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职场法》蟹双

2、02 面试

　　02 面试

　　网派新闻，是唐椒的前东家——棱讯新闻的死对头。
　　两家公司的战火从门户网站一路烧到网络媒体，但随着智能手机的兴起和4G网络建设的快速推进，2011年棱讯新闻抢先研发出手机客户端在App Store上线，而网派新闻慢了一步，手机客户端至今还没有上线，于是被棱讯甩开一大截。
　　网派新闻的主编叫岳重阳。
　　去年底，唐椒在行业大会上听过他的发言，很有见底，但那次见得匆忙，没聊几句，也没有留联系方式。两个月前，唐椒找到大会主办方，通过负责人要到了岳重阳的工作邮箱，才有了这次的面试机会。

　　网派新闻的编辑部也在海淀区，离棱讯新闻的办公楼不远。
　　进大楼到前台登记个人信息，唐椒在“来访事由”一栏里写下“面试”二字，保安表情困惑地扫了唐椒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捏着的三星手机，然后替她刷开门禁：“15层。”
　　“谢谢。”唐椒礼貌道谢。
　　进了电梯，唐椒松了一口气，心却提了起来。
　　出电梯左转就是网派新闻的前台，背景墙上一个硕大醒目的红色“π”大logo，很有辨识度。
　　logo下面是一个电子钟表，上面显示着今天的时间：2012年，5月5日，14：50。
　　唐椒按响门铃，前台的行政妹子给她开了门。
　　“你好，我三点有一个面试，我姓唐。”
　　“您好，请稍等。”前台妹子冲她笑了一下，“唐女士对吧？”
　　“对。”
　　前台妹子领着唐椒到了一间会议室：“请您稍坐一会儿，面试官马上就来。”然后在她面前放了一瓶矿泉水，就关门出去了。

　　唐椒从包里掏出自己彩印的简历，放在对面座位的桌上，摆得正正好好。又坐回自己的座位，掏出纸笔，胡乱划了几道杠，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在发抖，于是她伸手死死捏住靠椅的扶手，甚至在自己的大腿上狠敲了两下，这才慢慢止住发抖。
　　她一直都不太喜欢会议室，跨进这里的一瞬间，她的呼吸就已经乱了。
　　指甲在桌上划过，咔吱咔吱，像她错频的心跳。
　　她决定站起来走一走，一边走一边观察会议室单调乏味的装潢来解放自己的注意力。
　　当她专注地数着绿色盆栽植物的第二十七根叶脉的时候，有人进了会议室。
　　“唐椒？”有些迟疑的中年男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唐椒站起身，回头看到了岳重阳，是个身材发福、脸部略有发腮的普通中年男性。
　　“对，我是。岳老师您好，我们之前在大会上见过一次。”唐椒微笑回应着，回到座位坐下。
　　岳重阳并没有在唐椒预想的位置落座，而是坐在了她对面偏右侧的位置，唐椒只得站起来，想重新摆一下简历。
　　她刚伸手就被岳重阳制止：“不用麻烦了，你的简历我看过了。这次主要想跟你聊一下入职的事情。”
　　“好的。”唐椒默默把简历收了回来，心里却有疑惑——如果不为了面试，入职手续完全可以让hr来办，岳重阳为什么还要来见自己？
　　“你的专业能力以及工作经历我们都了解了，和公司目前在招的新闻编辑的岗位是匹配的，我们有录取的意向。”岳重阳没有太多寒暄，直奔主题。
　　“谢谢。”唐椒微微点头。
　　“目前我们能给到你的薪资是每月3000的底薪，12薪，签约第三方劳务公司，没有五险一金，没有饭补房补。你看这个条件，你可以接受吗？”
　　唐椒一愣，3000的底薪和她在棱讯的薪资水平相比，几乎算是对半砍了，棱讯不仅是13薪，年底还会有3～6个月的绩效，平均下来16薪妥妥的，现在这个12薪实在有点看不过去。而且这个价格明显不是在招一个有着四年工作经验的资深员工，纯纯的新人小白才是这个价。
　　但这些都不是唐椒当前最在意的，她在想那句“签约第三方劳务公司”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咂摸了两下，才品出其中的味儿来。
　　“您的意思，我的合同签的不是网派，是外包公司对吗？”唐椒直接发问。
　　“这是我们慎重考虑后，想出来的一个折中办法。”岳重阳也没有避讳。
　　“折中？”唐椒抓住了关键词。

