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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杨花似雪,飞雪如杨。当杨亦宁还在找打胎药时,卢沟桥的炮火在灾难深重的北中国大地上爆发了!“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王永勤们加紧油印的《八一宣言》洒遍春江的青山绿水,比“一二九”时“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口号更直插国人心灵深处。接着,又是庐山宣言、“八一三”的炮火,全面抗战的形势在南中国也迅速蔓延.....

      乱离之象愈演愈烈。看来春江大学必须向内地转移,须臾间人们怎能抛舍洞天福地!杨亦宁的继父哭哭啼啼,紧着和老奶父收拾细软。杨母放不下书帖孤本。人们匆忙来往,为国家担忧,为前途茫然,又问自己如何重整河山。处于惊变中的人们,尚不足以估计日后的命运会有怎样的转折与归宿。小城青年焦心、激动、流离、避难,逐渐走上不同路途。

      春江是必须抛撇的。杨亦宁顿时面临两种抉择!要么,下个月就随学校及家庭迁到内地去,要么立刻跟从王永勤们做职业抗战者,以及职业革命者——在他看来这二者是合二为一的。可这身子怎么办?在自己阶层的同龄人尤其是男孩子里,又有多少人敢于选择这条坎坷莫测,截然两端的道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呵。但他是穿越过来的,觉得理所当然。在春江大学,他年纪不大,却以有主见,富于叛逆精神著称,但站在这个大时代的十字路口,也不免权衡来去,心绪往复纷繁。

      很快春江大学的迁校计划也定了,将移师武汉。同学大都要跟着走,余者则转学上海,也有的想留下参加游击队。还有些或故土难离或确有实际困难,计划着等日本人来后干脆闭门不出,总之心情都极悲壮凄惶。就在这种让人透不过气的艰难氛围里,一个阴雨天,礼堂召开了最后一次校务大会,同时举行1937届毕业典礼。往年这时候宾朋济济一堂欢声笑语、鼓瑟吹笙,闪光灯如星光点点。这一天的阴沉气压却迫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校长、教务长讲话时就不断有人抽泣,最后轮到资深教授杨亦宁的母亲杨鲁直缓步上台。

      在全校师生注目下,杨鲁直静默如塑,连台下的杨亦宁夫妇都感到了些许不安。礼堂里连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楚。忽听她缓缓开口,字斟句酌:“‘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自九一八后,在潜意识里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可一旦豺狼当真来了,仍是全无思想准备: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文章事业,前途于迈;却万万料不到避乱辞家之痛,天崩地坼之遇,真会临在自己这一代中国人头上!”说到此处,她忽然扶住讲台,身子前倾,挥动拳头大声喊:“此战为中国再造之机,若再失败,则万无挽国势之日也!我们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可最后却还是要逃!究竟逃到哪里才是个头啊!”

      顿时台下哭声骤起,如悲风横扫大地。更多的人跳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不会亡!”“我们绝不做亡国奴!”全场口号震天,人人热泪横流。

      就在那一刻,杨亦宁决定了终生的道路。

      这个夏天比以往的任何时节都要炎热。热气裹挟着浓浓的血腥。杨亦宁从黄包车上走下来,步过石桥,踏上男生楼前的灰阶。忽然他在门口停住了,向树下阴凉的绿苔深深地望了一会。

      在工程物理系宿舍里,男生在议论纷纷。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们都慌忙地转过眼睛来。

      杰克!你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到春江来?

      在这个四野哀鸿、雀鸟乱噪的时候,他俨然成为了战争总指挥。

      杨亦宁慢慢放下书包。不期然涌起的温暖,让他的脸红了又白。

      我想——长期抗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他的眼睛在常春藤反射的阳光里闪烁着五彩的光。“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受尽列强欺凌,恐怕只有打赢这场仗,才能走向民族复兴和现代化之路。”

      在夏日的五彩窗边,坐着一群外表幼稚的男子,他们倾听着的样子映在明亮的玻璃上,显得如此聚精会神。

      若论对政治的关注、敏感,怕是连王大姐也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风吧。

      实际上呢,杨亦宁也不世故,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能说会笑。他比苏予卿入世,比一般人清高——其实苏予卿也不是不愿入世——后来在人生无数凶险的阶段,杨亦宁的英俊都使他得到呵护。

      男孩子们听得频频点头,彻底折服的样子像一群乖巧的猫。

      上海打得这么凶,真不知表姐到底怎样了,本来他一过完暑假就要出国留学的。

      一个叫汤姆的说,说完又悄悄拭泪。

      众人都不言语,汤姆的感伤既普遍又不合时宜。

      这种时候还惦着出国留学?

      有人在反驳,你看萧川!

      萧川怎么了?

      杨亦宁忍不住悄悄问。

      他已报名参加空军了!

      真的么?杨亦宁也瞪大了眼睛。

      汤姆的眼泪已涌上来了。好几个男生跟着哭。

      大家都在谈论保卫国土,但真能上战场的却有几人?可萧川却已身体力行。他是个真汉子!

