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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年少 ...

  •   池岁星认为时间还很长,他总能慢慢习惯自己一个人睡觉。一九九八年,还没开春,仍是冬天。一个人冬天睡床十分难熬,原本回家吃过饭身上还是暖和的,写完作业或是在客厅看电视,身上便慢慢冷了,特别是脚尖。用暖炉烤烤火,上床躺着,床铺还没暖,脚已经先冷了。
      黄义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他们一家出去旅游前,黄正便对娄老师说过,可能要请许久的假或是干脆转学,加上最近塔山里纷纷扬扬的谣言,说是黄正一家畏罪潜逃,于是什么罪名便都能往上生搬硬套。堆放在一楼杂物的柴火少了,放在厨房的鸡蛋少了,隔壁媳妇不生儿子,邻家小孩考试差了。以至于到最后,池岁星也想去问问池建国和干爹,他们是不是也知道黄义一家的事情。
      池岁星不知道黄义会不会回来,他就当做又失去一个朋友,没有告别与再会。
      开学后,池岁星也只好一遍遍说服自己开学至少海螺回来了。他下午放学时去见毛文博虽然已经降低频率,不像上学期那么频繁,一周大概两三次,开学时恨不得天天去。
      海罗是住校生,池岁星想与他见面比较困难,只有学校围墙旁边,有些空隙,他们才会聊聊天。那时毛文博和海罗才初一,没那么大胆。初二后海罗想要出校,便随便借一个在学校食堂吃饭的走读生同学的校牌,戴着便大摇大摆出门。
      池岁星过年时囤了好多零食,他舍不得吃的糖,全都给了海罗。“下次过年别回老家了,来我们这过年,还有好多吃的!”池岁星这么对海螺说道。
      五年级的下册的课程,上册的时候已经学了一部分,那时老师还让他们去找高年级,或者家里有哥哥姐姐的,把他们的教材拿来。池岁星自然把毛文博以前五年级的教材拿了来,书上字迹工整,笔记完善,池岁星上课时都不用再额外书写什么。且毛文博读五年级时,也是殷老师教语文,她讲的课程与毛文博书本上的笔记一模一样,不免让池岁星生出一种:“反正书上笔记都有,于是可以不听课”的想法来。
      但也因为这些笔记,池岁星写作业的时候也轻松很多,有些作业上的填空题、阅读题,毛文博的教材上都有记录,简直像是拿到一本参考答案。
      第一学期时,八中还没发校服,来不及订做,这学期刚开学,每人便缴费二十元,校服只有一件白色加上黑色线条的外套,左胸绣着八中的校徽。这件校服每天上学都得穿着,进校后再脱下来也没老师会管,但出入校门时得穿着,不然保安会抓人扣分。
      天气渐渐好了许多,毛文博骑车可以不再戴手套,只是自行车龙头的把手仍旧冰凉。
      最近,池岁星去八中看毛文博的时候,也总会碰见马回涛,他老是匆匆而过,跟池岁星打个招呼便走。他也知道池岁星来八中的唯一目的是找毛文博,每次都对他讲毛文博在干什么。于是连带着海罗、毛文博,与池岁星和马回涛四人,便生出一种奇妙的默契来。
      八中初一下学期重新分了班,毛文博在一班,马回涛倒是和海罗分在一起,都在八班。于是每次毛文博来找海罗,两人一起约着回寝室休息或是吃饭,马回涛要出校门回家吃饭,遇见池岁星,“你哥在寝室”“跟海罗去食堂,我帮你去叫他”“今天我们英语老师让留堂”。
      毛文博有时会去海罗寝室休息,上学期大家还都是一个班,青春期的小男生们一起插科打诨,吐槽作业、老师、食堂,以及聊聊班上哪个女生好看。虽然这种话题毛文博总是没有发言权,他们说班上第一排的女生好看,大家纷纷赞同,毛文博却分辨不出来。在他眼里女生似乎都长一个样,相处一学期他连上个班的女同学也认不出几个,更别提现在新学期的新班级,开学几周他也认不出来。有时候走在学校里有人与他打招呼,他也只好礼貌回应一下,压根不知道她是几班的。
      分班后,毛文博与海罗不在同班,每个班的老师放学时间不同,有些要留堂,有些会提前一点,好让学生早点排队吃饭。他们两便没强求一同吃饭,只是有时候在路上碰见,还是会相约一起。
      教室是个很压抑的地方,不能大声讲话,不能睡觉,不能吃东西。于此相对的,寝室便自由许多。有时海罗会多买两个馒头,用以晚上果腹,毛文博有时也会在家里带些零食给他,以至于同一个宿舍的室友们,有时都会找毛文博帮忙带些零食来。当然,毛文博会收点跑路费。
      海罗最近打算囤钱,食堂晚饭一顿六元,可是去校外吃的话,一顿饭只需要五元钱,要是再省一点,吃面的话,还能多剩下来一元钱。不过他住读生,虽然可以偷偷溜出校门,可要是被发现了得写检讨,还有学校公开批评。因此他只能隔三差五出去一趟。
      有时遇见池岁星来看毛文博,三人聚首,池岁星要回家吃完饭,只能看着他俩吃。
      六点多钟,也是晚饭时间,他饿得心慌,只好早点回家,不敢在外面与他们一同吃,回家又要被文丽萍骂一顿。
      “家里的饭没有外面的饭好吃吗,在外面吃一顿这么贵。”
      池岁星回到塔山幸福家园小区,玻璃厂在年后复工,恰好付梅与张强国两人在国外度蜜月回来,也差不多是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小区里的变故,只觉得小区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一问才知道玻璃厂停工十多天,这些都是平常住在厂房宿舍的工人们,一下子聚在一堆,店铺营收又迎来一波高峰
