歉意的微笑:“诸位,裴公子稍去更衣,本宫也正好去后头换下这沾了酒气的衣裳,片刻即回。诸位请尽兴,丝竹莫停,美酒满上!”她轻击手掌,乐声立刻重新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欢快。
宾客们纷纷举杯应和,席间重新喧闹起来,似乎刚才的意外插曲已被这奢靡的暖风轻轻吹散。
端阳转身,曳地的华丽宫装拂过光洁的地砖,向着与裴行之相反的方向——她自己的内室走去。她的脚步从容,姿态依旧高贵,只有那紧握在袖中的双手,暴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急迫与即将得逞的狂喜。
贴身侍女无声地撩开内室的重重锦缎帘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