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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姗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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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岁星没过几周便拿到了自己的校牌,他喜欢在上午和下午的大课间跑到初三的教学楼,在中午、下午和晚上放学时在校门口外等毛文博,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池岁星在路上吹到一阵冷风,觉得秋天在九月份便来了。
有一部分以前在湾东小学和景星学校的同学也读的八中,比如霍鹏、张欣、黄义、钟世林。周立言去了一零四,估计也是想考职业中学。
可惜的是,以前认识的同学都没有与池岁星分在同一班级,新班级的第一节课自我介绍,他也是匆匆上讲台说了名字便没了后文,似乎他来八中上学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为了方便与毛文博一起。
初三的教学楼距离食堂近一些,且刚进学校的初一学生们并不知道食堂有多拥挤,初中和高中的学生们早就在下课铃响时冲到食堂。八中的食堂也颇有年龄了,石质地板镶嵌着一颗颗白色石子儿,横竖都有整齐的纹路,径直通向打饭的窗口。餐具都得自带。
八中的食堂吃饭还用的是饭票,学校统一收钱,由班主任在中午和下午最后一节课分发,虽然很多时候都是班长和课代表代劳。
池岁星第一天在八中的食堂吃饭,排了至少二十分钟的队伍,毛文博都已经吃完饭,特意在座位上等他。池岁星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食堂的大锅饭并不好吃,洋芋丝像是没洗干净,吃起来一股土腥味,四季豆的筋也没掐掉,老是会卡在牙齿缝里,番茄没去皮,十分有韧劲,在嘴里嚼了许久都咽不下去。
池岁星求救似的望着毛文博,后者也只是无奈说道:“现在不吃下午很饿的。”池岁星也只好含泪吃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主观的浪费粮食。吃完后的餐具里全是冷掉的油渍,在食堂的水槽洗碗,都是凉水,不好洗掉。于是乎大家都会从家里带点洗洁精到学校来,好几个人一起用,有时候别人忘带了,便借一点,不过借着借着,一瓶没几天便用完了。
大多数人洗自己的餐具并不认真,洗完后餐具又直接放回到课桌里,经年累月下来,课桌里是一股油渍味,餐具里是没洗干净的洗洁精。
池岁星饿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这次池岁星学聪明,下课铃刚响就往外跑,堪堪追上第一梯队。皆穿着校服,人群里他似乎都找不到毛文博在哪。不过他应该知道,毛文博他们常去吃的外面的小店,于是挨个找过去,果然在一家面馆里看见他们。
海罗看见池岁星,打招呼让他过来,“我上午还看见你去找毛文博呢。”
毛文博问他:“吃面吧?我已经给你点了。”
“嗯。”池岁星点点头,“你们在几班。”他问道。
“八班。”马回涛说,“我跟海罗都在。”他双手捏拳空挥几下,“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来找我。”
池岁星点点头,“我在十三班。”
“之前我也在呢。”海罗说道,“后来分班了。”
面很快上桌,毛文博把桌边的醋递给池岁星,他摇摇头拒绝。“你够不够。”毛文博问道。
“够。”池岁星把碗里的作料搅匀。
“晚上晚自习要上到九点四十的。”毛文博在碗里挑挑拣拣,好像也没什么能夹给池岁星的东西,“不吃饱晚上很饿的。”
“没事。”海罗说道,“你饿了来找我,我们住宿生都会偷偷带零食。”
虽然池岁星不明白海罗是住宿生为什么还可以出校,但他还是点点头。初三生吃过饭要赶快回教室,以前六点半之前开始上自习,直到七点钟等老师来讲课。现在大多数班级都把这个时间提前到了六点二十,满打满算,只有半个钟头的晚饭时间。
初一生第一天开学,班主任还没说要六点半到教室。这个时间点并不是学校规定,而是各自班级互相“攀比”的结果。
等马回涛和海罗匆匆回校,池岁星望着毛文博,他还没起身。
“你不用早点回去吗。”池岁星说道。
“不用。”毛文博说。
池岁星总觉得毛文博在撒谎,只是想多待一会儿,因此他还是尽快吃完饭,跟毛文博回学校。
八中的校区才新修没几年,两边的路都是荒芜一片的原野,是湾东为数不多的平地,不远处的道路尽头仍在施工,另一头是四井坝,倒是让池岁星想起景星乡的地方来,那边有个六井坝。相同的是,一到傍晚,两处地方便会有许多来挑水吃水的居民。