      我要为他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杨亦宁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的尽头。

      萧川真有血性。

      他愕然地想。“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最后却还是要逃!当然,也包括我。是的,我还是孕夫。我还得把工程物理学好啊,将来国家需要!

      那么,谁去抵挡子弹呢?既然国家需要。生命只有一次,很多人都像得了健忘症,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农民被拉壮丁,只是逃不过而已。

      因溽暑炎热,走廊两侧的五彩长窗都被打开了。隔着纱幔,传过来草地上野花缤纷的气息。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萤火虫四下里闪着银白的光,不远处的礼堂却如黑色的山峦。那里曾经灯火缤纷,曾经舞曲悠扬,曾经琴箫宛转,却都是大梦一场。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远远望去,或许虚荣,或许不成器的,统统凝固在水晶球里。

      即使穿越者如杨亦宁,此刻亦不免暗生着恍如隔世的悲凉。

      然后他信步上阶,远远就听见了萧邦的《降e小调波罗乃兹》。他靠在琴房外的墙壁上,隔着空气,即使不熟练的弹奏也染上了诗意。就在这个时刻他的胸臆间同时拥抱起激烈与柔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来了。

      踏着旋律,他迈入了琴房。

      杨亦宁瞥见了赵小俏。她未作停顿,略为短粗的手指反而更加迅猛地滑移起来。几个音接连错了,如几须杂草,随着亮白的瀑布倾泻于地面。杨亦宁的脊背长出毛刺来,扎扎的痒。若听不到也就算了,真听到了,就恨不能将这些杂草一一择出,重听一遍——如果王大姐知道了自己这荒谬的精致——他摇头,无情地嘲笑起自己来,更是在做严厉的自我谴责。

      是啊,战火都烧过来了,竟还在为几个错音耿耿于怀!将来,还能听到萧邦么?......

      琴声戛然而止。

      赵小俏端坐在琴凳上,依然背对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失去了祖国的人,就是这样子找不到灵魂。

      杨亦宁走过去,半靠着琴身。

      听说学校就要转移到内地去了。

      半晌赵小俏才开口。

      我也听母亲讲了。不过……

      我要去上海了。雷娅。

      赵小俏的嘴唇张开来。

      昨天,我见到了王大姐。雷娅。

      杨亦宁的手指搓了又搓。

      王大姐说,上海战事正烈,那里也是各力量、各事态的焦点所在。老方要我和他们一起加入抗日救亡演出队。《民族魂》周刊社也在召唤.......苏予卿。

      这次的上海之战,真是非比寻常。

      赵小俏点点头,表示理解的样子。

      杨亦宁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那么你呢?

      赵小俏没有回答。她该怎样作答?白皙秀气的脚脱出了绣花拖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来回地搓。

      这样也好,杰克。

      半晌赵小俏才淡淡道,喉头强抑着哽咽。

      杨亦宁沉默了很久,突然转过身,按出几个古怪的音符来。

      伯父伯母……同意你去么?

      赵小俏把脚收回拖鞋里,什么也不靠,就那样挺直了腰。

      ......我,刚从家里回来。

      杨亦宁怔了一会,突然把头发向后一甩,使劲眨眨眼睛。我想到上海后给他们寄一封信。也许就是永别的信罢!

      赵小俏递过一块帕子,杨亦宁不要,赵小俏自己在眼睛上抹来抹去。

      雷娅,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么?

      夜已深了,月满西楼。杨亦宁昂首立在窗边,近乎凄清的月色映着他皎洁的目光。是的,我决定了,——好像我总是幸运的。——我要救国救民,也要拯救自己。在我的眼前,有一个极灿烂的理想。那坚定执着地追求纯洁崇高理想的人,为我带路。

      赵小俏缓缓走过来,和他并肩立在月色里。

      我明白,都明白的。

      他低声道。保重吧给过我温暖的同窗。即使你选择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我们也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

