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别记》桐柏知寒

1、第 1 章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年老的女子轻哼着歌谣，回忆着那些或听闻，或亲见的往事。

　　故事的开始，是在一个简陋的屋舍内，卧病的丈夫对年轻妻子哀叹:

　　“我真舍不得你们，可天命却不怜惜我的妻子还年轻，我的孩子也没长大。”

　　丈夫是个温和忧郁的男人，他有着脆弱而柔软的心，这只有他亲近的人才能看出来。

　　或许他也明白自己的缺点，所以他努力忠心的做事，求主人赐予他这府上最能干的婢女做妻子。

　　那是一个坚韧不拔，心胸开阔的女人，没有她，他努力维护的家只能像纸糊的房子一样，风吹吹就散了。

　　在未来的日子里，没有她，孩子们也长不大。

　　或许是父亲的忧伤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的一儿两女都有些伤感，妻子作为母亲把孩子都拢到了怀中。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安慰着丈夫，坚定的语气里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这个家里的人，真正是倚靠她的生命力才挨过未来的许多年的。

　　他们家号卫氏，是平阳侯府的家奴，也生长在此地。

　　丈夫摇头，“我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了。”

　　此时此刻，妻子才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何尝不知道呢，可她没办法挽留。

　　明明只是一场风寒而已，却要了一个人活生生的命。

　　奴隶是不敢病的，因为他们的生命无足轻重，不值得浪费一味药材，死后也难得一副棺木，野葬与林木，始终于自然。

　　两天后，丈夫还是与世长辞了，为他送葬的人有妻子和他的儿子，他的两个女儿太小了并不敢带来这样的地方。

　　因为这片土地之下有太多的死人，但有哪里不埋葬死人呢？而人间又何尝不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殉葬者。

　　她拿着工具奋力的挖着深坑，夫妻一场，她想尽最大能力给丈夫一个死者的尊严，而不是随随便便把他抛弃在林中，叫那些鸟儿填饱肚子。

　　而两人的儿子只是呆呆的跪在那儿，眼睛发愣的盯着父亲的遗体，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也明白了天人永隔是什么意思。

　　在所有孩子中他的哀伤是最浓烈的，或许母亲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最近常常拥抱自己的儿子。

　　她曾经教育儿子，作为家里的长兄应该是最勤劳，最坚强的，不能软弱。

　　可面对这样的变故，她也允许自己的儿子可以安心的把她当成倚靠，向她表露出自己的无助。

　　她废了很大劲，终于把丈夫的尸身妥善的放置好，在封土彻底埋没他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长子问:“父亲是彻底离开我们了吗。”

　　闻言，母亲回望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满怀哀伤的眼睛里隐匿的却是豁达，“他就在这儿，并没有离开呀。”

　　“那他为什么要进土里。”

　　“因为这是每个人的归处。”母亲说，“哪怕是皇帝也要进土里呢。”

　　儿子擦了擦眼泪，“我也会吗？”

　　母亲点头，“谁都会的，就像野草一样，我们落到那片土地，就在哪片土地生长。”

　　“死后坟前又会长出杂草与花朵，那就是生命的轮回。”

　　卫长君点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卫母没有过多解释，孩子大了总会明白的，而她迫切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养活她的子女。

　　一个寡妇抚育三个孩子已经足够劳累，可她的悲苦还不止于此，她怀了丈夫的遗腹子，捉襟见肘的家庭又要多一张吃饭的嘴。

　　十月怀胎，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孩，值得欣慰的是，这孩子很健康，为她接生的人说，孩子气息足哭声响，有长寿的幸运。

　　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多少也安慰了卫母的心，她实在是惶恐，怕去年葬了丈夫，以后还要埋了女儿。

　　日子越发难过，人却越发坚强，在变故和饥饿的磨练中，三个孩子也都知事成长了。

　　她的长子已经能帮助她干一些简单的活计，她的长女会照顾两个妹妹。

　　二女儿也不再每天都过分活泼的往外跑，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乖乖的拿着一截褪色的红绳摆弄自己的头发。

　　而她的小女儿呢，这孩子还太小了，只会看着她们笑。

　　卫母每日在外要遵从主人家的吩咐，在家则是操持家务，所有的压力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坚强如她有时候也会感到疲倦。

　　但每当她快要自暴自弃时，她就会看看这些孩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们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就已经够悲哀了，你要是也完了，他们只会更不幸。

　　悲苦的现实和过于强的责任心拉扯着她，就像是往脖子上套了一节绳索，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需要有人给她松松绑，让她能喘口气，而这个人很快也就来了。

　　那是一姓郑的男人，叫郑季，他来平阳府上供职，卫母是接待他的人，之后，他们就在双方有意的情况下在一起了，世人称这样的关系为私通。

　　这是为人所不耻的关系，但卫母却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奴隶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为人所看不起的。

　　人世的不平，从出生就已经注定了，别人瞧不上你，你就更不应该自我唾弃。

　　一夜，她自己以为哄睡了几个孩子就离开了破败的家，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长子只是在假装入睡罢了。

　　而当她走后，长子从床铺上爬了起来，有些痛苦的看了看自己的妹妹们。

　　他大了，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不像他的妹妹还小，会因为男人的小玩意而感到开心。

　　他一直担忧那个男人会把自己的母亲带走，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情，对母亲的爱告诉他，你不要太自私，你应该祝福你的母亲去过更好的生活。

　　可对现实的恐惧却引诱他，去哭，去闹，让你的母亲舍不得，她要真走了，你们几个孤儿会过上怎样的生活啊。

　　不过，长子不用做这样的选择，因为他的母亲根本没想过抛弃自己的孩子。

　　她一直都清楚的知道，她于郑季而言，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而郑季于她，也不过是劳碌生活里的乐趣。

　　郑季家历代非庶民，而自己连庶民都不是，只一个女奴，她从开始就没幻想过什么长长久久，不过及时尽欢罢了。

　　不可否认的是，情浓时，卫母也有过如怀春少女一般的想法，她问郑季:“你为什么会看上我？”

　　“因为我见的第一面，你看起来既忧郁又坚强，这让我怜惜。”

　　是了，每个男人都有一种如救世主般的特殊骄傲感，面对女人，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是拯救她出泥沼的大英雄。

　　而卫母听到了他的话后阖上眼帘，她不在乎这点怜惜，因为在她的心中，自己的精神远比面前这个怜惜她的男人更强大。

　　他们交往了几个月，郑季的差事办完了，他们的露水情缘也就结束了。

　　临走前，郑季探望了卫母，说:“我要走了。”

　　卫母反应平平，“嗯。”

　　郑季看着平静淡然的女人，一时有些无法开口，他该说什么呢，

　　不是我不够爱你，只是因为你的身份太低微？

　　不是我不够爱你，只是你的孩子们太累赘？

　　不是我不够爱你，只是……你还不值得让我为你付出什么。

　　郑季不想承认自己的薄情，而卫母却早已看透。

　　她从郑季这里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就够了，不可能永远沉溺于少年人的情爱游戏里，她有她的责任要去担。

　　“你走吧，我的孩子们还在家里等我，我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