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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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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殿外一道道闪电划过,印出殿内孤寂的人影。
寝殿里厚重的沉水香,往日里最能定他心神的气味,此刻却成了黏在肺叶上的湿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窒息的滞重。太子李世玺搁下了朱笔,指腹捻过奏折上未干的墨迹,冰凉的触感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荒谬的安稳。杯盏边缘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微温,喉头猛地一紧。
毒,已在他骨缝里蛰伏了整整三月。
最初只是指尖微麻,晨起时喉头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被他强咽下去,只当是连日批阅奏章耗损了心神。御医战战兢兢请过脉,开出的方子煎出的药汁浓黑如墨,一碗碗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只在舌根留下挥之不去的苦涩。渐渐地,那点微麻像藤蔓般沿着四肢百骸向上攀爬,勒紧了筋脉,渗入了骨髓。他,大宣东宫储君李世玺,镜中那张曾令无数朝臣敬畏的冷峻面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皮肤蒙上一层不祥的灰败,眼窝深陷如墨染的窟窿,唯有一双眼,因着病痛与疑忌,反而烧得如同淬了寒冰的炭火,亮得惊人,也冷得瘆人。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齿缝里挤出。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五脏六腑深处猛地炸开、搅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脊梁上。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从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向前扑倒,“砰”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沉重的身躯撞击地面,震得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都微微晃动,几本黄绫封皮的折子滑落下来,散在他脸旁。
“噗——!”
积蓄已久的黑血终于找到了出口,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那血,早已不是鲜红,而是粘稠得近乎凝固的紫黑,带着内脏糜烂的恶臭,甚至夹杂着细小的、暗褐色的碎块,浓稠如膏,狠狠泼溅在明晃晃的金砖地上,也溅污了散落的奏章和明黄的封皮。这黑红的污浊,在光洁的地面上迅速蔓延开,如同一个不祥而巨大的、宣告终结的印记。
剧痛像无数冰冷的毒蛇,在每一寸骨头缝里疯狂噬咬、钻行。他蜷缩着,痉挛着,十指死死抠进金砖的缝隙,指甲崩裂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发出野兽濒死般破碎的“嗬嗬”喘息。冷汗如浆,与口中不断溢出的黑血混在一起,浸透了散乱的鬓发和前襟,狼狈不堪。
视野在剧烈的痛楚中模糊、扭曲。金碧辉煌的寝殿,那些雕梁画栋、那些珠帘锦幔,此刻都旋转着,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灰暗。唯有角落里那座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炉顶袅袅升起的沉水香烟,固执地扭曲、盘旋,变幻出狰狞的鬼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张牙舞爪。
“殿……殿下!”李海公公终于从极度的震骇中惊醒,连滚爬爬地扑过来,带着哭腔的惊呼尖锐地撕裂了殿内死寂的空气。
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更多的黑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汩汩涌出,染红了明黄的缎面。李海用温热的湿巾慌乱地擦拭他下颌和颈项的血污,动作却引来更剧烈的痉挛。他猛地挥开那只手,力道虽弱,却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凶悍。
“滚……”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却浸透了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挣扎着,在剧痛的间隙,那双燃烧着毒火的眼睛死死投向殿外阴沉的天色。老八……李世珏!这个念头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混乱的意识。那张温润含笑的脸,那一声声恭敬的“皇兄”,那关切送来的、号称能“固本培元”的百年老参……此刻都化为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被毒液腐蚀的脑海里疯狂翻腾!疑心早已生根,此刻在毒发的剧痛中疯狂滋长,盘踞成参天毒树!
“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带出更多粘稠的紫黑血块。他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被毒液浸透、正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的心脏掏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李海一把抱住李世玺一边痛哭道:“殿下,神医不是说了嘛,只要找到药引子,毒就很容易解了。”
药引子?
李世玺的眼神亮了一下,很快,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实在没招的虞听晚在深夜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别院。
今日天气不好,从她出门起,就下起了暴雨。
虞听晚即使撑着伞可依旧湿了全身,雨夜里,只她一人。弱小的她盯着眼前太子这座与其说是休憩之所,不如说是一座精心构筑的、沉默而压抑的堡垒。它处处透着一股刻意收敛的、阴冷的贵气,以及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严。
高墙深院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便是那圈高达丈余的青砖围墙。砖石选料上乘,打磨得光滑冰冷,雨水冲刷下泛着幽暗的青光。墙体极厚,顶端覆盖着沉重的、雕刻着狰狞兽面的灰色瓦当。雨水顺着瓦当汇聚成线,如泪痕般不断滴落,在墙根处砸出一个个深坑。这堵墙隔绝了内外,将院内的一切都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虞听晚觉着自己快要被这黑暗给吞了,终于深夜了,心里一紧,她决定爬墙进去。
把手里的伞一扔,小小的人儿撩起裙摆就窜上了那唯一她爬得上的墙。
冰冷的雨点,又急又密,狠狠砸在虞听晚的脸上、身上,像是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刺破薄薄的春衫,直直扎进骨头缝里。她伏在太子别院那堵高得令人绝望的青砖墙上,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喷出一小团白雾,瞬间又被狂乱的雨幕撕得粉碎。
湿透的衣裙紧紧裹在身上,沉得像灌了铅。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砖缝,指甲早已劈裂翻起,渗出的血丝混着雨水,沿着粗糙的墙面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淡红的痕迹。
她不能停。爹爹还在大牢里,那些见不到光的酷刑,那些阴冷的墙壁上挂着的、叫不出名字的刑具……每一次想到这些,都像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切割她的心……这一切,都沉沉地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几乎要将她碾碎。
墙内,是唯一的生路。
虞听晚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一蹬早已滑腻不堪的鞋底,整个人终于狼狈不堪地翻过了墙头。身体重重摔落在墙内的青石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剧痛从膝盖和手肘处炸开,眼前一阵发黑,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
她顾不上痛,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头上固定发髻的金簪——那是母亲压箱底的嫁妆。
指尖却只触到湿透散乱、沾满泥水的头发。心猛地一沉,她慌忙扭头四顾。只见那支精巧的翡翠金簪,正孤零零地躺在几步外湿漉漉的青石地上,簪头的翡翠碎成了几瓣,黯淡无光,金丝缠绕的簪身也扭曲变形,像一条被踩死的金色小蛇。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它,也冲刷着她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刀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昏暗的雨幕!
