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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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新上任的小沈院长不同于以往的前辈，极其不喜欢外出“访学”交流。他似乎奉行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无欲则刚，每天窝在首都的科学院总部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财务部的负责人十分欣赏，称他为当代的“何妨一下楼”主人，一心科研——这是必然，毕竟先前院长们每次出门都要提前安排、花费客观，集腋成裘也是笔不小开销，何况下面的人上行下效更是“火上浇油”；另一方的人就不是这么想的了，科学院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道理，只要院长率先垂范，大家就能在参加学术论坛的同时放松一番，如今摊上这么个宅男院长，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也不敢上前提醒，只能在背后吐槽年轻人不懂规矩，说他是“大家闺秀”、“安于后宅”。
因而得知沈承庭申请要去H城时，科学院的大部分人都长出了口气，格外配合院长的行程工作安排——H城是出了名的旅游、宜居城市，院长无非是名义上去开会、实则去休憩；但沈院长似乎很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上飞机之前又特意说明自己这次是自费私行，会销掉今年的年假——这一点又让大家伙儿顿感被噎住，上不去下不来。
不过这些都还不算什么。
沈承庭本人早就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喜欢H城，这与她丰富、悠久的历史和温婉的文化无关，只是因为长期阴沉沉、湿乎乎的天气而已。
刚下飞机，他就被当地的细密雨丝、水雾抱了个满怀。这里说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其实和Y国的温带海洋性气候有的一拼，让人平白无故以为自己欠了她八百万一样。沈承庭共感力缺乏，不觉得这种朦胧是所谓西子愁绪、美人垂泪，他只觉得平添烦躁。
如果不是因为拿陈施为没办法，他不会来这种地方。北方的干燥给他一种安全感，像被烘干的标本一样确定，阳光直刷刷射下来，所有人、事、物都无处遁形，行人大可放开脚步，不会被溅湿鞋尖、衣角，也不会被冷湿缠上身。
Z大的负责人前来接机，简要地介绍了一番H城的风景景点、人文文化，又开始谈到Z大的教育科研成果，什么国际排名又上升了之类，沈承庭只有在对方谈及一些有趣的方向创新、项目情况时才稍微上了点心。
“您这次来，能不能给学生们做个讲座？大家都对您既好奇又敬仰，想向最年轻的科学院长求教呢！”对方用诚恳的语气吹着彩虹屁，沈承庭不想欠人情，就答应做个简单的专业领域的分享会，但又强调道：
“等时机成熟，下次我会带院里专家团队来访学，这样能更好地和大家交流；这段时间项目多，很多人抽不过身过来，见谅。”
对方得了上司一句准话，更加高兴。
等他做完临时分享，已经是中午。雨还没停，一行人从临湖餐厅出来，沈承庭拒绝了校方出人配同的建议，说自己想一个人看看，离开时再通知他们。
和一群半生不熟的同事打了半天交道，小沈院长已经感到精神疲累，但这才是今天真正挑战的开胃菜。他转身走向临近湿地保护区、被层层树木掩盖得有些阴森的老西区教学楼。说实在话，沈承庭其实不明白陈施为坚持要在这里会面的原因——对他们而言，没必要额外耗费精力。
Z大的硬件设施不错，几乎称得上高档。公共活动室布置得像库布里克的经典作品“2001太空漫游”中的飞船，荧荧发光的白色方砖、三五一桌的环状纯色讨论椅、高科技感的投影屏，都带着复刻致敬的意味，但没遵循基本的让置身其中者放松的原则。
陈施为看来已经久候多时。当那道熟悉的瘦削身影撞入视野，沈承庭的心一下变得平稳安和。他在远处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微显凌乱的半长发、沉静的面庞，Super dry微微发亮的灰色冲锋衣搭配着洗得半旧的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半点不像“非人”要犯，倒像是个不谙世事、专心学术的大学生、或者这艘太空飞船上的研究员。只是他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台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该说什么呢？经过这么多，难道用老套的“你没等太久吧”做开场白？恐怕在对方那里不会得到高分评价。
“你来了？”陈施为先偏过头，打断了沈承庭内心的犹豫思考。那双眼依然明亮，但好似一柄利剑、一盏探照灯，仿佛穿越了所有物质，只剩零散的虚无、以太坐标系。
陈施为也观察了一会儿风尘仆仆的沈承庭，他微微笑起来：
“你又瘦了，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沈承庭哑然，从上次审判到现在，他确实忙不过来，但也没人关心，谁会操心院长的事儿呢？
“有一次，我的设定是一个女孩儿，也是在H中读文科班，从H省考到了Z大，在这里念了两年的社会科学，之后就重新进入循环——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依旧历历在目、十分熟悉。所以我选了这里，没有监视，某种程度给我一点安全感、存在感。”
“倒也要感谢你那些同事，把环境信息录入得那么齐全，简直是无孔不入，让我得以再次验证。”
“我们一起看过诺兰的盗梦空间，只不过我已经不再去追毛求疵思考那些东西了。”
沈承庭没问对方“你还好吗”，他只是大步向前，将对方紧紧抱住；陈施为僵硬了一下，反应过来就轻轻回抱过去。
“我来晚了，对不起——你还在，这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陈施为微张开嘴，吸了两口气，两人的胸膛起伏，沟通着久别重逢的微妙心绪。他没再多说什么，抚摩对方圆滚滚的、显得有些傻的后脑勺，又放开对方。
“来吧，”他说，“一起在这里转转。”
沈承庭感觉大脑宕机了，他想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劳累，但冥冥中的声音却戳穿了他掩饰的企图。是因为自己眼前这个人，这个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存在，这个误入城市的精灵。
从远处看，这场景颇为诡异：一个高挑的、身着深蓝色Lemaire休闲套装，带着一副银边无框眼镜的成熟男子手中举起一把硕大的伞，将自己和身边那个相比之下略显单薄、身着随便，手提一个真皮行李箱的青年完全地罩在里面，放佛是在另一个静谧的世界。路过的女生正狼狈不堪地边骑着电动车、边向电话那头的朋友抱怨着，看到这一幕先是爆了句粗口，“靠，我怎么没有这么贴心的导师！可是——”她转念一想，“不对吧？”
“我猜你一定很不喜欢H城的天气，我也是——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是很孤独的，”陈施为用左手捂住对方因握伞而露在外面发凉的手，“想想，一个初次离乡万里的学生，人生的单一目的刚刚被打破，也不算得偿所愿，面对海量的信息与无法选择的未来，空有一身力气。”
“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感受。”站在阳明桥上，他转头看向湖面的片片涟漪。
“是的。”沈承庭回想起自己刚下山时的茫然，彼时情感澎湃，如今看来几无感受，但亲耳听闻对方的体验，他只遗憾自己在那时候没能陪在对方身边。
“我很遗憾，我没在你身边。”他低声如实说道。
陈施为终于耸耸肩，“好啦，先让我们都放松一下吧，毕竟这些并非我们主动寻求的，而只是或多或少的安排。”
沈承庭于是给负责人回了电话，说明自己的去意。他和沈明依提前打了招呼，并不担心自己去处的安排，将行李箱交给沈家前来交洽的人，跟陈施为坐上地铁，目的地是老套的M湖。
他感觉自己近乡情怯，不敢随便和刚刚真正接触到这个世界的陈施为搭话，或许还因为把美好的时间耗费在现实的话题会显得煞风景、因为可能存在的监视——总之，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对方谈起下一次审判的话题，那意味着挑破才暂时包扎好的伤疤。因而两个人只是在地铁上排排坐着，好像等老师发奖励糖果的乖孩子。
呵，乖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