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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   次日

      账册在虞听晚手下摊开,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随州连绵的阴雨。一行行墨字扭曲着,化作一张张苍白饥饿的面孔,在她眼前无声哀嚎。商会正厅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陈年木料散发的微腐潮气、角落檀香徒劳的挣扎,还有……铜钱堆叠太久、生出的那股冰冷铁锈般的味道。算盘珠子的噼啪脆响此起彼伏,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却像打在棉花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诸位,”虞听晚的声音清冽,努力穿透那层令人窒息的嘈杂,清晰地落在厅堂中央,“后续粮款调度,刻不容缓。夏汛已毁秋收,眼下每一日,城外粥棚都有人倒下。需要各家商号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漠然、或烦躁、或带着审视的脸庞,“再筹措三千石粮,银钱三万两。”

      话音刚落,一声嗤笑便如冷箭般射来,来自厅堂左侧角落那个穿着锦缎、肚子微凸的王掌柜。他捻着唇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皮懒懒地耷拉着,只从缝隙里投出一点精光,落在虞听晚身上。

      “呵,”王掌柜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拖得又黏又长,“虞小姐金尊玉贵的,怕是连米粮袋子都没亲手拎过吧?张口闭口就是‘民生疾苦’,这‘疾苦’二字,从您这样水葱似的人儿嘴里说出来,啧啧……”他咂咂嘴,摇着头,仿佛在品味什么荒谬的笑话,“听着可真是新鲜得紧呐!”

      旁边立刻有人应和,是瘦高个的李老板,三角眼里闪着刻薄的光:“王兄说的是!灾民饿肚子?那也得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我们做买卖的,又不是开善堂的菩萨。虞小姐年轻,心是好的,就是这肩膀头啊,太嫩,挑不起这么重的担子。赈灾?呵,别到头来,米粮没发下去,倒叫下头那些饿红了眼的刁民钻了空子,抢了去,闹出更大的乱子来,这责任……嘿嘿,虞家担得起吗?”

      字字句句,裹着明晃晃的轻视和推诿,像淬了毒的针,密密地扎过来。虞听晚挺直的脊背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住。宽大的衣袖下,她攥着账本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纸页里,留下月牙形的凹痕。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那本沉甸甸的账册,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刺痛,却又无法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正欲开口——

      “哦?”

      一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切断了所有嘈杂。那声音并不疾言厉色,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冰凉的疑惑,如同初冬的薄冰,轻轻敲在琉璃盏上,清冷地响彻了整个厅堂。

      “我倒也想听听,”那声音继续响起,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从正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方向传来,“诸位行商坐贾,日进斗金,究竟对那城外饿殍枕藉的‘民生疾苦’,懂得几分?”

      满堂死寂。

      算盘珠子凝固在指尖,拨弄它的手指僵在半空。窃窃私语声、杯盏轻碰声、甚至粗重的呼吸声,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咽喉。所有目光,带着惊疑、惶恐、难以置信,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边,背对着门外深灰铅沉的雨幕天光。他身着苍青色锦缎圆袍,袍角绣着暗银的云雷纹,雨水沿着伞骨汇聚成线,滴滴答答落在他脚边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湿痕。伞沿抬起,露出伞下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庞。眉峰如墨裁,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线条冷峻。然而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眸光沉静,深不见底,此刻正缓缓扫过厅内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如同寒流过境,空气都为之凝滞冻结。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王掌柜和李老板,脸色骤然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身体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几乎要缩进椅子里。王掌柜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几根稀疏的胡须被他无意识地揪住,拉扯得变了形。

      裴行之并未再看他们一眼。他收了伞,随手递给身后侍立的亲随。雨水顺着伞尖淌下,在青砖地上蜿蜒出一道细长的湿痕。他径直走向虞听晚所立的主位方向,步履沉稳,袍袖拂动间带着一股清冽的、雨水的湿气。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她紧攥账本、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快得如同错觉。

      “赈灾,乃朝廷第一要务。”裴行之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坎上,“随州商会,蒙受天恩,更当率先垂范。粮款,三日内,需如数清点入库。”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富商,语气平淡无波,却重若千钧,“若有延误,或从中作梗者……太子殿下自会亲自过问,查一查,究竟是粮仓空了,还是……人心空了。”

      “是是是!裴公子明鉴!”
      “小人遵命!绝不敢延误!”
      “对对对!为国分忧,理所应当!”

      方才还推三阻四的富商们,此刻争先恐后地表态,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和谄媚。王掌柜和李老板更是点头如捣蒜,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裴行之不再理会厅堂内骤变的氛围和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虞听晚身上。她依旧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只是紧攥账本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指尖那用力过度的苍白还未完全褪去,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红痕。她迎着他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余悸,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种……他一时难以分辨的、灼人的光亮。

      “虞小姐,”裴行之的声音放得极缓,方才那股迫人的压力悄然敛去,只余下一种清泠的温和,像初春刚破冰的溪流,“此间事了,想必也乏了。”他朝门外那依旧绵密如织的雨幕看了一眼,“可愿同去用碗热羹?驱驱湿寒。”

