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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春秋 ...

  •   一九九八年初,重庆市津江区公安局就景星煤矿安置款贪污一事展开调查。经过民警的调查取证,定第一嫌疑人为黄正,走访时黄正一家已经不在常住地,民警立刻联系贵州派出所,取得协作。
      池岁星并不害怕警察,虽然小时候,大人们总会用警察叔叔吓唬小孩,不听话就要被警察蜀黍抓去坐牢批斗,可池岁星自1994年七岁时真正见过警察办案后,便不相信大人嘴里那些哄小孩的话语了。
      小区里的邻居们,起初并不知道警察为什么来,可他们问到黄义一家,大家便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湾东的春天一到,气温便十足上涨。前几天池岁星还觉得去八中找毛文博,路上太冷,因此有时打退堂鼓,直接坐公交车回家。夏天一来,他便天天坐公交去找毛文博。还坐在窗边,靠窗吹风。
      池岁星头发许久没剪过了,风一吹便往后倒,像是小马哥的大背头,有时候他还会把书包里的水杯没喝完的水倒一点出来,把杂乱的发丝往头上撩。毛文博初次见到时还以为池岁星是从小学一路跑到八中来,满头是汗。
      池岁星不常看到马回涛了,马三平自前些天走丢后,通知了马回涛父母,把老头送到了敬老院,此后马回涛的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学校里解决。节假日放假回家,战友棋友们也都欢迎马回涛去他们家里吃。少年有自己的骄傲和倔强,加上父母给的生活费,马回涛自己的生活起居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池岁星五年级的课程早早上完,还没放暑假,甚至于还有两个多月,开始学六年级的课程后,班主任便天天在班里强调他们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要打起精神,提升重视程度,严格对待升学考试。尽管池岁星也想现在自己是六年级,这样就能早点读初中,可教室窗户外和煦的风与明媚阳光,让他明白,现在也仅仅只是1998年的季春。
      从湾东小学到津江八中的路池岁星走过许多次,公交车什么时候来,天什么时候黑,路灯什么时候亮,他总有预感。毛文博站在八中路外的公交车站,抬手看看手表,大概就是六点钟的时候,要是池岁星被老师留堂,那大概就是六点十分。毛文博下午放学是五点五十,他出门买个盒饭或是去饭店打包一碗面条,蹲在公交车站旁,许多学生都在这边吃饭,有的是家长陪读,自带盒饭,有的跟毛文博一样,在外面买一份。在车站里的座椅上吃,方便许多。
      八中的食堂没有锅炉房,前几年新建的时候便没有考虑到学生从家里自带盒饭到学校,在锅炉房热好后吃这种情况。那些老旧的东西已经淘汰,如今就连塔山新建的景星小学食堂里,也没有锅炉房与热饭的地方了。
      池岁星本以为夏天他有很多机会来找毛文博,特别是他们过完生日后。
      两人的生日还是在一起过的,去年是一起过的毛文博生日,今年便是一起过池岁星的生日。两家大人都觉得这样省钱,两人只用买一个生日蛋糕。
      不知何时,过生日得吃蛋糕这个从西方来的文化,慢慢也变成了这一代成长的注脚。
      自从毛文博回对门住,许多他的东西也搬到了对门。毛健全买的游戏机,给毛文博用来练英语听力的复读机,一大堆书,多是武侠和四大名著,还有杂志与漫画。为此池岁星打滚撒娇,甚至向毛文博发誓保证自己一个人睡觉时不会偷看,让其影响成绩,才让说服毛文博,把这些娱乐事物留了一半下来。
      然而自己一个人看书听歌看电视都不起劲,过了很久池岁星才明白过来,他当时许求的并不是这些书籍和娱乐,而仅仅让毛文博陪在身边。
      于是池岁星放学后去八中找毛文博,回家后吃饭、写完作业,无聊得看电视,看仍旧用一根钉子挂在墙上的挂钟。那颇为老旧的挂钟还没换掉,从景星乡一直跟到湾东塔山,夜晚,每到整点仍旧会有声响,只不过声音小了很多,加之塔山的房子隔音比景星乡好,在卧室里关上门,几乎听不见声音了。
      挂钟敲了九下,池岁星便要去单元楼下等毛文博。冬天不会,他怕冷,顶多在家门口等着,夏天会在楼下,甚至在移民广场的车站。
      毛文博骑车回来,远远便能看见路灯下的小人,他嘴里哼着歌,张蔷唱的一首歌,十分应景。不过毛文博把歌词里的小妹妹改成了小弟弟,唱给池岁星听的。只是他听后反而不开心,说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毛文博却笑说,他还是自己弟弟。
      今年的雨似乎来得特别猛烈,四五月份便纷纷而下,暴雨袭来还要从五月下旬开始,暴雨一直没有引起大家关心,直到六月下旬突发洪水,有些老旧小区排水设施老旧,一楼在平常雨季也常被淹没,大家才发觉今年洪水迅猛,灾情严重。