      塔山路两旁的门店渐渐也多了,附近的体育馆支路快施工,到时候去湾东小学以及红旗广场,便不用从两河口绕弯过去。
      横穿湾东的津江缓缓流淌,毛文博晚自习放学,蹬自行车回家,池岁星总会在移民广场,打着手电筒接他。自从分开睡后,他好像很是珍惜白天与毛文博相处的时光,实在是想了,便拿着枕头到对门去,跟毛文博睡上一晚。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睡觉,便是大人口中的“男子气概”。
      今年过年,马回涛一家人团聚,爸爸能回来三天,是部队里少有的事。爷爷忘事越来越严重,妈妈年前便从外省回来照顾他,只是年后又要回去,家里仍旧是爷孙俩。
      马回涛平时上学,爷爷便由小区里的老战友们照看,午饭只能让邻居多做一份,马家每月付他们餐食费,公园里的棋友们,有的帮忙盯着小区门口,看马老头有没有自己跑出去。等下午马回涛放学回家,陪爷爷吃完饭,他再回学校上晚自习。
      好在湾东花园小区距离八中近,他来回一趟,勉强能赶上时间。
      马三平年过六十,儿子在他影响下入伍,儿媳在外省工作,一直劝他搬过去。当年退伍后,他跟许多同一批退下来的战友们都安置在湾东,一下子又舍不得这里。回涛是他亲自取的名字,他爷爷是军人,他爸也是军人,小老头不想孙儿再当兵,取了个“回逃”。打小带着他,也没对他说过自己的“光辉事迹”。
      在马回涛眼里,爷爷只是个矮小不服输的小老头,他有自己的傲气,上下楼绝不让人扶着,最讨厌别人说他棋下得差。
      过年时父亲带着爷爷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是老人常见的病,阿尔兹海默症,也叫老年痴呆。
      马回涛总是担心小老头,怕他某天忘记去公园找棋友下棋,忘记他自己叫什么名字,甚至把他的孙儿也忘了。老人的觉不多,晚上十点多入眠,凌晨三四点便自然醒了,每天早晨起床,马回涛总要去他房间里看看,问他还认不认得自己。虽然每次马三平都会把马回涛骂一顿,觉得他天天想什么不好,来咒自己,可要是某天马回涛回家后不来问又或是他早晨睡过头,马三平还反而不习惯。
      眼见马回涛一天天长大长高,他反而担心起孙子的成绩来。六年级时刚有些起色,升上初中后,明显是跟不上了。
      毛文博与马回涛不常见面,有时后者跑来拿着一张试卷,那是他们班老师要求改正的,本应该在下午放学前改完。马回涛实在不知道找谁,只好跑到一班来找毛文博。
      “你不回家了?”毛文博问道。
      “我们班老师说不改完不让回。”他说道。
      “海螺呢?”
      “都等你呢。”
      毛文博抬手看了看手表,是今年过年时毛健全给他买的,说是上初中后得有块手表才方便。
      “你把我卷子拿去抄,我去外面看星星今天来不来。”毛文博说道。
      “好嘞毛哥。”马回涛就等这句话。
      毛文博自己一个人出校门,走到学校马路外的公交车站。远远的看见101路的公交车,有种感觉,觉得池岁星就在车上。
      “哥。”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今天怎么来了。”毛文博却这么说道,“晚上放水浒传呢。”
      “我明天去学校让霍鹏给我讲今晚漏的那一集,回来再跟你说。”池岁星找补,“我想你了。”他说道。
      长大后,池岁星很少再与毛文博抱过。要是小时候,他这会早就扑到毛文博怀里,再不济,也拉着他手臂撒娇。大概是长大后的面子,池岁星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过年时新买的鞋的鞋尖。自从文丽萍在早餐铺帮忙后,她很少有时间织毛衣、纳鞋。
      新鞋被文丽萍擦得锃光瓦亮,脚尖都能反光。
      “今天过来睡?”毛文博问道。看着他低头愣神,像个犯错的小孩。
      “嗯。”池岁星点点头,就等这句话。
      马回涛匆忙抄完毛文博的卷子,把试卷撂在英语老师的办公桌上,连忙跑回家去看爷爷。
      “你还没回去呢。”池岁星看着马回涛跑过来。
      “留下来改卷子。”他说道,“毛哥,借一下自行车。”
      毛文博把钥匙给他,“小心点别摔着。”毛文博自己下午这段时间用不上自行车,平时要是马回涛赶时间,都会借他用。虽然马回涛自行车骑得并不熟练,有时赶时间骑快了还摔过几次,好在自行车硬挺,没什么事,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链条掉了,回家后池建国捣鼓两下就修好。反倒是马回涛,有几次膝盖手肘,摔得破皮流血。
      池岁星陪着毛文博吃完饭,前者便上公交车回家。车窗外是慢慢暗下去的街景,路上人多了起来,最近体育馆建好,在附近还建了一条跑道,连接着滨江路以及八中附近,于是乎平时出来逛街散步的人也多了。特别是这种春夏交替的时候,夜晚和煦的凉风,新栽种的柳树冒芽,马回涛正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
      他回家时没看见老头在哪,一问小区里的人,他们说老头来学校接自己,今天又不是周五!
