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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朱砂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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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疾在吃面,面是碧水特有的鱼虾细面,刚上桌不久,还是滚烫的,她用筷子挑起一缕,耐心等待它冷却下来,然后慢慢吃进嘴里,吃口面还要喝口汤,样子特别斯文。
她饿了,饿得厉害。
七个时辰前。
安宁疾乘着马跑出湖沙平原,进了南方的丘陵。
马蹄踩进水洼,劈啪作响。
空气里满是溪水和青草的味道。
雾气打湿了马的绒毛。
细密的水滴被一股力道冲开,绵密的水雾撞碎在黑铁上,变成了更小的水滴。
安宁疾闻风而动,偏头躲开自身后偷袭而来的利箭,视线交错间看见旋转的三棱箭头上有个八脚红蛛的图腾。
斗虫阁里的死侍都以虫为名,吃穿用度的东西都有自己的记号,安宁疾认得来者。
蜘蛛与她几乎是同期进的斗虫阁,在这荒山野岭狭路相逢,安宁疾还觉得有点亲切。
毕竟出了阁是很难重逢的,入阁后不较前尘往事,同一批死侍里面能厮杀到最后活下来的也算是故人。
故人何其难得。
斜侧里刺出一匹红鬃马,马上果然是个蒙面女子,见了安宁疾就说:“蝶山,好久不见。”
安宁疾没应答,伸手解开锁扣,从腰间取下马鞭,逆着风向,凌空抽了一下。
鸽哨般一声脆响!
皮革顿时湮灭成粉,留在安宁疾手里的赫然是条银光闪闪的蛇骨长鞭。
安宁疾在马背上扭转身体,在面纱后朝来人笑了笑。
银鞭把风抽断,在红鬃马滚圆乌黑的瞳孔中留下一道惊鸿般的残影。
红鬃马扬蹄嘶鸣,随着寒光闪过,它的前胸爆出一串艳红的小血珠。
那人的灰褐斗篷也被这一鞭勾了下来,露出下面鲜亮的赤色衣服,在一片苍绿中宛若火焰。
安宁疾这才唤了声她的名字:“朱砂。”
叫做朱砂的女人趁马的蹄子还没落地,举起弓弩又朝天射了一箭。
安宁疾歇住马,朝弩箭窜去的方向看,说:“打什么鸟要先射我一箭才能打。”
朱砂用袖子抹掉马脖子上的血,理直气壮:“我急着跟你打招呼,箭比马走得快。”
安宁疾没理她,翻身跃下马背,循着叶片上的血迹找到了朱砂说的那只鸟。
信鸦已经断了气,那支黑箭贯穿了它脆弱的脖子。
安宁疾拔下箭,用箭头挑断绑信的皮绳,转身又把箭抛还给朱砂。
一打开信就看到一个熟人。
【聂凭川已过泓牙渡】
怎么这两日总见着他。
安宁疾把信浸在溪水里,泡软后用手碾碎,纸片就由水流送走了。
朱砂在身后说:“端王的暗哨就在这山里。”
说着她又走近了些:“这鸟怎么样?”
安宁疾停下拨水的动作,声音温和又冷寂:“你是冲端王还是冲我,先商量明白。”
朱砂不再嬉皮笑脸,把擦干净的弩箭插了回去:“各为其主,无可奉告。”
“好吧,我以为我们无话不谈,真伤感情。”安宁疾把沾了水的手摊开晾着,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秦雀给她的药罐,用指腹蒯了一块药膏出来均匀涂在手上。
“真肉麻…”朱砂翻了个白眼,忽然像看见猪上树似的惊奇大叫道,“我没看错吧,你还稀罕用这种东西啊!”
安宁疾没理她。
“喔啧啧啧,”朱砂挤眉弄眼,“是谁送你的吧?”
“嗯。”
朱砂把脚踩进下游的浅水里洗了洗鞋头的泥点,没什么坏心眼地说:“别人给啥都敢用,你不怕有毒?”
安宁疾漫不经心地往她靴子里撩了点水:“怕毒还不如怕人,像你一样把脖子伸那么长,早就死了三四回啦。”
朱砂跳到一边跺脚:“切!你要是真想杀我,早就一鞭子把马头削断了。”
安宁疾低着头笑了笑。
黑马走过来,在安宁疾身旁饮水,安宁疾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拿出一根萝卜喂它。
朱砂在旁边转了一圈:“这地段挺好。”
“我看不怎么好,”安宁疾瞅了眼朱砂的红衣,忧伤道,“大煞都招来了,风水能好么。”
朱砂反唇相讥:“我是瞧见你一身白,特地来冲喜的!”
“哦,”安宁疾摩挲着银鞭上骨节般环环相扣的针刺,“你这叫添乱。”
朱砂被她惹得上蹿下跳,干脆飞身上马抢先跑了。
安宁疾让黑马在原地修整,自己借着水雾掩护,驭轻功追赶朱砂,她身轻如燕,在青林梢上奔袭时如履平地。
端王府在碧水,瑁丘暗哨是离王府最近的一所,建在半山腰,被独特的地形掩护着。
在塔亭上眯觉的人在梦中抽动了一下,迷迷瞪瞪睁开眼,念叨着:“雾还这么大…”
“欸,”他抹了把脸站起来,喊他的同伴,“你歇着去吧。”
无人应答,那个同伴好像没听见似的靠在柱子上。
“叫你呢,”他不太耐烦地在同伴背上拍了一下,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倒抽一口凉气,“啊!”
