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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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警将这位赫赫有名的犯人押到被告席上，满堂鸦雀无声。人们像坐在网球观众席上一样，目光整齐地跟随着标的的移动，只是被放到了慢动作镜头下，说不出是滑稽的成分更多还是严肃的成分更多。至少从陈施为的表情中读不出什么端倪——他微低着头，一副温顺的样子，似乎还在思考问题；如今他的机械躯体已经固定下来，和互联网的无限连接也早已断开，如果可以忽视他不吃不喝的生活习惯，没人能发觉其中任何不寻常之处。
沈承庭没来现场，他属于密切关联者，不被允许参与庭审；但没人胆敢、能够阻止沈明依作为总检察长出席。她端坐在最上面的主席位子上，代表最高权威，但搽的一抹红唇让其显得更加苍白，和站在下面、手戴镣铐的囚犯倒也算相得益彰。
众人本来以为这情形简直是沈家独大的象征——这样重要的事情成了内部事务，但这两人公事公办的态度真是使人捉摸不透。
列席一旁的张老心中窃喜，听说沈家最近内外交患，凡是有破绽的地方都有变数，这个陈施为今天必定不能善了，沈家为代表的数字派的衰落会成为必然，自己这一方就大有希望——他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坐在沈明依那个小丫头的位置上，接受各方瞻仰，不由得笑起来，连带着胡子都翘起来。
但另一边的张叔鉴面色铁青，他从之前调查的资料里得出一个结论：今天让陈施为公开亮相甚至发言，就意味着他们的一败涂地，简直是对敌人愚蠢的仁慈。他们本来最该做的，就是在陈施为这个怪胎出现的一开始就动用一切力量将其扼杀——现在落得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境遇，看似坐在上面，面子早被踩在地下了。
“事前告知被告人，你的发言将被全程直播和记录，本庭为最终审，将结合你今天的发言态度和内容给出本案的最终结论，你将不再有上诉机会，”沈明依旁边的书记员发出指令，“现在，被告人ZAF-1001项目，陈施为，请你发言吧——”
在下首站着的被告人这时才抬起头来，先眯起眼，看了看从沈明依身后照过来的探照灯，又静静地向上环视一圈。所有人都发现，相比之前对方在线上时不自觉带出的桀骜，现在的陈施为身上多出来了一分平淡自如、如松如竹的沉稳气质，这与他青涩的外貌既矛盾也出奇统一，唯一不变的是那种迷人的气质。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清冽的嗓音如山间溪涧，他先是深深鞠了一躬，带动镣铐发出碰撞的杂声，“你们好，我是陈施为，来自ZAF-1001项目，很高兴、很荣幸能和大家交流，一片严肃冷寂、充满猜疑的丛林中，这样的机会更显得尤为珍贵。”
这样的话让在座的中立派颇感惊奇，毕竟保守派一直塑造的都是混世魔王的形象，直播平台的观众也热闹起来，弹幕一条条迅速溜过去，好似爆炸的烟花。
“然而我的确无法否认：针对我的猜忌、其存在是合理的——无论是像奥兰多那样亦男亦女的体验，还是像楚门那样由荧幕步入现实，乃至我的产生与存在本身都并非传统意义的合理过程，这让我太容易成为一切异质的代表了，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
审判席上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张老老脸笑得像绽放的菊花，沈明依只是神色淡淡地敲了两下槌子，表示肃静。
“可是，”陈施为略微停顿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回顾过去，人类文明并非因做出简单的选择而进步；展望现在和未来，人类因勇敢挑战、面对现实而取得飞跃。百年前的先人选择登月，也不是因为这项事业如何容易，而恰是因为其难度可以证明我们昂扬的精神、求是的能力和坚韧的美德。”
“此时此刻，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份传承千年的勇气与诚实：承认我们每个人各有不同，是他人生命生活中的他者，又同时将他人视作他者；但美美与共，人类内心的情感、共情力都让我们依然可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波伏娃在其广为人知的《第二性》中曾言及，女性这一不可或缺的社会群体长期被他者化、依附化，她们甚至不能自在地接受自己的身体，因为白瘦幼的审美而羞于在外人面前拿起铅球 ——”
他神色变得愈发冷峻，“是的，这样‘以己及人’的傲慢还长久存在于我们在对社会的认识中：在给社会现象下定义时，会选择‘它不是什么’，总会用主体的眼睛凝视他人——有些老师自顾自‘教育’不合规范的学生，有些领导只管从上级的角度发号施令，有些人总以对待另一个物种的态度对待不认识的异性；从家庭中对家务分担的争论，到为谁该对全球性议题负责——对他者的本能仇恨引发了无限的纷争——难怪千年前的罗马贤王奥勒留认为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见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
一堆略显复杂的发言惹得很多人茫然不已，还有一些人开始用正眼去看这个奇怪的产物，但他们依然不能完全把对方视为人类——尽管他语意中带有亲昵。
然而陈施为似乎早有预料，他转过眼去看了一眼镜头，“有些人会说，我如上的言论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我本身是否是人类这件事还存疑，但我该如何自证自己作为人的身份认同呢？”
“古老东方哲人就有子非鱼之辩，数百年前福柯那艘运送愚人的船至今还航行于世——自辩似乎不如不辩，我同诸位一般体验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如今寿命已定，不知如何超越实践来证明自我的存在，我的世界对于我而言就是现实，索性不再回答这份没有答案的试卷。”