      马回涛的心一下悬起来。况且他骑车回家的时候也没看见老头,他觉得爷爷大概是去别的地方了,于是沿着去学校那条路,四处寻找。还好今天借了自行车,要是自己跑着找,大概晚自习放学都找不完。
      马回涛骑车往学校赶,小区里的老人、棋友们,便在附近寻找起来。
      湾东的路四通八达,马回涛只能在平时那条大路上骑车找,其他的小道街巷,实在没空去一一搜寻,只好一路走一路喊着他的名字。
      “马三平!”马回涛喊道,“马三平!你孙儿找你来啦!”
      他把自行车轮子蹬得快飞起来,扑面而来的风像是阻碍,拉扯他的头发,敞开的校服外套打在身上,拉链扣子像是鞭打,在他身上纷飞。
      马回涛从家骑车到学校,又骑了回去再从滨江路骑过来,都没找到人。天早已暗淡下来,路灯冷清的光线下飘着尘埃,他落寞地推着自行车头,走到已经关上铁大门的津江八中外。
      “叔,开下门。”他对门口的保安说。
      “怎么现在才来,迟到了啊。”那保安抓着马回涛挂在胸前的校牌,记下了他的名字和班级。
      马回涛并不是回学校上课的,他把自行车停在教学楼下,上楼给班主任说了事,班主任帮他报了警,让他接着去找爷爷。
      马回涛又下楼蹬着自行车,保安刚写在本子上的名字又被他划掉,自行车上的少年追风似的,往天涯海角骑去。
      从八中到湾东花园的每条小路,马回涛都找遍了,汗水浸湿八中的校服。他想着要不先回家看看,万一马三平只是出门找自己,没找到他自然会回来。
      小区里的人都在劝他,马三平虽然现在是容易忘事,可毕竟智力还正常,总不能把自己搞死。警察还未赶来,马回涛的班主任已经托其他老师代这节晚自习,他打算亲自跟马回涛去派出所说明情况。
      少年的心还悬着,咚咚直跳,血正热,喘着大气,喉咙像是在冒火,每呼吸一口感觉都像在吞刀子,喉咙里全是血味。
      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湾东的路灯间隔十多米,马回涛的影子时短时长,他推着自行车,临近小区,坝子下的区委会正跳坝坝舞,放着邓丽君的歌,劣质音响里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家里没有马三平的身影。
      小区里的棋友战友们也找了好多地方,有位战友的八岁孙女说,她今天放学在校门口看到个怪爷爷。
      马回涛好像一下点通了,他突然觉得不累了,骑着车往湾东小学赶。
      小学离湾东花园小区并不远,大家一听马三平出门时去接孙子,全都下意识往八中去找。
      湾东小学门口早就没了人,教学楼一片昏暗,只有校外远处的两盏路灯不时发亮。
      “马三平!”马回涛喊道,朝着站在小学校门口的那个瘦弱矮小的人影喊道。
      “干什么。”那老头回过身来。
      “你在这干什么。”马回涛想立刻上去,把他拉回家。可老头倔强,宁可扯掉半截袖子也没走。
      “我等我孙子!”马三平说,“他今年读四年级了,他说学校里有人欺负他!”
      马三平身上披着绿色的军大衣,春天深夜的凉风习习,小老头擤一下鼻涕。
      马回涛一下愣住,想起什么,他盯着小老头,“你等多久了。”
      “不知道。”马三平说,“我没看到我孙子出来。”
      “那你还一直等。”
      “万一我孙子在里面呢,万一、他真被人欺负了呢。”
      马回涛抹了把眼泪,混在校服上,边哭边吼:“没,你孙子好着呢!”
      塔山幸福家园小区,池岁星今天早就洗完澡躺在毛文博的卧室里。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池岁星问。
      “海螺跟我说马回涛今天晚上请假了,那孙子把我自行车骑走了没还我。”毛文博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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