学校教学楼的楼层不高,天边的晚霞可以把整个学校都概括在内,两人进校,池岁星往教学楼转头,被毛文博拉了回来,“转会儿操场。”
池岁星看去,的确很多人这会儿都在操场打球散步,大多是初二初一的学生。
“你真不用早点回教室吗。”池岁星质疑,再次问道。
“嗯。”毛文博点点头,“要不要去小卖部买点吃的。”
“我够吃。”池岁星也再次回应。
两人在操场上转悠。小学的操场是两百米一圈,八中的操场是四百米,初中部和高中部分散在操场左右,平时几乎不会有交流,偶尔操场上会有高中生,也大多是高一的学生。
毛文博带着池岁星去小卖部买了两包饼干,叮嘱他晚自习饿的时候吃,一定要躲着走廊外边的巡查老师,不然要扣班级纪律分。
操场上的风有些大,池岁星裹了裹衣服,毛文博便问他冷不冷,“冷的话我把外套给你,等会我找海螺拿件衣服就行了。”
“他们住读生跟百宝袋似的。”毛文博笑道。“有时候淋雨了还可以去他们宿舍洗澡。”
池岁星没理会他,只是拉着毛文博的手把操场逛了一圈又一圈,风吹得手冷,手心却是热的。
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池岁星越发担心毛文博晚归会不会挨骂,操场上的学生渐渐也少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时间快到,毛文博看了眼手表,六点五十多,临几分钟便打铃上晚自习。他这才跟池岁星回教学楼,说下课可以来找他。
毛文博走到教室的时候,上晚自习的数学老师已经来教室了。
“报告。”他喊了一声。
“进。”老师看了一眼,让毛文博进教室。
同桌一脸震惊,“班主任六点半就来教室看你座位一直空着都没问你去哪了。”
“上厕所去了。”毛文博说道。
池岁星的座位后排靠窗,他回到教室的时候,座位还很空,班主任却已经站在了讲台,教室里静悄悄的,十分压抑。今天也没作业,甚至有部分的老师他们都还没见过面,池岁星只好翻新书预习,看看语文书上的课本,偶尔抬头,发现班主任正看着自己,便极为不适应。
他们班主任是政治老师,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长相硬朗,一张长脸,头发多的不像是老师,池岁星觉得他大概是带着假发,姓龙,叫龙耀。虽然今天他就有了外号,因为脸长得细长,加上龙这个发音,大家都叫他水龙头。
座位在七点钟的晚自习上课铃后才坐满,池岁星还以为能过几天好日子,结果今天班主任便强调以后要六点半到教室上自习。
他抬头看着窗外,教室在一楼,窗边是操场附近的花坛,八中附近是平地,往远处望是学校的围栏,平视过去,才是湾东的山。山顶尽处,还有些许余晖,照着操场上他跟毛文博一起看过的晚霞,觉得此刻的天边已经沉了,教室里课堂上,老师的声响传来,后排的学生悄悄讲着话,附近的笔尖在纸业书本上摩挲,池岁星突然觉得孤独。
晚自习要上五十分钟,池岁星还不适应,钢笔在他的手下,笔尖终于把单薄的草稿纸磨破,书桌上堆放着教材,有人把课桌里的饭盒打得叮当响,初秋还是热,教室里吊扇的风一阵阵吹到手上。
以前小学时,挂钟在教室后边,每次想要回头看时间,便会被老师批评一顿,说上课不认真听讲,才会那么在意时间。现在挂钟放在教室前头,池岁星盯着秒针一格一格慢慢走,反而觉得时间那么难熬。
终于下课去找毛文博,晚上操场没有灯光,只有教学楼里亮堂着,散着光像是路标。还好毛文博的班级也在一楼,十分方便。中间隔着初二的教学楼,两人在教学楼前的草坪边便能看见彼此。
“饿不饿。”毛文博开口便问道。
“不饿。”池岁星说,“怎么老是问我这个。”
“因为我第一天上学的时候饿了好久。”毛文博笑着说,“食堂太难吃了没吃多少。”
“我晚上吃了好多。”池岁星有些神气。“就是晚上教室的风扇吹得我有点冷。”
“多穿件衬衣。”毛文博说,“要不要我这件。”
“你这是校服。”池岁星摇摇头,“我们校服都没发,我穿个校服回教室好显眼。”
“那你穿我身上这件。”毛文博把他那件格子衬衫脱下来递给池岁星,后者接过穿上,衣服还有些余温。
“马上上课了。”毛文博看了眼手表,看见池岁星夜里闪亮的眼睛,“等放国庆给你也买块手表。”
“钱还要存着买小灵通。”池岁星说。
“找我爸要。”
“那不行,自己存的才好。”
话还没说完,上课的预备铃便响了,为了照顾池岁星,刚才聊天时都是跟池岁星边走边聊,这会儿已经快走到初一的教学楼门口了。毛文博才回头跑去,担心等会回教室迟到。
天黑之后,学校略显冷清,教室里学生们都在自习,教学楼只有下课那十分钟才会热闹,其余时间都静悄悄的,教室的讲台上只有那两块不会移动的黑板,写着满屏的粉笔白字,头顶的凉风似乎呜咽,池岁星低头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莫名其妙的。他抹掉眼泪,在纸上写字,在草稿纸上抄单词,方便记忆。英语老师是个“恶婆娘”,看着就不好惹,开学第一天便上新课教单词,说明天要听写。