刺骨的寒气瞬间贴上她的脖颈,激得皮肤瞬间绷紧,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虞听晚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紧紧压着她脆弱的颈动脉,每一次心跳都撞在刀刃上,发出无声的轰鸣。雨水顺着刀身流下,滴落在她的锁骨上,冷得彻骨。
“擅闯禁苑者,死!”一个冰冷、毫无情绪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如同宣判。
完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甚至来不及辩解,来不及掏出怀中那份浸透了父亲血泪的诉状。
就在这窒息般的死寂中,另一个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响起:
“慢着。”
脚步声踩着积水,不疾不徐地靠近。一双玄色锦缎的云纹靴停在虞听晚模糊的视线边缘。雨水顺着伞骨流淌下来,在她面前形成一道细密的、隔绝天地的水帘。水帘之后,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玄色,仿佛连光线都被那伞面彻底吞噬。
伞沿缓缓抬起。
虞听晚被迫仰起头,脖颈上的刀锋依旧冰冷地贴在那里。视线艰难地穿过雨帘,撞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深不见底,像终年不见阳光的寒潭,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目光在她狼狈不堪的脸上扫过,带着审视死物般的漠然。伞下那张脸,年轻得过分,苍白得近乎透明,薄唇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直线。玄色的锦袍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从墓穴里走出来的玉雕,华美,阴郁,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在她沾满泥污的脸上停留片刻,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却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凛冽。
“虞家的女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雨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虞大富商家的掌上明珠?”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刻薄的玩味。
雨水顺着虞听晚的额发不断滴落,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骨节分明,苍白得能看见皮肤下淡青的血管,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伸了过来。
冰凉的指尖,带着雨水和一种奇异的、类似檀香混合着药味的冷冽气息,猝不及防地擦过她的脸颊。那动作,轻佻得如同拂去一件器物上的尘埃。指尖沾染上她脸上的泥污,他却毫不在意,只将沾了泥的手指举到眼前,漫不经心地捻了捻。
“私闯孤的别院禁苑,”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按律,该当死罪。”
“殿下!”求生的本能和救父的执念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虞听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顾一切的颤抖。她甚至忽略了颈上冰冷的刀锋,她缓身慢慢站起,眼神直直递向那玄色的身影,捏紧拳头,昂着头问道:“殿下,可否告知家父犯了何罪?”
伞下的目光,淡漠地落在她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虞听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只有雨声在耳边喧嚣。
终于,他抬起了眼。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然后,在虞听晚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那双苍白的手,竟毫不在意地、缓慢地,掐住了虞听晚的脖颈。
虞听晚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比颈上的刀锋更冷。
“你……”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像濒死小兽的悲鸣。
“想救你爹?”玄色的身影向前一步,彻底笼罩下来,挡住了她头顶最后一点天光。浓重的阴影和那迫人的冰冷气息将她完全淹没。那只刚刚还掐着她脖颈的手,带着玉石扳指的坚硬和冰冷,毫无预兆地、狠狠地钳住了她的下颌!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被迫高高仰起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雨水流进鬓角。她被迫直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的狼狈、惊恐和绝望,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唇几乎要贴上她因剧痛和恐惧而颤抖的耳廓。那带着药草冷香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激起一片战栗。
“用你自己换。”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淬毒,清晰地钻进她的耳膜,“两条路。”
他顿了顿,欣赏着她瞳孔中骤然放大的恐惧,才一字一句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做我的药引……”冰冷的气息拂过她湿透的鬓角,“或者,看着他……被凌迟。”
“凌迟”两个字,被他刻意放慢,说得异常清晰,如同钝刀剜心。
药引?凌迟?
这两个词如同炸雷,在虞听晚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中轰然爆开!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她无法理解,无法思考,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让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颈上的刀锋依旧冰冷,下颌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带着濒死的绝望,“殿下……殿下要什么?”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幽光。他掐着她下颌的手稍稍松开了些,指腹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轻轻摩挲着她被捏得发青的皮肤。冰冷的唇再次贴近她的耳廓,气息拂动她湿漉漉的鬓发。
“你的命,”他低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或者——”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她的恐惧。
“你的心。”
最后两个字落下,如同冰冷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虞听晚的心尖上。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