      杨亦宁猛然转身,紧紧拥抱这唯一的朋友,轻轻拍着那瘦削的肩膀。

      花园里种着棵古老的栀子树,枝繁叶茂,扶苏的翠叶飘荡着洗神的清香,这是它一年中最为浓烈美好的气息。清风送凉,两人都不由深吸一口花气,仿佛将来再闻不到似的。

      “保卫上海,坚持抗战!”
      一群爱国学生挥舞着国旗,从刚下火车的四个人身前走过去了。
      方超放下行李卷,接过王永勤递过来的一方手帕,抹着汗喝了一声:“到底是上海!”
      赵小俏打开地图,指点道:“你们应该去虹口,抗日救亡演剧队就在那儿。”
      “我们三个先去抗敌演剧队报到。亦宁,你大着肚子,和小俏去找弹药设计专家行吗?”
      “没问题。”
      这样四个人就分离了。
      苏予卿走到一条小巷口。巷口上乌七八糟地横着很多竹竿,晾着衣服、尿布。
      “难民太多了。”一个正在给难民分配饭菜的红十字会员工向旁人解释,“设若不停战,只会有更多的难民涌入租界来。”
      “苏小姐,苏小姐!”一辆黄包车在巷口生生煞住,从车上跳下一个穿南洋衬衫的女子来,身材窈窕,头戴巴拿马草帽。
      “您是......”
      “我是付翔啊!”女子哈哈大笑起来,把草帽一把拿下,戴在苏予卿头上。
      “是付翔?”苏予卿也一阵兴奋,又对她的轻浮有些不满,把草帽摘下来递还给他,只问:“你去年退学回南洋后,这一向可好?”
      付翔没说话,吹了个口哨。
      “你怎么也到上海来了?”付翔问。
      “《民族魂》周刊社的江黎主编让我来采访战事。你呢?”
      付翔不答。过一会沉郁地说:“我要去前线了,像维汉那样。”
      “你要去打仗?!”
      “那倒不是。我要参加战地演剧队。”
      “那不是和......”苏予卿想起老方他们。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杨亦宁好吗?他怀孕了,你们应该在一起。“付翔说,”你好像对他很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就离婚吧,会有很多人喜欢他的。我是来不及了,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你看,我们刚见面,就要分别了。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彼此,却可能倒在同一个流血牺牲的战场。”付翔定定地看着苏予卿。
      “你不要再说了吧。”苏予卿的眼泪含着,不敢流下来。她只隐约看见付翔转身踏上黄包车的背影,在眩目的阳光中听到她在说:“别了——上海!快走罢!快走!”她发疯般地挥动草帽,“走!走!”
      黄包车在一片模糊中远去了。苏予卿拭去泪水,一回头看见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女子。
      “苏小姐。”封菲微微欠身。
      “封小姐,怎么你也在这里?”
      “苏小姐有所不知,我休学了,也到上海搞新闻。”封菲殷勤地引苏予卿进入一座石库门房子,“今年天气这么热,按相书上讲,必有兵戈之象。果然!你小心脚下的校样。”
      这里简直是个鸽子笼。
      封菲微笑着,推开主编室的门。请进。江主编等着您呢。
      青天白日旗依旧在上海的天空飘扬。准确地说,是在四行仓库上方飘扬。
      跳下一辆吉普车后,笔直地站在公共租界与前线接壤地带迎接市民各界慰劳团与记者们的,是一个刚到而立之年的上尉参谋。
      站在人堆里的苏予卿立刻认出了这个湖南军人。
      九一八是中国人终生之耻。我只盼这腔热血能够洒在雪耻的战场上——她一辈子都记得杨嘉这句话。
      这是一个文人和一个军人在生死线上、炮火声里的重逢。苏予卿跳将起来,杨嘉显然也毫不抑制重见故人的兴奋。封菲抱着双臂微笑。杨嘉随后也跟她使劲握了握手。
      还未散去的硝烟又开始弥漫了。几辆吉普就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里缓缓地向前行进。杨嘉坐在副驾驶座上,接过封菲抛来的香烟。封菲划着一根火柴,先俯身过去给他点燃了,再凑到自己嘴边。在微弱的火光里,她青白的瘦脸亮了一下。
      苏小姐,去年你写了篇好文章。
      杨嘉侧过头。你把我们这些丘八的心里话都掏出来了。
      不过呢,也惹了些故事。
      苏予卿坦言,没给你添麻烦吧?
      杨嘉笑笑,不作声。
      怎能不惹麻烦?这年头,不惹麻烦的文章还是好文章吗?
      封菲感慨。
      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们只想着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杨嘉道。
      “现在日军攻势如何?”封菲问。
      “不断进犯,都被打回去了。海陆空大规模攻击还没来,不过迟早会来,姚子青营长命大家随时准备血战。”杨嘉话音刚落,一发炮弹便在前面不远处轰然下落。一霎时天摇地动,火光四起,烟尘灼热,机枪咯咯,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擦过。
      杨嘉大声说:"小心!现在已进入阵地了。"
      好像为给他的警告做注脚,一阵刺耳的警报声迤俪传来。几架日本飞机像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巨鸟,在远处徘徊,那鲜红的膏药旗十分刺目。