　　见到岳重阳之前，唐椒虽然紧张得发抖，面试开始后她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此刻，她的语气不疾不徐，态度不卑不亢：“为什么需要一个‘折中’的办法呢？岳主编，我知道我的履历在媒体人里不算是顶尖的，但我的经验说一句‘行业资深’也没什么问题。为什么录取我会让网派这么为难呢？还请您务必告诉我真实的原因。”
　　岳重阳脸上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神色，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双手靠在桌沿上，沉思了两秒钟才道：“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你。中传新闻系研究生，棱讯新闻四年的采编经验，跟过奥运、嫦娥一号、世博会的新闻……这样的履历来我们网派新闻当一个资深新闻编辑当然不会有太的问题。但是唐椒，你为什么被棱讯开除，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
　　“我……”唐椒下意识紧紧攥住手里的签字笔，欲言又止。
　　“是，你的经验再丰富，你的履历再好看，业内也没有哪家公司敢要你。何况现在新人上手也很快，应届生一抓一大把，很多岗位未必真的需要一个资深编辑。我们网派肯录用你，给你这个价位的薪资，已经是在优待人才了。签外包公司是目前唯一能解决你身份问题的办法，你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考虑好了，我立马叫hr进来跟你签合同，明天就可以来报道。”
　　岳重阳丢出一颗炸弹，一字一句如片片尖锐的弹片，打在唐椒身上。
　　她有些发蒙。
　　她想起正月初十那天，自己穿着过年新买的羊毛衫，抢到了大额的开工红包，正给全部门的同事分发自己从老家带回来的特产，立马就被自己的上司叫到了会议室。
　　她想起那个会议室的落地窗很大，越靠近窗户暖气就越稀薄，连带着空气都冷了下来。
　　“椒儿啊，去年你在工作中出现了重大失误，公司一直没有追究你的责任……这个决定也是领导们慎重讨论了很久才最终定下来的。你的last day定在下月6号，元宵节，等会儿hr会过来跟你聊赔偿，尽早做好交接工作，剩下的时间就当给你放假了，好好休息。”棱讯新闻的主编牛凯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这个从实习生开始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下属，接连叹气，“我跟上面争取了，没成，你别怪我。”
　　明明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回忆起来却仿佛发生在昨天。

　　唐椒眼里闪过各种复杂的神色，她当然知道既然网派愿意给她发一个这样的offer，一定是提前做好了背调。
　　她犹豫了两秒，最终艰难开口，声音里是难掩的失落：“棱讯……是怎么说的？”
　　“牛凯说你工作失职出现重大失误，影响恶劣，严重伤害了广大用户对棱讯新闻的信任。公司予以你开除处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棱讯里最紧急的热点都是我在跟，最难搞定的采访对象都是我在磨，手机客户端的研发项目是我一遍一遍配合产品做的测试……”唐椒的情绪有些激动。
　　“没有。”岳重阳的声音冷了下去，“他只说了那条台风新闻。”
　　唐椒捏着笔的手一颤，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可是怎么够都够不到，她只好蹲下来，这才捡到。
　　她蹲下去的瞬间，眼眶里不争气地漫出眼泪，虽然下一秒就被她迅速抹掉了。
　　唐椒坐回自己的位置，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明白了，麻烦……把合同给我看看吧。”
　　“稍等。”岳重阳说完站起身，利落地离开了会议室。
　　听见身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唐椒悄悄拉开西装袖口，就着内搭白T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一团化妆品被洇开的污渍留在了白色的纯棉布料上，唐椒把它藏进西装里。
　　hr很快就到了，是一位看上去很干练的女士。
　　“你好，唐椒对吧？这份是你的劳动合同，这份是保密协议，这份是入职的注意事项。因为你签的是第三方劳务，入职手续比较简单……你带身份证了吗？”hr把几份文件依次摆在唐椒面前，沟通上也直入主题。
　　“我带了。”唐椒接过那一大堆东西，心情沉到了谷底，“我想仔细看一下，给我五分钟可以吗？”
　　hr看了看表，点头：“那我三点半再过来。”说完离开了会议室。
　　“谢谢。”唐椒点头致谢，拿起合同翻看起来。

