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云姜

9、九、紫烟氲

　　左手畔是一条狭窄昏暗的楼道，额角火辣辣的疼，怕是刚才摔下来时撞着的。柳胤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尘，然后亮开了火折，望着那陡峭的窄小楼道。
　　真没想到，在这宅子的下面，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往西走去，带着霉味的冷风迎面扑来，他用手掩着若明若暗的火，寻找着上去的路。刚才自己是怎么下来的？是那个古怪的记号吧？而说到这个，在那个古怪的梦里……
　　似乎是在迎合他的想法，啪嗒一声，什么东西从身上落到了地下，又在地面上激起了一片灰尘。他应声回头，地上躺着的正是那幅雪梅。
　　有些微的心悸，他弯腰，火光也熄灭了，但他仍然碰触到了画轴那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纸面。是了，在那个梦中，看到地上的那个记号。没想到才醒来就真见到那记号了。
　　并且，那记号还把他引到了这个地方。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幅画呢？他微微合了合眼，静了静心，然后将画轴卷了起来，握在手里。
　　再次吹亮了火折，他继续往前走去，但是手中握着这幅画，却也多了一些莫名的忐忑。脑中不断地浮现着那些梦中见到的画面，那就仿佛一个咒语，无形中在给他施加着什么宣判。在这不过三步宽的地下走道里，也因此隐约浮动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在这个走道里，会找到通往外面的路吗？
　　那么……苏怜小姐又是在哪里？
　　还有，可以，通往上面吗？但是这宅子里房子那么多，苏怜又会在哪儿呢？还有，这走道究竟是干什么用的？虽然有很多灰尘，但是却没有蜘蛛网，有些地方，灰尘也比较少。
　　难道，这地方还是有人住的？
　　正思忖间，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作为一个修道者，你们的事情我的确没有必要管那么多。”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操着怪怪的汉腔，“但是作为一个修道者，我也有维护平民百姓安全的权利和义务。”
　　柳胤心下暗惊，连忙加快了脚步，往声音传来处走去。
　　“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明白你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是……”
　　他转过了又一个拐角，走到了另一条走道口，果不其然，远方传来淡淡的灯光。“如果你还是继续坚持你原来的想法，那么我就杀了你。”
　　柳胤正准备走过去，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你自己再想一会儿吧，别怪我不顾过去的情谊。”接着，脚步声向柳胤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连忙闪身，慌忙躲到了过道的另一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往这边走，但此刻已没有任何选择。在闪开的瞬间，他也顺便吹灭了火折子的光芒。
　　那个人脚步沉重，似乎心事重重，他没有往过道这边走，而是往自己来的方向过去了，柳胤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内心中也多了一分疑惑。
　　他宽大的袍子消失在拐角的尽头，是昏沉的灰色，是那个巫师吧？他记得在前天的黄昏，那个巫师作法的时候，也就是披着这颜色这款式的袍子。
　　而且那个巫师是波斯人，汉语必当不熟练。
　　心底清明了一些之后，他便立刻往刚才巫师出来时的屋子走去，那里仍然亮着昏暗的灯光，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淡淡的，有些香……
　　走到了门口，他却也完全惊住了，是苏怜……没错，就是她，被一种白色的绳索捆在一个莫名的柱子上，乌发蓬松的遮住眼睛，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灯光映出她瞳中涣散眼神。
　　“苏姑娘……”
　　苏怜立刻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站在门口的柳胤，脑中一瞬闪过好多念头，眼神也从迷茫、慌张、到惊喜、深沉。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追到围墙外了吗？”
　　苏怜抖了抖身子，道：“说来话长，那波斯人随时都可能回来，现在你先帮我把绳子解开吧！”
　　柳胤连忙走了过来，正准备去碰那白得有些透明的绳索，却又想起了刚才听到的话，于是抬起了头。
　　“我刚才听到一些了，他要杀了你么？”说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苏怜凝视着他，心想毕竟还是一介书生，大概还从未见过血腥场面吧？
　　但是事实却正因为柳胤经历过生离死别，那鲜血染红视野的情景在记忆里大概永远也无法抹去。他有些害怕再看到任何人沐浴在那样的鲜红里。包括……苏怜。
　　她将脑中的杂念删去，回答：“他似乎是有这个打算。”
　　“你曾经不也是他的弟子么？。”
　　苏怜冷笑，笑中带着些许苦涩，见他放下手中的画轴正要准备解绳索，不禁又喊了一声：“小心点，这是法力凝聚而成的绳子，我刚才忘了说了。”
　　柳胤有些疑惑地停手，她又道：“可以用别的东西，比如说：刀子。必须要用这种东西挑开，否则他会发现。”
　　柳胤环顾四周，没见什么刀子，却见到那边桌子上有一支毛笔，他走过去，拾起那支毛笔，然后问：“这可以吗？”
　　苏怜颔首，然后，柳胤拿着那支笔向她走了过来。