      杨嘉大声道:"又来了!"他回头招手:"后面的车马上跟我开到防空洞去!"
      车队在隐蔽处慢慢停下。杨嘉跳下车:"请大家马上进入防空洞!"在他指挥下,人们忙乱地走进防空洞。只有杨嘉和战士们还站在外面。
      苏予卿十分焦急:"杨先生,你们也快进来呀。"封菲也不住呼唤。杨嘉等到每个人都进去了,才跑进来。与此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众人都惊呼起来。
      杨嘉站直身子,抖抖头发上的土块碎屑,安慰大家:"不用怕,这里很安全。"
      苏予卿和人们在闷热潮湿的洞里挤坐,凝望杨嘉立在洞口的身影。爆炸声此起彼伏,杨嘉微微低头,皱眉看腕上的手表,随即又抬头向外望着。
      苏予卿忍不住问:"杨先生,中国守军为什么不还击?难道我们只能挨打?"
      “我们没有制空权啊,我们的航空是零!”
      杨嘉还未回答,一名《中央日报》的记者已按捺不住,挤到洞口。这时,又有一发炸弹在离洞口不远处爆炸。杨嘉立刻推他倒地,同时伏在他身上掩护。直至烟雾散后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那记者胖胖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笑容:"参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嘉微笑:"这是我的职责。"猛然间,洞外枪炮同时爆发,震耳欲聋。杨嘉伏在洞口观察,突然激动跳起,招手叫道:"大家快来看,我们的高射炮打下了一架日本飞机!"
      这下,人们再也顾不得害怕,争相挤到洞口,看得欢喜若狂。啊,高射炮在对空射击,每“轰”地一响,就看见天空中爆发一蓬黑烟,开了一朵黑花。祖国被欺凌得太长久了,每一点胜利都足以使他们激动得难以自持,欢呼雀跃。在狂喜的人群中,苏予卿拿起相机想调焦距,可泪水已模糊了双眼,只是不停地按着快门,一下,又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烟消云散。杨嘉招呼大家鱼贯出洞。人们的激情仍旧没有消退,一个个议论说笑着,钻了出去。杨嘉和苏予卿走在最后。
      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苏予卿道:"杨先生,这次的淞沪保卫战对国家真是非同寻常!"
      杨嘉点点头,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是的。我们全体将士,上至团长,下至每个士兵,都作好了与敌人血拼到底的决心。只是......."
      "只是什么?"苏予卿敏感追问。
      "没什么。"杨嘉勉强笑笑。
      杨亦宁沉思片刻:"我听说,指挥部上层和下面杂牌军的将士过往龃龉很深,甚至发展到摩擦、矛盾,是这样吗?"
      杨嘉沉默一会儿,才说道:"杨先生,我信得过你,就对你把这些苦处倾吐一下吧。我是个湖南汉子,我惟一的目标就是投身沙场,以生命换取战争胜利,和日本人拼到底。可是国难当头,为什么中国人和中国人还不能完全同心,为什么还有杂牌师和嫡系部队之分?为什么还有人在背后监视你的举动,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尔虞我诈?我们这个师处处受到排挤倾轧,最高统帅部的一些人不打鬼子,却以我们为迫害对象........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湖南征调成立的,受训期间太短,所以战斗力差。这次让我们挑大梁,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以弱击强,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保存嫡系部队实力。有时,我心里真痛苦极了,可又不能对下级讲,稍稍一流露就有人说你赤化......唉,现在只盼望这腔热血,能尽早洒在战场上!"
      苏予卿紧咬下唇,悲哀点头。
      两人说了很久,终于走到吉普车边。一瞬间天昏地暗,风势顿狂。坐在车上的封菲询问地望着二人。杨嘉立刻又恢复了英姿勃发的状态,拉开车门,微笑道:"请上车吧。"
      苏予卿默然上车。
      几天后,苏予卿坐在窄小的亭子间中。手中还飘发油墨清香的最新一期《民族魂》上,头版便是他连夜赶写的特别报道《战地热血》。正看着,王永勤和方超忽然推门进来。
      王永勤扬起手中的杂志笑道:"予卿,写得真好!你仓促受命,这一枝健笔,却抵得我们多少口舌!"
      方超也说:"这一期《民族魂》销得很快!大家都为你高兴。你很擅长渲染背景、制造气氛,暗示作品的题旨和深意。"
      苏予卿自己也兴奋得满脸红晕:"我自己也没想到,这篇文章会引起那么大反响。对了,你们的工作定下没有?"
      “你怎么不问问你丈夫的情况?”王永勤不满地问。
      “哦,其实他和赵小俏才是天生一对。”苏予卿淡淡道,“何况他们都是学工程物理的,一定正在前线的某个地方为国出力。只是,亦宁的身孕......”
      “他已经打掉了孩子。是个男孩。”方超看着苏予卿的眼睛说,“他昏迷了三天三夜。现在刚刚出院,和赵小俏到冀中前线去了。”
      苏予卿心中一痛,半晌说:“他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男儿。”
