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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离开燮坪,我也再无心游玩,直接向着雅山城去。进城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西门,寻那馄饨摊——居然还在。山羊小哥也在,背对着我,面朝城门。他身边坐着个人,正埋头吃馄饨,不用说,定是那位面具杀手。时值黄昏,城门下依旧冷清,咸蛋黄似的太阳,也依旧正一点点落进雅山幽碧的山坳里去。

      我猛然止住步子,呆呆望着这幅竟像是一点都没变的光景,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难道说,这些年所飘逝的仅仅只有时间?所谓近乡情怯,人大约都是这样,离开时候想着千万莫要变化,待返转时一切都还维持原样,谁知当真返转见到原样时,心里倒又害怕了,只为此刻这个自己早已经不是离开时候那一个了。也罢,原本也只是来看看,非亲非故没指望些什么,此刻见他们都好,便可算安心圆满。

      正欲离开时,却听得山羊小哥突然道,“已经不喜欢吃馄饨了么?”我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只那简单动作,也隐隐有沉稳架势,望着我的一双暗绿色眸子中更是精光四射,显然功力深厚。我万没料到想那时纯粹的安慰竟然是真,更没料到当日一心想扬名立万的他却仍旧在这里卖馄饨,心中虽然疑惑,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上前一步抱拳道,“馄饨我仍是喜欢吃的,只不知小哥这儿是否还有卖剩的?”

      山羊小哥对我微微一笑,顺手拍了拍面具杀手的肩膀道,“迪斯,你瞧是谁回来了?”

      迪斯仍是头也不抬,“多年不见,那家伙还是一样没礼貌。”

      我忙在他俩身边坐下,恭恭敬敬招呼道,“迪斯大哥。”

      “我给你拿碗馄饨去,”山羊小哥站起来道。

      “馄饨有什么好吃的?倒不如喝酒去,”迪斯把碗一推,“连穆都回来了,今日不喝更待何时?”

      “说得也是,可是明日你……”山羊小哥望着迪斯犹豫道。

      “怕什么!酒中有剑仙,醉后使醉拳。说不定明儿个江湖上就多出一满身酒气的杀手,只有喝醉了才杀人。”迪斯自嘲道。

      “那我们走。”山羊小哥也笑道。

      “何必到别处去?就在这里岂不是更好?”我起身道,“我去买酒来。”于是我到附近酒楼买了三坛烧刀子,本来还欲买些小食下酒,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或许在旁人眼里,我们这巡酒喝得是实在闷气,但这里没有旁人,而很多话,其实压根不用说。但山羊小哥还是说了,倒不是说话,而是说故事。

      “话说西夷有个旅人,”他悠悠道,“某天经过沙滩捡到个瓶子,他见那瓶子有些脏了,便用手来擦,这一擦,瓶子里居然出来个蓝色妖怪,对他鞠躬,还管叫‘主人’。于是那人就问了,‘你是谁啊?’妖怪说,‘我是瓶子里的妖怪。’旅人又问,‘那你能干什么呀?’妖怪说,‘我法力无边,通天入地什么都能干,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强的妖怪了。’但旅人不相信,他说,‘我走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事情,你要真那么强,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妖怪连忙说,‘那是因为我一直被关在瓶子里。’旅人还是摇头,‘你若真有那么强,为什么连个瓶子都出不去呢?’”

      山羊小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我正等着下文,突然听迪斯笑道,“我这里也有个故事,不过不是发生在西夷,而是在北面草原上。某天一个猎人逮到头狼,正准备杀了,那狼突然开口求饶,说自己其实是羊。猎人奇怪,就问它怎么回事,那羊说有年闹旱灾,寸草不生,实在没得吃,眼见就快要饿死,看到狼群突发奇想,狼能吃羊,羊为什么不能吃羊?于是它找了块石头把牙齿磨尖罗,然后便开始啃噬同伴。后来旱灾过去,草又重新长出来,但那只羊却发现因为身体改变,自己再也吃不了草了。于是它找了张狼皮披上,从此就在狼群里生活了。猎人听后大骂,‘胡说八道,都吃了羊了,怎么还能不是狼?’”

      故事说完,他俩对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叹气,然后双双醉倒在桌上。山羊小哥不久便鼾声如雷,而迪斯却辗转反复,低声呢喃道,“杀人者,人必杀之。若能死在你手里,我便此生无憾。”也不知是梦话、醉话还是真心话。

      我知这酒里兑了不少水,压根不烈,但人若是真要醉起来,哪怕只喝白水,也一样倒下。我抬头望着已升至中天的明月,耳际却又响起山羊小哥那句话来。“这便又是一天过去了。”那时我是不懂,现下懂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甚至没有资格安慰。当年夕阳下城门阴影里的叹息只属于他们,如今酒桌上月夜光华的静寂亦只属于他们。而我,恰好不过是匆匆过客。那么,便走罢。于是我起身离开,以他俩功力,在路边睡一晚应该无妨。

      我还不想打尖住店,于是便独自在城里逛。虽说格局同我离开时并无太大差异,但也有好几间以前常去的铺子换了门面和招牌,有些小巷改做了大道,而那些小时候觉得宽旷的大道,现在看来也只能称做小街。总是这样,人长大了,世界便就小了。如此叹着,不知不觉中就踱至那栋无比熟悉的宅院前。由那青砖白墙看来,撒加定是将其翻新修葺过,只是仍旧恩师在世时般没甚人气。不知撒加是否还住在此间?我纵身一跃,翻上后院墙头,朝下望去。这一望,不由呆了——撒加正如恩师当年般坐在花园偏隅古槐下的石桌旁,整个人都隐在树荫里,看不清楚面上颜色,只见到桌上那些酒瓶酒盏。月光斜斜地从背后照将过来,在我的影子拉到他脚下。

      “穆来看你了。”撒加对着石桌旁的拱形圆包举了举杯。那是恩师坟头,亦是当年他离我而去之处。没有墓志,没有文碑,就那么简简单单一个凸起,埋在茂盛花草下。不是我不孝,那是后来撒加翻阅恩师笔记时发现的遗愿。真水无香,真人无名。我知恩师不想人记挂他,但却偏偏难以忘怀,毕竟有些牵绊,建立只需一时,忘记却要一生。想着恩师,看着撒加侧影,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进退。夜风清凉,吹起满地落叶,沙沙作响。

      撒加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道,“下来吧穆,上头风大,当心着凉。”如此关怀的话语听在我耳中却更加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用冰水当头浇了个透凉。我当时真想赌气说今日便要来取他欠下的那条性命,但终于还是生生忍住,跳下墙去,一路狂奔到西门。

      山羊小哥同迪斯还趴在桌上熟睡,我取过酒坛,两手各一,也不坐下,仰着脖子直灌。谁知越喝越清醒,无数念头在脑子里不停地转,只是不敢想,也不能想。山羊小哥抬眼望我一望,不说话,又把头埋进臂弯内。然给他这么一望,我却真正清醒过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既接受现实,又何苦犟着脾气同自己闹别扭?我甩甩头,将空空如也的坛子拍回桌上,对他俩抱一抱拳,“山羊小哥,迪斯大哥,穆就此告辞。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聚,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望两位好生保重。”说完便翻出城墙。得到外面,才发现心里同周遭环境般空落,随意检条路乱走了半晌,心里总算冒出个名字来:沙加。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探我多次,今日也该轮到我去探他了。

      于是我决定连夜北上,往极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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