张老几乎要兴奋地蹦起来，都顾不上拄着身侧的拐杖，嘶哑吼道：“犯人已经认罪了！他自觉不是人类，我们应当把异端驱逐出我们的世界——”但周边一片寂静，书记员不满地看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示意陈施为继续陈述。
人群突然轰动起来，原来是陈施为倏然一笑。“但我需为自己、为自己的爱人乃至每一个个体的爱情辩护——爱是一切情感的起始。”闻者几乎都要发笑，在当今这个严峻的环境下还谈这样扫兴的话，简直是不知所谓。
“什么是爱呢？”他垂眸，仿佛比在场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其他人还富有情感，“是将自己所包含的一切，把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部渗透到另一个人的意识里去，成为对方所追求和占有的对象——”
“对方就只有在我身上生活着，我也就只在对方身上生活着，”陈施为语调低沉，让人以为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病娇，“爱情的主体不是为自己存在和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时也只有在另一个身上才能完全享受自己。”
“你们以为我要说这些？不、不，这是黑格尔的想法。”这个长长的包袱惹得大家要笑出声来，“我个人认为，爱是空气，浸润每时每刻，是加班到深夜回家留下的那盏灯，是雨天里共撑的那把伞，是不能与外人言的情话，也是一起面临挑战时的争论与疲惫的共识。”
“一点点细节堆积起来，或忧或喜，或酸或甜，就是生活，就是爱意。”
“好了，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不然我的爱人要害羞了。”他抬起头来，摄像头记录下这一幕：传说中的人造人双眼盈光，面带笑意，“再次感谢各位的倾听与信任，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但请你们记住，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我自愿为爱套上绳索，也只有他掌握着钥匙，我所求的，无非是放我们一处天地、自生自灭。”
狱警押回犯人的时候，不再压着他的双臂——说实话，对方一向如此讲情理，实在没必要压制模范嫌疑人，不然也影响执法机关公共形象。直播平台的关注点似乎偏移——大家对犯人的“爱人”倒是吵成一片，各路大神开始搜查，想要找出蛛丝马迹，却很难做到——毕竟陈施为之前还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网瘾少年第一人，但庭审现场却出乎意料地沉默。
科学院气氛也十分诡异，几乎没人能安心处理自己手上的项目和实验：不知道有多少助手的培养皿在温箱里放过了时间、直接报废；吴文宁看着自己团队的成果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对方如今能进化到这个地步。但没人敢去打扰沈院长，尽管他显得如此置身事外——不慌不忙地批阅、恢复着文件，甚至时不时还帮忙各负责人处理BUG。
沈承庭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有浮躁的时候才会选择处理行政工作、干预其他人的工作，耳朵里戴着的无线耳机播放的不是院里内部通话，而是陈施为的审判现场直播——当对方发表爱情暴论的时候，他差点被水呛到，流出零星泪花。
真是拿他没办法，沈院长笑叹，不过结果显而易见，陈施为已经过了这一关。
庭审现场依然保持沉默、又出乎和谐，各方都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但当各位裁决员表决计票、结果出来之后，陈老简直要气昏过去，他哆哆嗦嗦要站起身来，但最终又一下颓然地跌回软包的椅子上——沈明依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这一群人严肃地起身。
“各位，作为这个世纪大案、或许是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案例的主审人，我很荣幸我们能代表人民，做出符合人类理性与人文价值观念的公正裁决——”
自进来就面若冰霜的主检察官终于展露笑颜，如涣然冰释。
“我代表所有人，欢迎陈施为加入这个复杂的现实世界。”
现场掌声雷动，除了陈老身边的一众人等如丧考妣，竟然还有人哈哈大笑、跳起舞来；沈明依和身边的陪审员一个个握过手去，书记员也合上电脑，长出了一口气——相比之前，人们已经给予了陈施为更甚常人的监管和约束，这样的配合似乎也意味着合作的态度，对新时代而言是个不错的开始，这种良好的风气导向，正是她投身这一行业的初心。庭外候场的媒体记者一下蜂拥而至，争相记录着这划时代的一幕——所有心怀理想者都等这一刻等了太久，无论立场如何，这一代的人们都认为已经提交了自己的试卷、回答了独属于他们的时代之问。
但其他人的任何反应都已经无关紧要，沈承庭开始处理自己硬盘里的资料，把院长位置上的设备都归置清楚，脱下白色的实验服，和遇到的同事一一告别，如往常般走出科学院的大门；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回头。京城久旱逢甘霖，微微打湿他的衣服，却也没惹他厌烦。
沈明依做了她许诺的事，他也需要履行他的承诺：经此一事，他不再被允许接触科学相关行业——即使他想继续研究，这背后的一切档案若是立即曝光，他也只会被列入行业黑名单。更何况，沈承庭坐在驾驶位上，拿开挡在眼前的书册，那是一本老旧的Do Androids Dream for Electronic Sheep? ，他知道自己一直想找到的那个答案就在身边。
回到两人的家门口，沈承庭在车里往窗户那里一瞟，暖黄的灯光在夜空中晕出一片云雾，他将车停好，缓缓上楼，深吸一口气，敲响屋门。
“吱呀”一声，防盗门打开，沈承庭被飞驰而来的对方冲了个踉跄。
“欢迎回家——”
他笑了，回抱住对方，一面轻轻拍打家人看似单薄的脊背，柔声道——
“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