      王永勤说:“是啊,他真不像我们这个时代的男儿。予卿,我和老方要去抗日救亡演出队工作。”
      "演出队?"苏予卿一惊,想起了那个在深巷中坐着黄包车远去的决绝的背影。
      "怎么,有认识的人么?演出队人员很多很杂,一共有五六支队伍,分到不同地区宣传。甚至,还有去南洋的。"方超放下烟,注意观看她的表情。
      "没有,没有。"
      "过一段时间,老方要先随队赴武汉,我留下。"王永勤补充。
      这时有人敲门,封菲笑着走进,见状一愣:"怎么苏小姐有客人?"
      苏予卿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二位朋友,王女士和方先生。这是《民族魂》的名记者封菲小姐。"
      封菲忙笑道:"记者不假,'名'可不符其实!"几人都笑了。封菲忙过来和王、方热情握手。
      大家挤坐在狭小闷热的斗室里扇着扇子。封菲喝口茶,随手抹一把淋漓的汗水,对苏予卿赞道:"苏小姐,我在这行当虽浸淫过几个年头,可和你相比,真真自愧不如。文章淋漓尽致,悲壮感人,就连江主编读时都屡屡击掌呢!"
      苏予卿淡淡一笑:"前方战士浴血奋战,我们这些后方的文化人,只有以此来报国人了。"
      封菲点头:"不过,这篇文章似乎有些偏激,话里话外抨击所谓嫡系受宠,杂牌军被挤上前线送死的情况。这......."
      苏予卿立刻反驳:"难道这不是铁的事实?"
      封菲忧心忡忡地抽出一根烟,敲着烟盒:"唉,国事已然如此,我们内部还是倾轧争斗不息.......社会的实质,人性的劣弱,只有在战火中才看得最清楚。苏小姐年轻,难免被当枪使。"
      苏予卿立刻说:"我有真凭实据!"
      封菲感兴趣地抬头。王永勤立刻站起来:"好了,不必争执。眼下国事动荡,《民族魂》也要南迁,估计这点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的。"
      封菲看她一眼,把烟掐灭,点点头:"但愿如此。在这里作个文化人的日子我也干够了。"她起身走出去了。
      王永勤把门关好,背靠在门上老练地问:"此人来历、背景如何?"
      苏予卿一愣:"什么背景?我不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
      "予卿,这篇文章的素材是向谁了解的?"
      "是杨嘉先生。"
      "噢。封菲知道你和杨嘉关系较熟吗?"
      "这......他们都清楚。"
      王永勤微眯双眼,在屋里踱了几步:"是这样.......唉,国事如此,内部还是倾轧争斗,连一些正义的爱国军人也不能逃脱。这是什么社会!予卿,你这两天先不要去找杨嘉,等事态缓和了些再找机会吧。"
      "为什么?"杨亦宁不解反问。王永勤叹口气,觉得她很幼稚。方超则一直保持沉默。
      苏予卿似乎终于醒悟到什么,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如此!太可怕了!难道这就是中国?要斗,就冲我来好了,千万不要去碰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
      老方始终沉吟无语,此时也扔掉烟头站起:“予卿,上海并非春江,现在也已不是一二九时代。虽说国共合作了,但个中情形千头万绪极其复杂。我就要去武汉了,永勤也不一定能常来指导你,你一人留在这里,千万要多动脑子。我知道你是聪明的,但你婞直的禀气一定要改。”
      因此地人来人往不便多谈,老方又说了几句权做先行告别,便与永勤匆匆离去了。苏予卿直送他们到弄堂口,王永勤苦劝了几次,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报社。
      几日后,江主编忽告知苏予卿,一位《泰唔士报》驻远东记者站记者在看到他写的报道后极感动,很想和她见一面,全面了解战地真实情状。
      这记者是英国人,五年前就来到了上海。因热爱中国文化,遂从儒家典籍里挑了两个字,为自己起名张以敬,取“修诚以敬”之意。凇沪抗战爆发前不久他刚从日本采访归来。他还有个女友尼姆,也是英国人,国际红十字会成员,战事起后一直在伤兵医院奔劳。
      以敬是瘦高个,一头黄发暗淡无光,阳光下几乎流为纯白。来中国五年,他早已学得一口流利中文,甚至还能扯几句上海话。但据他自己说,女人更有语言天赋,尼姆的中文水平已令他望尘莫及。苏予卿和江主编未见到尼姆,以敬说他在伤兵医院忙得日以继夜。苏予卿心中感谢。而这英国男子也很真诚,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租界外国人常流露的优越感,她又想。
      那日在周刊社见面后,江主编介绍苏予卿是位“大家闺秀”,以敬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苏予卿不知是否含嘲讽成分。其后苏予卿对亲历战事的深情追忆令这英国人也含了热泪。“真正的英雄。”他说,“中国人是我见过的最向内自保的民族。但战争改变了这一切,涌现出无数如星斗般灿烂的英雄。”
      偶尔以敬的中文水平还达不到完全理解苏予卿叙述的程度,苏予卿就以英文解释。这次谈话后,以敬很满意;苏予卿却突发其想,要反过来采访这个神秘的英国人。以敬立刻同意。遂约定在以敬寓所见面。
      这是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二层朝南向的屋子,整洁干净,连台阶上也铺了紫红地毯,长颈花瓶里斗彩芬芳,看得出尼姆是极勤劳的女人。可玻璃酒柜里也堆满了各色洋酒,其中还杂着几瓶半空的茅台。