就在他下意识伸出头往外看时,第二支弩箭悄无声息地射中了他的面门。两具尸体向后倒地,咚得闷响一声。
安宁疾挥鞭破门,里头顿时雨打也似惊起一片刀剑出鞘的铿锵声。
外明里暗,沙沙的细雨咬着安宁疾的白衣,带着满身潮湿侵入屋内,扑灭了烛火。
有人率先发难:“何人竟敢擅闯端王哨所!”
嗖!
银光一闪,鞭子上的骨刺“笃”一声精准勾进木板上的蛀洞,紧接着安宁疾猛地回抽手臂,霎时间,一块块相互勾连的地板伴随着刺耳的卡啦声,早已被蛀松的木板如同病鱼炸鳞般爆裂开来,空中碎屑飞溅,尘土眯眼,里头的人只觉得面前似有新月幽风游过,再睁眼时就发现面庞紧贴地面,温血如汤水流了一地,原来头颅早就落了地。
这让朱砂很兴奋,她趁乱攻入门内大开杀戒。
安宁疾其实非常讨厌缠斗,因为她爱干净,不喜欢那些肮脏的东西弄脏自己。
朱砂把里面弄得血光飞溅,安宁疾从窗口翻上屋檐,蜻蜓点水一层层攀上屋檐进了顶楼。
雨势稍大,淋在安宁疾身上的水并没有浸湿衣服,而是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自然滑落下去。
墙角放着鸽笼,栖木上停着好几只信鸦。
安宁疾把它们拿出来放了,只剩最后一只。
然后她从桌上拿了张纸撕成两半裹着手把底下的火盆拖出来,顺便把纸当引子用火筒点了丢进盆里。
处理妥当,朱砂也上来了。
砚台旁有几块墨锭,朱砂取出朱红的那段在砚台上磨出红墨,拿狼毫沾满。
安宁疾瞟了一眼她画的东西:“你就这么喜欢蜘蛛。”
“虫怎么了?我就爱当虫,”朱砂趴在桌上认真地勾画蜘蛛爪子,竟有种稚气未脱的专注,“快意恩仇,自在啊。”
桌案后是个架子,以往收到的信全在上面的竹筒里,竹筒上烙着收信的时间。
安宁疾一封一封拿出来看,看一封就往火盆里送一封,说:“我要是你,就送张白纸,什么都不留。”
安静半晌,朱砂忽然趴在桌上清脆地笑出来:“你不懂,这是情调。”
竹筒空了,安宁疾把它推回去,筒碰到墙壁,咚得响了一声,安宁疾动作随之一滞。
墙不是实心的。
安宁疾到处摸索,摸到边上的烛台,发现稍用点力就能扳动。
锁窍运转的声音把朱砂吓了一跳,手里没轻没重把信鸦捏得呱呱大叫。
她拎了拎耳朵皱眉嘟哝:“呸什么鬼动静,吓死老娘了。”
安宁疾用一根小蜡烛借了火盆里的火,用手掌护着它:“没想到别有洞天。”
干燥的松木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打扫的很干净,最靠里的架子上也没有灰尘。
这么多信根本看不完,安宁疾一面往里走一面随手抽查了几封,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谁收了贿赂,谁纳了妾,谁与谁私会,哪个奴才跑了…
只有一封信的内容让她多看了两眼,上面有聂猛的名字,只不过墨水晕开,有些内容模糊不清了。
朱砂放飞信鸦,往里喊道:“我赶时间,得走了,你慢慢看,等会儿记得跑啊,不然就等着被烧成灰吧。”
一连翻了好几个竹筒,都没有和二十年前的胭脂案有关联的信息,或者说,安宁疾根本无法辨别这些信里提到的人和事与胭脂案到底有没有关联。
这里的东西太久远也太零碎,很难拼凑出完整的信息,上面许多人名安宁疾也是第一次见,不管有没有用,她把看到的都背了下来。
这些人遍布大玉十四州,倘若用线将他们连在一起,能织成好大一张繁复错杂的情报密网。
其中有一个叫邹舸的人频繁出现,在这二十年间一直在和端王联络。
邹舸…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见过,安宁疾忽然疾步回到桌前把近期的信件翻出来。
果然又看到了邹舸。
安宁疾将那些信件摊开,拼在一起,邹舸的行踪就浮现出来。
她拿起朱砂用过的那支笔把重复出现的地名做上标记——
醉云欢。
火从一楼慢慢烧起来,安宁疾走出密室的时候楼梯都已经烧脆了。
面前火势蔓延,记忆里那场野火也是这样,像洪水般吞噬一切,每次她看到火,哪怕豆大的烛火,她都会看到那座娘娘庙坍塌,火焰的呼啸比哭声还凄厉。
牙牙学语的时候她在娘怀里指着庙里的神像说:“像娘。”
娘就死在神像下。
火灭后她拼命想把娘挖出来,十指都挖得血肉模糊,最后只挖出了两只手,一只是神像的,一只是娘的,都烧得焦黑,手指都蜷缩在一起。
她愣愣地掉了几滴眼泪,然后把它们重新埋了起来。
恭德帝并非太后所生,恭德帝的生母是同太后有龃龉的倪贵妃,太后始终认为倪贵妃记恨自己,因此撺掇儿子陷害长公主和太子,至于端王,他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异姓闲王,跟着恭德帝不过想分杯羹罢了。
可端王管得宽,仅这一所暗哨就能得知半个大玉的动向,这哪里像是只想分杯羹。
安宁疾推开椅子,一脚踹翻火盆。
火熊熊燃起,上下火舌相接,转瞬间整座暗哨就被吞没在火海中,微薄的雨水浇不灭大火,只发出些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冒起缠卷的黑烟。
黑马听见呼哨声,冲破雨帘飞奔而来。
冬雷在蓝灰色的云霄里隐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