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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   渡过阿格龙河,便明显感到南北两地温度差异之大。现下正是九月中,南如燮坪者,仍似夏末般艳阳高照,但河北山里,因地势偏高,居然连雪都有了。我连赶好几日路,早已不耐烦至极,偏生衣裳又没带足,受了寒气,益发郁闷。好不容易爬到半山堡城,买了衣服想寻客栈,才得知因为天气暴冷,大雪封山,南来北往的旅客大多在此滞留,城内数家客栈竟无一间有空房。本欲先去吃些东西,但酒肆内皆人头济济,我不喜欢,于是到城外寻了爿无人小店坐下,随意叫些酒食。

      到底是山村野店,东西做得极糟,饭是夹生不说,菜中连砂子都没洗净。我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以手支颐突然就想起沙加来。应我要求,他每次来探我时别说侍从就连护卫也不曾带得一个,而我也压根没想过他究竟要花多少日夜,赶多少路,路上吃得可好,会不会没有地方住,会不会累着冻着。他从不说,我也就不问,视一切做理所应当,居然还狠心赶他走。想到这里,不由啐了一口骂自己道,“穆你还真是个没心肠的。”

      正想着,门口突然进来一人,蓬头散发,衣衫不整,随意找张桌子坐下高声唤道,“小二!烫壶酒来,再切一斤肉,随便什么都行。”

      我见他步履虚浮,气息紊乱,竟像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左上衣袖更有碗大片黑色凸起,想必是被割破流了许多血,然后同布料结在一道。反正也没事,不如顺便帮他医治,就当日行一善?我正待上前,却见他从怀里摸出金创药,咬掉塞头,将衣袖哗啦撕开,直接便将药粉倒在鲜血迸流的伤口上。我自小研习医术,知道这虽是最快捷治法,但一般常人却都无法忍其痛楚。可那人竟连哼都不哼一声,只从襟上再撕下布条,将伤处熟练包好。

      我敬他是条好汉,于是道,“这位兄台既受了伤,天气又这样寒,还是不要喝酒为好。在下这里有些自制药丸,有补血活气之效,兄台若不嫌弃,只管来拿。”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一双闪亮的蓝眸直盯着我。

      看见那张脸,我差点儿吓跳起来,惊呼道,“撒加?”话出口后才觉冒失,撒加断不可能这时在这里出现,而此人与他,神情气质都有差别。只是世上怎会有如此相貌一样的两人?难不成有什么关系?但也从未听撒加提及过啊。我见他皱起眉头,连忙压下心中疑虑,道,“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望兄台莫怪。”

      他并不答话,仍旧愣愣望我,嘴唇蠕啜,刚想说什么,门口却又冲进个人来,也和他一般蓬头散发,衣衫不整,身上也带着不少伤。

      “加隆,我看你还往哪里跑?”来人气势汹汹地呼喝着,冲过来举刀就砍。

      加隆跳将起来,以肘档过,抬拳还以颜色,嘴里却道,“你还有完没完?这就已经三天了,好歹让人吃口饭吧,我刚刚叫了酒菜,不如干脆坐下一起吃得了。”

      那人呸了声,连成一字的眉毛气得直抖,骂道,“住口!我是朝廷命官,你是钦命要犯。我今天定要抓你回去!”

      我本来还疑惑这人为何如此眼熟,听得那句“朝廷命官”才突然想起,认识沙加那年我曾见过他,当时他是贝瑟芬尼娘娘的侍卫,名唤拉达。我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劝架,正欲开口,却听加隆笑道,“你口口声声抓我抓我,怎么就让我逃了十年?”

      听见这话,拉达眼睛都血红了,手式一改,只攻不防,招招都向加隆要害。加隆措手不及,被打得狼狈,嘴里叫道,“哇哇哇,你还真不要命啦?”

      “要命!我只要你的命!”拉达怒道,拣着个空档,朝加隆当头劈去。后者连忙翻身从桌上滚过,堪堪避开。只可惜那桌子,一下便被劈作两半。

      加隆皱眉道,“这桌子和你无冤无仇,这店主也和你无冤无仇,你真要抓我,咱们出去打就是。”他转向我又道,“你到山上小屋等着,待我收拾了这厮便来。”说完便抛下几粒碎银,奔出门外。拉达望我一眼,也跟着提刀追去。

      我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亦不知他为何叫我等他,但想到那张面孔,终于还是决定去会他一会。

