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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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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州行辕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墙上巨大的舆图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斑块。空气凝滞,弥漫着墨香、未散尽的铁锈般血腥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山雨欲来的沉重。太子李世玺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舆图前,玄色蟒袍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刚结束了一场长达三个时辰的审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无形的粘腻感,那是权力与鲜血交织的触觉。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如同匍匐的怪兽,最上面摊开的一本,朱砂批注刺眼,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赫然缀着“八皇子门人”、“九皇子举荐”等字样。另一侧,是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边境军报,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门被无声推开,裴行之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袭靛蓝长衫,风姿清雅,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少见的凝重,步履也较平日急促了几分。他扫了一眼案头的军报和卷宗,目光最后落在太子紧绷的背影上。
“殿下。”裴行之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世玺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冰冷的音节,算是应答。他抬起手,指关节重重敲在舆图上代表随州的位置:“蛀虫,已尽数揪出。依附老八、老九的几条臂膀,算是断了根。”
裴行之走到案前,并未落座,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份名单:“成果斐然。此案拔出,八爷党羽折损近半,九爷在户部的根基亦遭重创。殿下雷霆手段,随州上下,已无人再敢阳奉阴违。”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指向那份军报,“然则,京中风向,已因此报骤变。”
李世玺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俊美却阴鸷的面容如同冰雕,眼底深处是尚未散尽的戾气与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烦躁。他抓起那份军报,纸页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北狄突袭,连破两寨,守将殉国……呵。”他冷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渣,“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本宫撬开随州这个铁桶,正要顺藤摸瓜、直捣黄龙之时,来了这么一份‘急报’。”他目光如刀,刺向裴行之,“行之,你信这是巧合?”
裴行之迎上太子审视的目光,神色冷静:“殿下,巧合与否,此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急诏,命殿下即刻返京。圣旨已到,便是定局。”
“定局?”李世玺将那份军报狠狠摔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猛地一跳。“老八在京城经营多年,爪牙遍布。本宫离京数月,他岂会坐以待毙?这‘巧合’的边患,焉知不是围魏救赵,甚至……调虎离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冷的玉佩,那是在狱中沾染了无数绝望后留下的习惯性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
裴行之微微颔首,眸光深邃:“殿下所虑极是。臣有三虑:其一,此役爆发时机过于微妙,八爷、九爷或其党羽,难脱暗中推波助澜、甚至引狼入室之嫌,意在迫使殿下中断随州之事,仓促回京。其二,殿下骤然离场,随州后续收网、证据链巩固、余党肃清,必受阻滞。恐有人借机销毁关键,反咬一口,将水搅浑。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静:“您不在的京城。八爷定会趁此良机,在陛下面前‘殚精竭虑’应对边患,博取圣心;同时,他必然倾尽全力,抹黑随州之行的成果,将殿下查办的‘贪墨’反诬为‘构陷’、‘排除异己’。朝堂舆论,瞬息万变。”
李世玺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更甚。裴行之的分析,条条切中要害,将他心中翻腾的疑虑和暴怒清晰地勾勒出来。他盯着裴行之,仿佛要从对方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汲取破局的智慧。
“依你之见?”李世玺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裴行之早有腹稿,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殿下需做两手准备。其一,明面:遵旨,即刻启程,快马加鞭回京。沿途可稍作‘忧心国事、风尘仆仆’之态,以安陛下之心,堵悠悠之口。其二,暗里:行前必须完成两件事。”
“说。”
“第一,随州关键人证、核心卷宗、账册副本,由殿下绝对心腹,另辟隐秘通道,以最快的速度、最稳妥的方式,先行秘密押送回京,直接送入东宫密库!此乃殿下日后反击之根基,不容有失,绝不可假手他人!第二,”裴行之眼中精光一闪,“留一支精干暗卫于此,名单由殿下亲定,任务只有一个:盯死随州官场残余,尤其是那几个尚未动、但绝对与八爷九爷有勾连的‘硬骨头’。他们若有异动,妄图销毁证据或串联翻供,格杀勿论,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李世玺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眼底的阴霾似乎被这狠厉的决断驱散了几分,“很好。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本宫要让他们知道,即便本宫离开,这随州的天,也翻不了!”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随州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忽然问道:“京城那边,本宫不在,耳目易被蒙蔽。行之,你的人脉……”
裴行之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放心。臣在京中自有渠道。八爷府邸、九爷门庭、六部动向,乃至宫闱风声,臣会替殿下看着。每日密报,定会快马送至殿下驾前。”
李世玺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裴行之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倚重,更深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你留下,替本宫收好随州的尾。待本宫回京……定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搅弄这风云!”他眼中寒芒毕露,那是一种被强行打断狩猎的猛兽的凶光,带着必将加倍奉还的狠绝。
“臣,遵命。”裴行之深深一揖,靛蓝的衣袍在昏黄烛光下,仿佛一道冷静的月光,照进这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棋局。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无形的硝烟,已从随州弥漫向千里之外的京城。
时间非常紧,太子李世玺想要立即出发,李海赶紧帮忙打点车马人员,正安排下面的人做事,突然李海公公想到虞听晚,便请示太子:“殿下,那虞小姐?殿下也要把她带走吗?”
太子俊美面容上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眼神深处藏着算计与占有欲。
近日的调查证实了虞听晚之父与贪墨案确实无关,昨日他已派关将军把人给放了,可岂料这虞叶麟被放了后,直接带着一群富商和家丁来找上门,嚷嚷着,其女虞听晚失踪,有人看见虞听晚进了太子别院,一定要太子殿下给个说法。
这下还在外面吵,还说道,他只有这么个女儿,找不到他誓不罢休,就是上京告御状,他也在所不辞!