      大洪水在晚上来临,有的人半夜起床穿衣服逃命,衣服穿好的时候,原本还在小腿的水位,一下淹没到了胸口。军区也迅速派出部队,奔赴长江沿岸抗洪抢险。学校停课,工厂停工,那年的期末考试都延期,灾情较小地区的学生,躲在家里复习,灾情大的,许多房屋被淹没,只能在帐篷里度日。
      1998年7月11日,三峡工程水域全面封航,十天后武汉遭受百年一遇大暴雨,8月1日,洪水第一波冲击,砸向了武汉上游的簰洲湾。当地的幸存者们爬上屋顶树顶,1.2万名群众被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与求救声与湍急的浪涛混在一起,响彻夜晚。
      湾东的灾情也不遑多让,政府组织大家一起抗洪,家里有青壮年的,去湾东河岸边搬运沙袋,老人小孩妇女们全在后方做后勤。池岁星最后一天去上学,那时的洪水还没那么大,只是前一天下了暴雨,学校里的积水淹到脚踝,大部分学生们只能穿着凉鞋拖鞋来上学,一路走来,脚在雨水里泡了许久,脚趾起皱,也有人被水里的木棍、金属划伤,脚上一片血渍。学校第二天便宣布停课,回家休息。
      湾东有许多桥,三元桥、爱情桥、孝子桥,还有许多池岁星叫不出名字的。在这场洪水里,桥面大多都被淹没,水位漫延上涨到堤坝外,桥边河岸旁的店铺大多被淹,堤岸筑起了防水工事,就连池建国都被拉去充当劳动力,而毛健全手上有伤,没被临时“征召”。
      有些桥老旧,被洪水冲蚀倒塌,灾后重建。却与原本的桥并无二致,池岁星不解,觉得既然桥重建了,为什么不建的更漂亮些。后来他知道那些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也就是1880年便是这般模样,经过许多次大修,每次重修,大家都默契让桥保留原样。在附近生活的人们,有的活了一辈子,也看了这桥一辈子。百余年来未曾变过。
      池家与毛家在三楼,本来以为高枕无忧,可真当洪水来临时,一楼都快被淹没,住户们提前搬迁,往高层避难,池岁星和毛文博家里也有些一楼逃难的住户临时住进。是张浩和刘国庆两家人。
      刘振东快满三岁,正是可爱的时候,几家人避难时,池岁星便天天逗小孩玩。可几天便乏,觉得小孩太过烦人,天天与自己久到废(胡搅蛮缠),有时便丢下他,跟张浩毛文博两人一起玩去。把小孩丢给文丽萍。
      文丽萍怀池岁星的时候正好在计划生育,她与池建国倒是想过生二胎,可二胎的罚款费用着实昂贵,加之又让池岁星认了干爹,有毛文博这个干儿子,他们夫妻倒是没再想过生二胎这件事。
      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池建国工资也高了,但池岁星与毛文博感情可好,简直跟亲兄弟一样,于是文丽萍更没有要二胎的打算。
      如今天天带着刘振东,倒是又让文丽萍升起一丝想法。
      晚上睡觉时,文丽萍问池岁星想不想要弟弟妹妹。后者没有明确回答,文丽萍定然明白池岁星的小心思,担心自己要像照顾刘振东一样照顾弟弟妹妹。之前本想着什么时候计划生育过去了,再生一个,听池岁星这么说,于是尊重“老大”的想法,不打算再要“老二”。
      这场洪灾跨度长久,从六月底一直持续到九月份,八月七日晚上九点,中央□□召开会议,把抗洪救灾定位当前头等大事,要求人民解放军要全力里投入抗洪抢险第一线,确保长江大堤、武汉等重要城市、人民生命财产等安全。十几万官兵通过飞机、铁路、汽车,空陆并进,跨战区千里驰援。在长江沿线如此大规模用兵,上一次,还是渡江战役。
      暴雨之后是炎炎烈日,每天有人中暑晕倒,又有人顶上去,接连不息,要赢下这场实力完全不对等的博弈。
      直到八月中旬,洪水迎来高峰,这是最后的决战。将士们誓死守卫大堤,那一晚江堤两岸的上万枚火把,烧穿了黑夜。
      全国范围内,男女老少,纷纷捐款支援,总额超过18亿元,就连池岁星和毛文博,也把自己平时攒下来的零花钱,总计二十六快五毛,捐给了区委会的众筹。
      9月2日,在奋战了两个多月后,长江中下游的水位开始全线回落,这噩梦般的两个多月,是池岁星过的最无聊的一个暑假。他亲眼看着有人被湾东的黄褐色洪水冲走,后面立刻有人顶上去,看见抢险抗洪的士兵手拉手组成人墙,也看见池建国帮忙搬运沙袋,而他自己跟文丽萍去堤坝帮忙做饭。
      他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出自己心里的感想,曾经他喜欢水与江河,喜欢游泳,喜欢看江。可当这日日夜夜哺育着中华儿女的母亲河变得陌生,池岁星看见湾东上游的堤坝——这堤坝名叫福堤——决堤,他生出一种精神,一种人定胜天、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精神。后来,池岁星在电视转播的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大会里听见的,这叫“98抗洪精神”。