      苏予卿刚进门,就听见唱片机里斯梅塔那的《我的祖国》乐声悠悠。以敬道:“我常用这曲子来清醒头脑。我祖母是捷克人,所以我很爱涅尔塔瓦河。”接着长叹口气:“但那里也已非太平之地,它竟成为大国间瓜分领土、均衡利益的阴谋牺牲品!瞧这个疯狂的世界!社会达尔文主义大行其道的冷酷人间!我是那么爱捷克,你听听他们的音乐!这个苦难的民族,身上流的是抗争、激情的血。”
      苏予卿感动之余却陷入沉思,以敬的话深深震撼了他。什么时候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也能诞生自己的黄河颂、长江颂呢?
      以敬习惯地关上门,看看正襟危坐的苏予卿,耸一耸肩,又把门打开一条缝,这才回身调皮地偷看看苏予卿。
      苏予卿神色自若,打开采访本。
      以敬煮了咖啡端到杨亦宁面前,又殷勤地从多宝阁中取出两个精致的白彩定窑小碟:"苏小姐,这是每个中国女孩子都爱吃的玫瑰小花生,半空的,紧而小的粉红色的甜味的仁;不过尼姆不爱吃,甚至说那古怪不能下咽——因为她不是中国女孩子。这个是从北平带回的艾窝窝,就是干硬了些。请随便尝尝吧。"
      "谢谢。那么,你很喜爱中国小吃喽?"
      "凡是有中国味儿的,我都喜欢。比如这两个细腻白亮的瓷碟子,是我在景德镇旅游时买的。卖的人一口咬定这是古董。这是什么瓷?您是大家闺秀,一定清楚。——这个‘味儿’,很难解释。”苏予卿听他卷着大舌头困难地发这个词,险些笑出声。
      “老实讲,我对中国、远东,甚至整个世界都绝望得透了顶,只能学着中国故老的样子,学着拿这些‘味儿’来麻醉自己。开战前,尼姆和我吵过好几架,她根本不想再留在中国。当然现在她必须完成红十字会的职责。她认为中国人普遍肮脏,不讲纪律,好小偷小摸。我们换了好几个用人,他们有时极忠诚甚至谦卑得让你不自在,可到头来我又常常发现其实有些只把我们当作傻子。也许在中国人眼里,只有你们自己才最富智慧。”见苏予卿沉默无语,以敬小心翼翼道:“我这样坦白,没有冒犯吧?”
      作为中国人,苏予卿自然反感外人对民族性的这种负面评价,但直觉告诉她此人并无意冒犯。于是斟酌而答:“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却能在大多数时间保持统一,这与它悠久的农耕历史密不可分。他强大的凝聚力是绝不可轻看的。但切莫忘记,在五千年的岁月里,中国人经历过多少残酷的杀戮,血液里怎会不积淀下保全生命,保全家族,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的利己本能?当然这也是一种人生智慧。而通常情况下,中国人是最善良最听话的。只求能让他们的家庭平安地活下去。
      “你很坦白,比一味说中国好的虚伪外国人强。不过我觉得你内心并非这样讨厌中国。”
      以敬紧着弄懂她的语言,半晌才道:“是的。我不喜欢中国的现状,还有中国历史悠久的极权官僚制度,但我可真爱中国的‘味儿’,那些个古意。山水画呀、古瓷器呀、各地的美食呀,对了,还有发黄的线装书。摸一摸闻一闻,都是美得不得了的。这是古国特有的韵味,是一种在侵略者的炮火中完全不需要了的韵味。可是不是过去的中国就比现在的中国好呢?我也不知道。我无权对一个已自给自足了几千年的文明大国妄下断语。"
      苏予卿拿起一个艾窝窝,她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食物。左右看看,还是放下了:"实际上从上世纪起,古老中国就遭受着多年的侵略耻辱,其中也包括来自您祖国的欺凌。”
      “我很羞愧。”
      “现在已到各方面矛盾全面集中爆发的最后关头。中国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革命了,我认为除了革命,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最动人的阶段:平等和民主已透露曙光。"
      "纯洁的小姐,你真如激情的诗人。不过,你是否认为中国的希望就在国民党军队,在于蒋先生对内对外政策的改变?"以敬紧盯杨亦宁发问。
      苏予卿犹豫一下:"我倒认为中国的希望在于民众的最终觉醒。"
      "Ok,我的看法完全和你一致。中国最终获胜并复活的希望,在于一个能代表民众心声的Party。"
      苏予卿眼睛睁大,她探询地望着以敬。
      "恕我冒昧,你是CP吗,苏小姐?"以敬忽盯着苏予卿的眼睛发问。
      苏予卿显得沉着,微笑回视他:"你觉得我像吗?"
      "老实说,我觉得你还不大像。不过CP里也有各种各样的人。"以敬也笑着回答。
      "老实说,做CP,我现在还不够格。"
      "我认识很多神秘人物,你们好像都爱说这句话。不过,也许像你这样家庭背景的大家闺秀只有在今天的民族解放战争中才会爆发参与政治活动的渴望与决断。我倒认为激情爱国的你必会选择CP。"
      "为什么?你的理由?"
      "分析。一个政党能够获得众多农民的拥戴,这说明它必有好的政策与基础;一个政党能历经艰难险阻,几起几落而不灭,这说明它有铁的队伍与纪律;一个政党,能使许多年轻、精干、前途无量的将才心甘情愿地团结于一个人领导之下,为一个目的而献身...........这说明它有良好的内部机制与凝聚力量,是充满理想,前途无限,很有魅力的党派。"这次他索性全用英文,讲得酣畅淋漓头头是道,“请原谅苏小姐,我的中文还不足以表达这么复杂的内容。而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中国人,你是可以听懂英文的。”