晚自习无聊的时间里,池岁星便容易胡思乱想,从作业想到明天听写,想到今后的月考和分班,想到明年毛文博上高中,于是乎草稿纸上的英语单词变成了毛文博的名字拼音。
于是那张布满笔迹,被钢笔的笔尖剐蹭得毛糙的草稿纸,让池岁星变得不那么冷漠对待。他把这张草稿纸撕下来,把不同的英语字母连接起来,组成抽象的图案,想象那是给毛文博画的一幅画。
下课后跟毛文博说会儿话,定好放学后在校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等他,池岁星回到教室后便把那张草稿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他从没这么晚还待在外面,平时在小区外,八点多钟文丽萍便要招呼他们回家,也就去接毛文博时会走到小区门口。
晚上的凉风惬意,穿着毛文博的衬衫又有些热,教室里的门窗半掩,闷得他有些头晕。池岁星好不容易才找到自行车,晚上的校门口只有几盏路灯,光从头顶照下来,看不清别人的脸。他只觉得身边陆陆续续走过好多人,又有好多人从校门口里走来,都是初中生,高中生的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
他只觉得等了许久,身边的自行车少了许多,人群渐散,毛文博才姗姗来迟。
“收东西。”他说,“明天我们有开学考试,耽误了一会儿。”
池岁星已经坐在自行车后座等了一会儿,“有点冷。”他说道。
毛文博拉着池岁星的手,有些凉,呵了口气帮他搓搓手。
“手电筒呢。”
“带了。”池岁星把手电筒绑在车龙头上,昏黄的灯光驶过学校两旁的荒地,毛文博往左拐去,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塔山,西城的路还未修通。
“新班级有没有女生喜欢你。”毛文博突然问道。
“不知道。”池岁星说,“但是今天选座位有好多女生要跟我坐一起。”
“这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毛文博说道,“就是今天班主任说年级主任在操场上抓到一对谈恋爱的学生。”
“初中的吗。”
“不是,高中的。”
“那跟我们没关系吧。”
“嗯——”毛文博拖长了声音,“要是以后有女生找你耍朋友呢。”
“我拒绝就是了。”池岁星说。
他仿佛也不确定,夜里的声音那么小,脆弱不堪,算是无根的浮萍,一扯便掉。
在单元楼下停好车,池岁星拿着钥匙在手里转圈,两人分头进屋,十分默契。然而直到进屋换好衣服,池岁星才迟迟发现自己身上的衬衣还是毛文博的,于是乎只好穿着内衣,跑到对门找毛文博。
“还是想过来睡?”毛文博问。
他的卧室还亮着灯。
“不是。”池岁星丢过去一件衣服,“你衬衫。”
窗门开了一点,吹的风很是清凉,与刚才回家一路上的不一样。
“明天还也一样啊。”
于是池岁星沉默一阵,突然觉得无地自容,好像自己特意找的借口被戳破。
“我就是想过来睡。”他干脆直言道。
毛文博拍了拍自己床边,早就让出来一个位置。
上初中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池岁星躺在床上想着。
湾东入秋后一下子变冷了,早上上学时的天色暗了,让他唯一不适应的大概也就是中午在学校睡午觉,为此毛文博还让他多带几件衣服垫着,虽然以前在景星乡的子弟学校中午也在学校午休,但那些久远的记忆早就随风飘逝,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印象里的景星学校午休时与同学聊天,跟毛文博在操场散步,比起八中,要好上不少。池岁星每天的伙食费也比小学时多了几块钱,每天吃校外饭店的炒饭小面,能省下来一、二块钱。
秋天多风,每天他与毛文博骑车上学,总觉得自行车在风里过于渺小,像是要被吹倒,不过每次他们都幸运,安全到达目的地。九月后池岁星跟毛文博出校吃饭,池岁星手里还拿着第五套纸币,是今年才发行的,比原来的要好看不少。他小心翼翼拿着,生怕给这纸币捏出一道折痕,然而付钱的时候风吹跑,他只好撵着纸币一路跑,店老板要不是看他们熟悉,还以为是故意逃单的。
池岁星追着那张紫色的纸币跑了几百米,好在最后它被风吹到了草丛里,挂在枝丫上。等他跑回来付钱,时间差不多又快回学校去了,刚吃过饭又着急跑步,池岁星觉得肚子疼,只好与毛文博慢慢走回去。
毛文博扶着池岁星,小时候池岁星肚子疼时,他便帮忙揉揉肚子,毛文博也揉了揉,夏末初秋,池岁星晚上多穿了件背心,有些厚,于是毛文博撩着他衣服。
“在外面。”池岁星一下子躲开。
“没人。”毛文博说,然而这个点路上都是匆匆回校的学生,“没人会看。”毛文博补充道。
太阳落下,街上黑成一大片,远处的八中教学楼恒亮,红色的大字招牌却显得可怕,“好点了不。”毛文博问。
“嗯。”池岁星点头,有些脸红。
他脸红不是因为亚热带季风气候,而是因为那天太阳不忠,出卖一九九四年的夏末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