　　劳务合同的签约公司叫地微星，名字虽然听起来像什么物理研究所之类的，但其实是一家正规的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跟各个大中企业都有合作。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之前在棱讯的时候，很多网页头图的设计、网站的UI设计都是由地微星提供的外包人力。以前，自己还曾经告诫过那帮年轻气盛的实习生，外包员工并非要比正式员工低一级，不要因为设计师是外包就区别对待，结果现在自己也要成为一名外包了，不知到时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合同很正规，没有坑，条款也都写得清楚，只是这个薪资……唐椒叹了口气，有些苦涩。
　　她清楚地知道岳重阳说的都是事实，那个新闻事故太严重了，短期内没有哪家媒体单位会录用她，之前投的简历不是石沉大海，就是一轮面试之后再无消息。
　　签吧，干一年有了新的工作经历之后，再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也不迟。酗酒好几个月，卡里的钱不知道还剩多少，还够不够下半年的房租。
　　说到钱，唐椒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自己花钱从不记账，手里走过多少钱她也不在意，家里新买了小别墅，装修钱是她给的，年夜饭给长辈们的红包，一个比一个厚，她也不记得发出去多少。
　　唐椒捏住笔，合同在手里不甘心地翻覆，可这笔尖就是落不下去。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刚写了一个“广”字，手机突然响了。是微信消息。
　　唐椒如蒙大赦，丢开笔，抓起手机点开微信。

　　程依：椒姐~我实习结束要回学校准备答辩啦！临走前想请你吃顿饭，你有空吗？(*ΦωΦ*)
　　唐椒：今天吗？
　　程依：唔……后天晚上？东西太多了，我还没有收拾好~(o?▽?)o ~
　　唐椒：好

　　程依是武汉大学新闻系的本科生，之前在唐椒手底下做新闻编辑实习生。五六月正是毕业季，她结束实习回母校答辩倒也合情合理。

　　唐椒：那你的offer是不是已经收到了？
　　程依：啊咧咧？什么offer？
　　唐椒：棱讯应该会提前给你发一份转正的offer。有了offer，等你拿到毕业证就继续回来上班啊。
　　程依：没……我只拿了实习证明，别的东西hr小姐姐没给我诶……Σ(☉▽☉"a

　　唐椒瞬间明了，程依只怕是完全把“实习”就当做实习了，没有认真考虑过留在公司转为正式员工这件事。
　　程依是唐椒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实习生，虽然偶尔迷糊有点缺根筋，但工作努力人也上进，性格可爱又没心眼。按她的学历和能力，实习生转正应该问题不大。
　　唐椒离职那天特意把她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同事祝宜温，宜温也承诺会好好照应程依。可这么重要的事，宜温又那么谨慎细心，肯定不会忘了，难道说……程依是因为自己的事被牵连了吗？
　　唐椒微微皱起眉，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hr却正好推门进来：“合同签好了吗？”
　　唐椒这才想起眼下最重要的事，她默默放下手机，笔帽在手里开开合合，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出发前，她问自己的那句“所求为何？”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
　　最终她合上笔帽，放下笔。
　　“对不起，这个合同我不能签，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帮忙转告岳主编，感谢他的好意，我就先走了。”唐椒语气诚恳，说完就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hr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事还是你亲自跟他说比较好。”然后拿起手机发了几条消息，就一直待在会议室没有离开。
　　唐椒马上明白了，自己的简历投递、面试流程都是岳重阳内推，hr只是送个合同走个流程，所以就算拒绝，也必须由自己当面说清楚，才能划分责任。
　　“下午过来肯定很晒吧，喝点水歇一歇，岳主编马上过来。”hr尴尬地找补了两句。
　　“嗯。”唐椒很给面子地喝了两口水，但没有落座。