      我去城中买了些酒食药物和必需品,上山搜寻了好一阵,终于找到间小破屋。虽然外观简陋但屋内基本设施一应俱全,外头还有个小庭院,想来是给来不及下山投宿的路人作方便用。只因年久失修,屋顶不免有些破漏,又偏遇上昨夜那场大雪,屋内床沿桌侧及角落里都堆积了好些白色,还有不时有雪漱漱从瓦上落下,当真是寒气逼人。我到周围取了些必要材料,在院口及四处安了几个简易机关。当年恩师传我的,除了医术武功外还有机关术,只是多年不练,难免生疏,我费了好半晌功夫,才总算全部弄妥。然后我将屋内也收拾停当,把桌椅搬到院中,将酒食摊开,拣柴生了堆火,还配了几方伤药。方坐下歇息,便有脚步声传来,应该是加隆了。我低头数那步子,一二三……只听砰一声,跟着是咳嗽和骂声:“奶奶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抬头笑道,“我学艺不精,自问打不过你,又不知你是什么来头,只好放些十香软筋散来让自己安心。还望兄台莫怪。”

      “你!”加隆眼睛睁得滚圆,抬手欲发作,却又无力放下。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兄台莫恼,不介意的话,先来吃些东西,然后把药服了罢。”

      “哼,怕了你不成!”加隆横我一眼,大剌剌地在桌边坐下。他显然是饿极,抓起食物就狼吞虎咽。

      我等他吃得差不多时再问道,“兄台找我有何贵干?”

      加隆合着酒吞下最后一口食物,严肃道,“你刚才曾叫我‘撒加’,你是不是见过他?”

      我拿不准他俩个关系,不好说什么,毕竟撒加身份事关重大,于是不置可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加隆眼珠一转,似乎也在暗自衡量。“我有事找他,所以想知道他在哪里。”

      有事找他?显然是谎话。方才我思忖半日,只觉得样貌像到这份上,唯有孪生兄弟,于是便决定猜猜看,冷哼一声道,“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吧?撒加是不是你孪生哥哥?”

      “你怎么会知道?”加隆惊道,“你是谁?”

      我微微一笑,“在下单名一个穆字,无名小辈而已。”

      “原来是穆,还真是冤家路窄,”加隆坐下笑道,“我虽伤重,又着了道儿,但好不容易才撞见你,深仇大恨未必一时报得了,但今日决计不会放你离开!”他把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掷在地上,站起身来杵在我面前,摆出架势。

      这下我倒是懵了,奇道,“在下与兄台素未谋面,哪来什么深仇大恨?”

      “史昂老贼杀了我哥,我便杀他徒弟报仇!”他骂道。

      什么?我也不及细想他为何会知道我,跳起来抬手一个嘴巴扇过去,“休得侮辱我师傅!”

      他却也不避,道,“这算是还你刚才的食物同药。”

      我望着他这幅模样,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人来。那脸那眼神那倔强,活脱脱和当日没丝毫分别。我心中酸涩胀痛,满腔郁闷无处发泄,猛力一掌拍在椅上,竟将椅子砸了个稀烂。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长叹一声,拉过另外张椅子背转身坐下道,“我师傅没有杀撒加,是撒加杀了他。你走吧,我虽然杀不了撒加为师报仇,但说不定就杀了你做替死鬼。”

      “你说谎!”加隆叫道,“达那杜斯明明和我说是史昂杀了我哥!”

      听他这么一讲我顿觉蹊跷,于是强按下怒火,转身向他道,“撒加真还活着,我前不久才刚刚见过他。”

      “你是说真的?”加隆猛扑过来摇晃我肩头,“我哥他真的还没有死?他在哪里?现在什么样子?好不好?成家了没有?有了孩子没?是男是女?今年多大了?他身上的病可痊愈了?是不是还得经常泡药澡?……”他连炮珠似一口气问了我十数问题,大多都是细节小处。我也不知该如何答,只是看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是笑着,眼里却不停有泪流下。我知他喜极而泣,但望见无论如何就是甩不脱的那张脸在眼前又哭又笑,嘴里还不停唤着那个人的名字,无法控制地就恼怒起来。他才将说要报仇,这就可以放开,我明明说了不报仇的,但为何偏偏放不开?我可以对他说你哥其实没死,但哪个又来和我说你师傅没死?今日我若说出真相,想必他不久就能再见到哥哥,但我呢,我又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师傅?凭什么这些事情,都要我一个人来受!火到极处,不由脱口而出,“这么想你哥哥的话,撒加欠我那条命,就由你来还好了!”

      话音未落,只听门口传来另一个声音道,“不行!加隆这条命是我的!”

      然后又是砰一声,伴随着咳嗽。

      我转头望去,正是拉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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