      “这就是不平等,国家、文化之间的不平等。”苏予卿轻叹,想到了21世纪,“我听懂了。不过什么时候西方人学习中文的热情也能和我们中国乃至亚洲人当英语通的迫切相提并论,就说明我们的国家真正进步了。此外,我非常惊讶于你对CP的了解!"
      “请不要忘记,”以敬却神秘地挤眼笑笑,“我——是您的同行。”
      战火在继续无情蔓延。10月,上海大部地区已陷敌手,只有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还坚守四行仓库死拼,那面青天白日旗在一片红日头的旗帜包围中飘荡,弹痕累累,烟尘弥漫。夜晚,阴云四合,天地晦冥。顷刻间雷电交作,大雨滂沱,烈风怒吼。
      《民族魂》已经离开上海内迁。流离道途之厄,使得苏予卿与王永勤和方超暂时失去了联系。在杨亦宁母亲一个老友的帮助下,她转移到法租界,在伤兵医院帮忙,整日不得休息。这些天来,她见惯太多的死亡、流血,听惯了太多的呻吟和怒骂......心,仿佛已逐渐被鲜血蒙上了一层硬甲,麻木得可以随意触戳。惟一还敏感处,就是每天早晨看到租界对面那面弹痕累累却依旧飘扬的国旗时,所无法控制涌出的热泪。
      一天中午,苏予卿斜依在护士公用行军床上休息。一个女人悄悄地走过来,轻轻推醒他:"予卿!"
      苏予卿睁大困倦的双眼,顿时惊喜:"王大姐,你可来了!"她和满身硝烟的王永勤紧紧相拥,二人都激动而泣。
      苏予卿叹道:"你终于平安地逃出来了!老方呢?"
      "他在半个月前就搭车去武汉了,还让我一定向你转告。听说《民族魂》内迁时,江先生和封菲都劝你一起走,你却拒绝了?"
      苏予卿疲惫地坐下,摘下头上血痕沾染的护士帽:"我毕竟不是他们周刊的正式人员,车少人多,还有家属,我是不会去争那个机会的。”
      “你呀,真是清高。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我们也难见面了。”
      “再者,上海虽然大部分沦陷了,可四行仓库还属于中国的领土。我是记者,应该留下。"
      王永勤叹道:"幸好你没走,否则我倒要担心了!"
      "怕不安全?"
      "倒也不是.....老方走后,我们抗日救亡队又去前线慰问演出了一次,听说宝山失守后,杨嘉先生身负多处枪伤,带着姚营长遗愿逃出来,转到四行仓库继续战斗。却独独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才探听到....."
      苏予卿嘴唇抖动:"难道他已经......."
      王永勤忙说:"不,他是被关押起来了。"
      "为什么?!"苏予卿万没想到,杨嘉还会有这样的遭际。
      "听说上面对你写的那篇揭露国民党内部倾轧腐败真相的文章很震怒。他们还通过一个报界特务了解到,事实真相是被杨嘉捅出去的。他们因此迁怒于杨嘉,要治他的罪。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是他的老上级,苦苦恳求,以性命相保,顶住压力,没有让杨嘉落入虎口,只是将他关押在团部。后来形势更吃紧,战士伤亡严重,前方急需用人,上面也管不了这许多了,而且要人纷纷逃离,师长才指示放出杨嘉,调到四行仓库谢团长手下。据我们的同志说,他已回部队了。"王大姐显然消息灵通,而且来源可靠。
      苏予卿愤怒万分:"报界特务?是谁这么卑鄙!"
      "你想想.....谁了解你与杨先生的关系较熟?"
      "难道是封菲?"苏予卿忽然叫道。
      "很有可能。"
      苏予卿顿觉天旋地转,那个无辜军人仰天狂啸的身影紧压她的头脑,使她几乎无法呼吸。王永勤吓坏了,忙抚着她的肩:"苏予卿,别难过,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没有政治斗争经验的。"
      "为什么国难当头,还要为一点政治恩怨去迫害一个只想报国尽忠的军人?国共已经和谈、合作了,为什么有的人心中还不能产生一点点起码的同情?如果早知道这些,我要去找他们的司令,我要告诉他,要枪毙,枪毙我苏予卿好了,至于杨先生,只要求他们给他一个在战场上站着死的机会!"
      王永勤拉住她,命令道:"坐下,不要冲动,这些话毫无用处。明天,租界一部分知名人士和文艺界、报界团体准备向四行仓库守军送交市民募捐的食品和药物,你去不去?"
      苏予卿立刻站起:"当然!"
      王永勤却很沉重地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担架和伤兵:"眼下战火愈来愈烈,上海即将不保了!估计四行仓库的一个营,也坚持不了多久........可是,他们大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
      苏予卿眼中含泪:"他们,是民族的栋梁!"猛然间泪如泉涌,忙用手拭去,仿佛在为自己的软弱羞愧。王永勤默默地望着窗外,那面在战火中飘扬的国旗。
      次日上午,在四行仓库与租界交界处,人山人海,群情沸腾。租界里的中国人趁战火暂时停歇,举行了交接食品、药物的简单仪式。接着,一个军官率领各界市民慰问团进入阵地。苏予卿忽然想到《桃花扇》来。“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直入宫门一路蒿!”她在心里吟咏着断肠诗句。而在断瓦残垣,弹坑血痕间,人们无不向坚守岗位的战士投以激动崇敬的注目礼——除了这无声的语言,他们真不知该怎样表达心底的崇敬与痛惜之感。一腔浩气吁苍穹,这块即将失守的热土上,笼罩着激烈和悲愤的郁郁之情。