　　他拿着那支笔的手有些颤抖，苏怜看着他有些拘谨和紧张的神态，不禁也觉得有些好笑。“快点，”她催促道：“他任何时候都可能过来，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柳胤点点头，然后将毛笔扳成两段，插进那几近透明的绳索之间。谁知，才刚插进去就发出了一阵阵耀眼的光来，苏怜一惊，连忙道：“糟了，被发现了……”
　　柳胤一怔，她不是说只要别用手直接触碰绳索就可以了吗？但……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便加紧了手中的速度。那强光还是不断的散发着，刺得他几乎看不清楚再怎么操作，慌张和焦急第一次在他心里这么泛滥过，他没有管那么多，立刻抛下了毛笔，用手抓住了那绳索。反正也被发现了，用手也没什么的。
　　但是绳索传来了强烈的烧炙感，刺得他的手掌一阵阵发疼，苏怜惊诧地望着他，“别怕，我马上就给你解开。”他在绳索打结的地方慌忙的操作着，虽然很痛，但是仍然毫不退缩。双手已经被烫得出现道道红痕和水泡，终于，他咬紧牙，解开了绳索的最后一道节，眼睛也已经被强光刺得睁不开了来。
　　“好了，我们快走。”绳索一松开，柳胤便拉住苏怜的袖口，将她从松开的绳下拉了出来。他不敢用手心直接去碰她，因为现在他手心的温度实在很高。连她雪白的袖口也渐渐传出了烧焦味，但随即也就开始冷却。
　　苏怜有些恍惚地跟着柳胤走出了那间屋子，“往这边走。”他看到了当时波斯人往哪个方向离去的，此刻便往相反的方向奔了过去。苏怜紧紧跟在他的后面，此时她不再像这一百年来的那样冷酷独立，也不再有想指挥别人的那种一百年来无法改去的大小姐毛病，只是如同当初嫁给苏晔的那时候，习惯依靠着他的臂膀，觉得安全，觉得满足。
　　甚至，她现在都没有那个理智再来思考下一步怎么做，只是一团乱，仿佛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和苏晔一同从家里逃走的夜晚，直到，传来了学徒们搜查他们的所在的声音。
　　随即，她想起了此刻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柳胤，而不是苏晔。
　　然后，她狠狠地甩开了他的衣袖。
　　柳胤的手掌被那力道刮得更加生疼，皱紧眉，他不悦地望着她，正准备说些什么，苏怜已经撇开了头，冲他道：“我们各走各的！”
　　柳胤不解的望着她，什么各走各的？她要从这里到别处去吗？虽然有些空虚，但是他心立刻也一横，这样也好，我可以直接回长安，省得在这里受你这莫名其妙的使唤！
　　但是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传来了苏怜的声音，说：“看看从这里能不能出去。”
　　柳胤冷冷地望着她，不明白，她刚才不是才说过分道扬镳的吗？

　　“这幅画……”弓身，萨拉拾起躺在地上的那幅画，画面已经散开，他也猜到了柳胤能离开那房子的原因。一边，蓝衣女童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师傅对不起，我忘了那房子里……”
　　萨拉不耐烦的卷起了画轴，“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将画轴塞给身边的小男孩，然后大喝道：“去把他们抓回来！”
　　蓝衣女童胆怯的点点头，然后和其他几个男孩女孩一同奔出房去。小男孩打开手中的画轴，然后赞叹了一声：“好美哦……”
　　“这是一幅很神奇的画。”萨拉的声音沉了下来，“或许你还不知道，它可以预知未来，还可以得到法力。”
　　小男孩想了想，然后展开了笑容，说：“还好，他们没有把它带了去。”