刚刚底下人来报,虞父现下在别院外撞柱子!
太阳穴突突了两下,太子阴着脸直接摆驾回暖阁。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暖阁凝滞的空气里。厚重的锦帐半垂,勉强遮住了窗外惨淡的天光,只在床榻边投下一片昏昧的阴影。
虞听晚陷在层层锦被之中,整个人薄得像一张被水浸透又风干的宣纸,苍白、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那日太子剁小太监手的血腥一幕,如同蚀骨的寒冰,瞬间冻僵了她的魂魄。惨叫、喷溅的鲜血、那只滚落在地犹自抽搐的断手……每一个细节都在她高烧不退的噩梦里反复上演,将她的精神彻底摧垮。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几日之内更是急剧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唇瓣毫无血色,唯有那双因高烧和惊惧而异常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绝望而警惕的光。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濒死的幼兽,蜷缩在安全的巢穴里,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尚未散尽的戾气,毫不客气地踏碎了暖阁外刻意维持的宁静。守在门口的侍女发出细微的抽气声,随即是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的闷响。
锦帐被一只大手猛地掀开!
刺目的光线涌入,虞听晚下意识地闭紧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随即,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床榻,带来一股浓烈的压迫感。
太子站在榻前,身上玄色的劲装尚未换下,眉宇间还凝结着化不开的暴戾和杀伐之气。他垂眸,看着锦被里那个几乎没了人形、抖成一团的虞听晚,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不耐,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烦躁。
“怎么病成这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像冰冷的金属刮擦,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一点小事就吓破了胆?”
虞听晚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在他脸上。当看到他肩头那几点刺目的暗红时,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喷溅的鲜血和断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将骨架都抖散。
“孤要去北狄了。”太子无视她的恐惧,或者说,他早已习惯这种恐惧,径直说出目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你收拾一下,随军同行。”
随军?北境?那苦寒、血腥、战火纷飞之地?还要日夜待在这个刚刚剁了人手的煞神身边?!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虞听晚仅存的心防。恐惧瞬间转化为极致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勇气。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锦被中抽出手臂!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头,苍白得骇人,却异常迅捷地探入枕下!
寒光乍现!
一柄尺余长、刀身细窄、镶嵌着宝石的锋利匕首,被她双手紧紧握住,横在了自己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前!刀尖微微刺入苍白的皮肤,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在惨白的底色上显得触目惊心!
“别过来!”她的声音嘶哑尖利,如同濒死的鸟鸣,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高烧让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那其中的抗拒和以死相拼的疯狂却无比清晰。她死死地盯着太子,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额头的冷汗,狼狈不堪,“放了我……殿下……求您……放了我吧!”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生命:“我……我受不住了……北狄……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求您……开恩……”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太子的表情,只感觉那无边的压迫感和血腥气几乎要将她碾碎。
太子脸上的不耐和烦躁瞬间凝固,化为一片冰冷的阴鸷。他盯着那柄横在她颈间的匕首,眼神锐利如刀。那匕首,他认得。是他当初在别院,随手丢给她把玩防身的西域贡品。如今,它冰冷的锋刃,竟抵在了她自己的命脉上,用来威胁他!
一股被忤逆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而压抑,暖阁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守在门口的侍女和闻声赶来的嬷嬷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向前逼近一步。
“把刀放下!”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不!”虞听晚尖叫,手腕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刀尖又刺入半分,更多的血珠渗出,在她雪白的寝衣领口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梅。她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中只剩下疯狂,“您再逼我……我就……我就……” 她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握着匕首,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太子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她颈间那抹刺目的红,看着她眼中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绝望火焰,看着她病骨支离、仿佛下一秒就要油尽灯枯的模样。胸中翻腾的杀意和暴怒,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剁掉小太监的手,能震慑活人,却吓不住一个存心求死的疯子。尤其是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握着刀都抖个不停的疯子。带她去北狄?只怕没到地方,她这副身子骨就得交代在半路上,或者干脆用这把刀提前了结自己。
一个死人,或者一个随时可能变成死人的累赘,带去北狄有何用?
他眼底翻涌的怒意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潭水冰冷刺骨,足以冻结一切无谓的挣扎。
漫长的死寂在暖阁中蔓延,只有虞听晚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
终于,太子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嘲弄,是对眼前这荒谬一幕的最终判决。
“呵。”
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轻嗤。
他不再看她颈间的匕首,也不再看她泪痕狼藉的脸,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即将被丢弃的物件。他漠然地转过身,玄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肩头那几点暗红的血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狰狞。
“如你所愿。”
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宣判,清晰地砸在虞听晚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上。
“孤,放了你。”
话音落下,他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每一步都敲打在虞听晚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看好她,”冰冷的声音丢给瘫软在地的嬷嬷,“让她好好养病。”
厚重的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他高大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压迫感。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虞听晚依旧保持着那个持刀抵颈的姿势,全身的力气仿佛在太子说出“放了你”三个字的瞬间被彻底抽空。匕首“当啷”一声从颤抖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锦被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像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下去,深陷在锦被之中,只剩下微弱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崩溃的痛哭。
脖颈间那道细小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珠,混着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
她终于,用一场几乎耗尽心魂的病痛和一场玉石俱焚的威胁,为自己搏来了一条生路。只是这条生路,已被恐惧和绝望浸透,冰冷刺骨。
虞听晚见状,用匕首狠狠抵住自己的脖颈,与他对峙。
李世玺眼里狂怒,只一息,他头也不回地已决然踏入门外冰冷的夜幕之中,背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屋内,只剩下虞听晚一人。她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颈间的血痕愈发明显。望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夜幕,她的脸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