      苏予卿询问接待他们的军官:"先生,有个上尉参谋杨嘉先生在哪里?"
      "你认识他?"军官诧异。苏予卿点头。顿时围过不少好奇的记者同仁、市民,倾听他们的谈话。
      那满面硝烟的连长沉重地叹一口气:"他一直领导部队与敌人作战,三天三夜不下火线。上午,他在前沿视察时,不幸中了敌人流弹,双腿负伤。经红十字会大夫抢救,已无生命危险。现他正在那边屋中。"
      连长指指掩体后一幢被炸得已摇摇欲坠的小屋。走到门口,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记者们默默放下相机。失去故乡的人同时流下痛苦的泪水。传来杨嘉的声音:"谁?"
      连长说:"是慰问团的同胞们来看望你。"
      一个穿白大褂的外国女子走出来说:"请大家进来吧!"众人悄然走进。杨嘉平躺在地上的一副担架里,身边还放着作战地图,双腿缠满血迹斑斑的纱布。一个护士端着一盆血水走了出去。杨嘉苍白如雪的脸上露出一个淡然的笑:"请随便坐吧!"
      一个记者不由哽咽:"杨先生,你们真是国家的栋梁!你,可有什么最后的话,要对上海市民说吗?"
      几个人立刻反眼瞪他。虽然人人知道杨嘉的归宿必是壮烈的牺牲,但这名记者的问话还是个催人心碎的谶语。在这个时候,除了无声的抗议,人们真不知该怎样发泄心间的悲郁。
      杨嘉立刻回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请转告上海民众,我们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息的!中国,绝对不会亡!"随着他的话音,天空响起了阵阵隆隆的飞机声。苏予卿拼命忍住热泪,握紧拳头。
      远处似乎又响起零星的枪声。杨嘉警觉地抬起上身:"不好,敌人又要进攻了。刘连长,请你马上护送大家安全回去!"
      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我们留下来,和你们一起跟日本人拼!"
      杨嘉默默地摇头:"不,恢复中华的任务还需要你们来最后完成。同胞们,我们都有各自职责,请不要再争了。你们赶快走!"他苍白失血的脸上泛起红晕:"同胞们,快走!"
      人们流泪,叹息,依依不舍地向这个军人投以永别的一瞥,默默外挪脚步。苏予卿忽然泪流满面地扑了过去:"杨嘉!"
      杨嘉一惊:"苏小姐!你也来了!"
      "我要留下来,陪着你,到最后的时刻......"苏予卿半跪在担架前,握住他缠着绷带的手。
      王永勤完全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苏予卿向一位男子表达出内心的炽热情感。以前连看见她和丈夫杨亦宁在一起都没有。原来,她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动情的女人啊!
      杨嘉感动摇头:"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而你是真正的人才,国家正需要你。快走吧,为了祖国!"他慢慢合上眼皮,不再睬她。
      王永勤劝道:"杨先生,你还是和我们一起撤回租界吧,你伤得太重了......"
      那个记者也说:"我可以背你回去。"
      杨嘉只是在担架上摇头。苏予卿哽咽一下,举手阻止道:"不要说了,他是绝不会离开战场的。"
      杨嘉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眸中闪过感激的光:"谢谢你,苏小姐。"
      这时枪声又在远处响起。杨嘉急道:"你们快走!"
      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苏予卿忽然大声叫道:"杨嘉,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活着,活着回来!"生离死别在一瞬间压缩在一起,她再也说不下去,哽咽不能自已。
      杨嘉紧咬双唇,尽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过了一会儿,他拿过血迹斑斑的上衣,掏出一支钢笔,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苏小姐,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很快乐。你是个好姑娘,我祝你幸福!这支笔送给你,愿你用它写出更好的文章来!"苏予卿接过钢笔,哽咽得说不出话。
      这时枪声更激烈了。杨嘉扭过头,厉声说:"快走罢!"
      王永勤上前拉起杨亦宁。杨亦宁用手捂脸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叫道:"杨嘉,我等着你!"
      杨嘉痛苦地低下头。苏予卿却被众人硬拉至门口,她用手死抓门框,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个低着头的,怅惘的军人容颜,想把这军人,这丢满染血绷带的摇摇欲坠小屋的每一处角落都深深刻在心底。然而,她终于还是被拉出了门。
      杨嘉慢慢抬起头,两颗泪珠凝结在他流血的眼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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