      这场灾情殃及29个省级行政区,受灾人口2.23亿人,死亡4150人,农田受灾面积达3.34亿亩。这一年是刻骨铭心的民族记忆。
      池岁星回想起春晚,想象里“相约98”的美好并未如期而至。洪水退去后,张浩与刘国强一家也搬回自己家。安置房的面积不大,四家人生活在两间房里,大多人都是挤着睡觉。这样相处两个月后,突然分开,多少有些舍不得。
      同居时屋里的房间不多,池岁星张浩两人睡一间,文丽萍池建国、刘国强张玉兰都是夫妻,肯定各要一间,且后一对还得带着刘振东一起。于是剩下一间便是毛健全与毛文博父子俩睡。
      池岁星还没从离开毛文博,自己一个人睡觉的处境里反应过来,有时睡觉把张浩当成毛文博,抱了他好一阵。可发现张浩没毛文博那么高,突然反应过来,只觉尴尬。
      张浩很小便自己一个人睡觉,让他与别人一起睡,他也不习惯,两人睡相都不好,第一天时互相把对方踹下床,让池岁星以为是洪水都淹到三楼来了。
      洪水来时,是很无聊的,几乎日日夜夜停电,晚上点蜡烛,没有电视和游戏机,仿佛回到景星乡。对于张浩来说,这倒是习惯的,他原本在家也是如此。只是可怜池岁星,晚上着实无聊,况且六七月份正是法国世界杯,有时家里停电,看不到比赛,池岁星想去外面看星星月亮,也不能如愿。
      这些天雨多,夜晚的天空全是云,遮住繁星,于是池岁星就连看星星这一愿望都无法实现。
      自从他知晓自己名字的来历后,便喜欢看星星,觉得满天星辰,其中有一颗是自己名字的来源,无比玄奥。
      有时晚上实在无聊,便把毛文博叫过来,三个小孩睡在一起。正值暑假,夏夜停电炎热,三个人能一直聊天到天亮去。
      毛文博劝张浩要把书读完,令池岁星与张浩很是反感。他们觉得平日里这种劝学的话,都是那些死板的大人们才会说的。
      随着洪水退去,张浩一家与刘国强一家搬回去,四家人分开。只是池岁星又习惯不了一个人睡觉了。
      他这两个月以来也是看着刘振东一天天长大,分开后的第一天晚上,池岁星便去找文丽萍,问她能不能给自己生个弟弟。
      “好。”文丽萍也笑着说道,“你去跟爸爸说。”
      于是池岁星转头找池建国,后者也满口答应,“生出来了你可得天天照顾弟弟哦。”
      “那还是不要了。”池岁星嫌弃道。
      “怎么又不要了。”池建国追问,池岁星却是不想说了,态度摆明,你们要可以,但我不开心。
      池岁星去找毛文博告状,“他们要生个弟弟妹妹。”
      “挺好的呀。”毛文博似寻常说道。
      “不好!”池岁星反驳,“要是生下来跟刘振东一样闹,天天粘着我,怎么办。”
      “那是你弟弟妹妹,你教训他就是了。”毛文博说,“到时候我给你撑腰。”
      “也不行,到时候爸爸妈妈肯定会偏袒他。”
      “万一呢。”
      “万一什么。”池岁星问道。
      毛文博搂着他,说:“万一会跟我们一样,关系这么好呢。”
      暑假结束,洪水也退去。池岁星上了六年级,毛文博也初二,时间似乎一下子快起来,加快地跑。
      六年级的课程都是复习,新课已经在五年级的时候上完了,而池岁星干脆把毛文博的教材全都找来,用以复习。他现在的座位在教室靠窗,当初张忠明跳楼的那个位置,一模一样。他上课时总爱抬头看看窗外,有时吹风,便觉得是张忠明来找他了。
      1998年,洪灾、亚洲金融危机、民企倒闭潮。池岁星小时候喝过的那“叄筑口服液”,也在今年五月份停产。各大民企况且如此,许多中小型企业更是倒闭成风,而国企更是惨不忍睹,已是资不抵债。
      从民营到国营,从上到下,哀鸿遍野。表面上看,经济如大河奔涌,高歌猛进,但不知不觉中,千里堤坝之下,已有无数蚁穴。
      在这样的背景下,警方与九月份抓捕黄正,1998年九月,景星煤矿安置款贪污案一审开庭。判处黄正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没收其个人财产。
      判决一出,景星乡出身的相亲们都纷纷叫好,池岁星与毛文博在上学,每次都是下午、晚上放学回家后,才能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些消息。池建国与黄正虽不算故交,也算得上是同事,况且黄义与池岁星也是朋友,池建国与毛健全,对于黄正的事,都避而不谈。池岁星还是与毛文博从各处听说,知晓事情的原委。
      十月份,已然进入秋天,池岁星曾在小区里遇到过黄义,他瘦了很多,没向池岁星打招呼,反而匆忙逃去。
      晚上池岁星与朋友在空地玩,总能听见单元楼下嚼舌根的人,说应该把黄正一家都抓起来。池岁星没有理会,塔山也很少见到黄义与他母亲,大概是搬走了吧。
      天骤然凉了下来,月亮从浊黄变成清白,草丛里的蟋蟀长叫一声,像是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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