　　“这地道有上去的路吗？”柳胤一边躲避着搜捕一边望着四通八达的道路，问。刚才好不容易躲开了学徒们的眼睛，他越来越希望早些离开这里，而且，手掌上的伤痕已经开始发辣了，并且抹上了不少灰尘。
　　以他从小娇生惯养的生活而告诉他的常识来看，这种状况很可能会感染。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只有一个意念，就是苏怜能安全就好。
　　“要钥匙。有结界。”想了想，苏怜蹙着眉头吐出了这句话。
　　“钥匙……”
　　“对啊，刚才你找到钥匙了吗？”
　　“我是找到了装钥匙的盒子，但不知道是哪一支，”柳胤在衣服里摸了一下，然后就摸出了那个红盒子，“所以就全部带来了……”
　　苏怜还没听他说完就立刻将红盒子夺了过来，激动地一笑，然后就打开了盒子。四十多把钥匙隐隐发光，她随便拿出了一把钥匙，然后转向东边，比画着，却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只要能找到一把可以打开这里结界的钥匙我们就有救了。”苏怜说。
　　柳胤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暗自祈祷着那些学徒不要太快找到这儿来。还好这儿也是比较隐蔽的，但也已是绝路。
　　听着她的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已经温柔了许多。
　　不知道她拿出多少把钥匙出来了，终于，在她拿出这一把的时候，眼前一亮，钥匙发出了银光，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开始发生变化。
　　空间似乎也开始扭曲。
　　当一切变换都停下来的时候，路已经全部变了，多了好几个岔道，而在左手边出现了一个楼梯，窄窄的，但是可以通往上面。
　　苏怜连忙走向那道阶梯，简洁干爽的白衣在黑暗中仍然耀眼，柳胤望着她走向阶梯的背影，如同新月的第一抹的光辉，黝黑的长发如同深井底的那汪井水。他突然感觉到她离自己是这般远，是超脱这个世界的存在。更悲哀的是，事实也的确如此。
　　接着，他惊诧的发现自己那毫无来由的悲哀，心头暗自一惊，如同探索到了什么东西，却不知它为何会来，并且是好是坏。
　　她在阶梯上的那道通往上面的门边寻找着其他小孔，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的，让钥匙伸进去的洞，然后将钥匙塞了进去。
　　转动————随着咯咯的响声，那道门打开，而新鲜空气透了进来。
　　她微笑，立刻爬了上去，在上面的地板上一边伸出手，要拉正走过来的柳胤。柳胤已经走到了楼梯上，看到她的好意，却摇了摇头。
　　苏怜也不勉强，在柳胤上来了之后，她再将钥匙插进上面地板上的另一个小孔里，那扇通往下面的门关了起来，隔绝。
　　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这儿是……”
　　“就是找到这些钥匙的地方！”柳胤脱口而出，苏怜眉梢微微一动，神色有些复杂。
　　“那太好了，我们再从这儿拿些东西出去吧！”苏怜站起身来，然后到柜子旁寻找着什么东西。
　　“还要拿？”柳胤有些不赞同，“我们已经……”
　　“不拿我们就出不去了！一切都是萨拉自己找的。”苏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走到了一个放满葫芦的柜子前，开始翻那些葫芦。
　　柳胤不以为然的住口，却没有再表示反对。
　　苏怜面无表情的翻箱倒柜，终于惊喜地找到了一个米白色的葫芦，原本拿在手里的其他葫芦通通撒落在地，轻唤道：“找到了！”
　　柳胤凑近了一些，借着月色看她手中的那个葫芦：“这是什么？”
　　“具体名字我忘了，但是有它我就不用再怕阳光，”她查看着葫芦上精致的刻纹，道：“白天我只要在这个葫芦里，就可以和你一块儿上路了。”
　　“真是因祸得福。”柳胤心绪混乱地听着，她已经走向了门边，然后打开门，月光更加壮观的洒进了屋里，她喊：“我们快走吧！他们随时都会追过来。”
　　柳胤深吸一口气，往门那边走过去，踏出门栏后随手带上了门，然后点了点头，道：“走吧！”

　　走到他们进来时的那个院落的时候，通过钥匙的帮忙，结界很轻易的就已经打开。身后传来了女童们的呼喊声，苏怜不屑的往后轻瞥了一眼，然后不慌不忙的退后，再主动拉住了柳胤的手。
　　柳胤有些不知所措，而苏怜已经拉着他的手冲天飞了过去，鬼怪的手十分冰凉，却也隐含着强大的力量。风呼呼地吹拂着他的发梢和脸颊，在半空中一个轻旋苏怜已经落到了墙外的土地上，柳胤有些晕头转向，似乎还能看到刚才在半空中苏怜飞扬的雪白衣袂，而就只这一秒的时间而已，苏怜已经抛出了一把钥匙，那柄钥匙给这栋宅院下了完全不同的一个结界，然后她复又牵起他的手，一头往密林里钻了进去。
　　绿色幽暗的树木向身后飞快地倒退而去，她带着他快速的往密林外冲去。大概因为手中拿着钥匙的缘故，那些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妖怪们都冲了过来，大声呐喊着、哀求着，柳胤这才知道原来苏怜也带着能解开这座密林封印的钥匙。
　　“你准备解开这儿的结界吗？”继续往前飞奔的途中他这么惊诧地问她，苏怜瞥了他一眼，道：
　　“废话。”
　　“为什么？他们都是一群能祸害人间的妖怪！”他的目光骤然黯淡：“你不是说你想害人的吗？”
　　冲出了这片密林的时候，苏怜停下脚步，放开他的手，也不解释，将那把刚才一直在盒子中跳跃的紫色的钥匙扔向了半空，然后，紫色的氤氲立刻弥漫了整片树林。
　　月色映照着她如花似玉的娇颜，风将她的秀发吹得有些微的凌乱。她的眼中透露出了冰冷的光芒，树林中传来了阵阵欢呼的声音。
　　柳胤带着愠怒地望着她，然后狠狠地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