      虞听晚的心,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像一面沉寂许久的鼓,被突如其来的鼓槌重重擂响。那剧烈的震动感从心口蔓延开,震得她指尖都微微发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在骤然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强迫自己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悸动,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账本边缘那个被指甲掐出的深痕上,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有劳裴公子。”

      裴行之颔首,转身,重新撑开那把油纸伞。伞面是素净的竹青色,在门外灰暗雨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润。

      他率先一步踏入雨帘。虞听晚紧随其后。雨水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扑向檐下。就在她迈步的瞬间,头顶那片竹青色的天空,悄无声息地、稳稳地向她这边倾斜过来一大片。冰凉的雨丝立刻被隔绝在外,只有细密的雨点敲打伞面的沙沙声,在两人之间构筑起一个奇异的、带着湿漉水汽的宁静空间。

      伞外的世界喧嚣混沌,伞下却骤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虞听晚的肩臂几乎要碰到他撑伞的臂膀。行走间,她宽大的月白素绸衣袖,随着步伐的轻微摆动,不经意地、轻轻地拂过他苍青圆袍的袖缘。那衣料相触的刹那,极其短暂,细微得如同蝶翼掠过水面。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却如同投入热油的星火,轰然炸开。那暖意并非来自伞外冰冷的雨,而是从衣袖摩擦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接触面,瞬间点燃,沿着她的手臂肌肤,一路燎原,直冲脸颊耳根。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腾起的热度,比盛夏午后的骄阳还要滚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感让她心头一慌,下意识地想要拉开一点距离。脚步刚有细微的偏移,头顶那片稳稳倾斜的竹青色,立刻如影随形地再次笼罩过来,将她牢牢护住,不留半分缝隙。那无声的坚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她不敢再动,只能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身侧。裴行之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侧脸线条在雨伞阴影和远处微弱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清晰冷峻。下颌的线条绷紧,喉结似乎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雨水沿着伞骨汇聚,在他肩头圆袍的云雷纹上滚落,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水痕。他撑伞的手臂,隔着衣料,传递出一种沉稳的力量感,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雨声沙沙,敲打着伞面,敲打着街边屋檐,敲打着青石板路,也敲打着两颗骤然失序的心跳。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回响,一轻一重,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又被雨声吞没。

      转过街角,那家小小的馄饨铺子就在眼前。昏黄的油灯光晕透过蒙着水汽的窗棂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光影,像在冰冷的雨夜里点起一簇小小的、诱人的篝火。蒸腾的热气混杂着浓郁的骨汤香气,丝丝缕缕,顽强地穿透雨幕,钻进鼻腔。

      铺子很小,只摆着两三张简陋的方桌。裴行之收了伞,立在铺子狭窄的屋檐下,伞尖的水滴迅速在脚边聚成一小滩。他侧身,示意虞听晚先进。动作间,那苍青色的袍袖又一次极其自然地拂过她的袖缘,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裹挟着他身上清冽的雨气和一种若有似无的、干净的皂角冷香。

      虞听晚只觉得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意又轰然上涌,耳根烫得厉害。她飞快地低下头,像要躲避什么,匆匆走进铺子,在一张靠里、避风的小桌旁坐下。木凳冰凉,激得她微微一颤。

      裴行之温柔俯身问道:“冷?”

      他的身影罩了下来,似乎是包裹了她一般,虞听晚一怔,脸红得不得了,连忙答道;“不冷。”

      “那好!”裴行之转身就去与店家说:“麻烦店家,两碗清汤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粗瓷大碗,汤色清亮,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几滴晶亮的香油。雪白的馄饨皮薄得近乎透明,隐隐透出里面粉嫩的肉馅,在滚烫的汤里沉浮。

      裴行之在她对面落座。他并未立刻动筷,只是拿起桌上粗糙的竹筷,用指腹轻轻抹了抹筷尖可能存在的毛刺,动作细致而自然。然后,他伸手,稳稳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滚烫的馄饨。

      虞听晚正低着头,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纠缠不清的白雾,努力平复着心绪。忽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端着一碗同样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稳稳地放在了她面前。而她自己那碗,被那只手轻轻移开,换到了他那边。

      她愕然抬眼。

      “这碗靠炉灶近,烫些。”裴行之的声音低沉平静,如同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他的目光并未与她对视,只是落在换过来的那碗馄饨上,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举动,不过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尘般自然。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低垂的侧脸轮廓,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虞听晚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碗被换过来的馄饨。碗沿依旧烫手,白雾依旧蒸腾。可心底那点猝然被点着的火星,却因为这无声的、细微的照拂,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蓬”地一下,燃得更旺了。一股暖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那暖流来势汹汹,带着酸涩的甜意,直冲上眼眶,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她慌忙低下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那氤氲的热气里。白茫茫的水雾温柔地包裹上来,湿润了她微微发烫的眼睫。她伸出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住那粗瓷碗壁。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熨帖到心尖。

      碗里的汤很烫,隔着粗瓷传递着灼人的温度。

      可她知道,真正滚烫的,不是这碗汤。

      是心口那团被点燃的、陌生而汹涌的火焰。它无声地燃烧着,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在狭小铺子昏黄的灯光下,在两人之间这方寸的沉默里,疯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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