　　两分钟后，岳重阳进了会议室，hr跟他对了个眼神就出去了。
　　岳重阳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冲唐椒点头：“坐吧。”
　　唐椒摇了摇头：“感谢岳主编给我这个机会。我慎重考虑过了，决定拒绝这个offer。期待以后有别的机会跟岳主编一起共事。”
　　岳重阳脸色沉了几分，脸上的法令纹都透出一股严肃来：“因为薪资？”
　　“是，也不是。”唐椒歪头想了一下，“不瞒您说，我在棱讯犯了多少错我心里清楚，芝麻大的小问题我简直三天两头儿就要来一遭，领导同事都没少替我‘擦屁股’。那条新闻可能就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教训，让我长长记性，我认。但我同样清楚的是，我到底实力如何、有多少专业能力？为了一篇人物特稿、一个难缠的嘉宾、一个不熟悉的领域我能拼到什么地步……说直白点儿您可别嫌难听——我知道自己值什么价。”
　　“薪资可以再谈，我也可以替你向公司申请更多的……”
　　“可以先让我说完吗？”唐椒眨巴着眼睛。
　　“……好。”
　　“我相信您给我这个机会，不只是一番好意，也是看中我的经验跟能力。但让我签外包公司、压我薪资这两件事，让我觉得我并没有被信任。人与人之间，如果不能相互信任，要如何团队协作呢？我希望我所处的职场环境是积极、包容、互相信任的。这是我的选择。人的一天只有24小时，其中有8个小时在职场中度过，我没有什么升职加薪当总监的远大理想，我只希望这8个小时能过得尽量快乐一点。”
　　唐椒笑了，眼神笃定。
　　“我真真切切在棱讯有过这样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遇到可以托付后背的团队和伙伴，但我此刻依然坚持我幼稚的看法。”
　　“所以，我拒绝签约。”
　　“我说完了。”
　　岳重阳愣了一秒，而后绷不住笑了出来，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还以为你要提涨薪……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相信你，可以了吗？”
　　“您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但不重要了。总之谢谢您，我一会儿还有约，我先走了。”唐椒摇了摇头，她不打算再说了，准备转身离开。
　　刚拉开门，背后的岳重阳站了起来。
　　“网派肯招你，是因为棱讯新闻手机客户端的研发项目，编辑里只有你在跟。不是你能力有多强，你只是沾了项目的光。呵，我是有多闲啊，好心给你机会，大下午的坐在这里听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逼叨半天。”岳重阳阴阳怪气起来。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的事我根本不需要背调，早在媒体圈子里传开了——棱讯新闻的唐椒在工作日旷工逃班，正撞上当天突发台风新闻，把‘全省7人遇难，13人失踪’的新闻标题写成了‘全省人遇难，13人失踪’，还push了全站用户，导致全网媒体错误引用，造成严重的新闻事故。”
　　旧事被人重提，唐椒的背影一僵，缓缓转身，面对岳重阳。
　　“你猜，这事是谁捅出去的？”

　　唐椒抬头，一双微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岳重阳，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一定会说，为了报复她，他一定会说。
　　岳重阳似乎很满意唐椒现在的表情，嘴角的笑也带了几分残忍的意味：“是祝宜温。”
　　“是和你共度快乐时光，被你托付后背的好同事，祝宜温啊。”
　　“你在骗我。”
　　“你爱信不信。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所以收到你的简历我很诧异，于是去找牛凯聊了聊。”
　　“所以你才想让我当外包。外包没有发新闻的权限，我在网派不会捅什么篓子，等网派新闻客户端上线，你再把我开掉，对不对？”唐椒反应过来，心里凉了半截。
　　岳重阳颇有些赞赏地点点头，语气依然不屑：“你还挺聪明。年轻人不要眼高手低，说什么你知道你值多少价。你的价格不是由你来定的，是市场来定。你已经不可能在媒体行业找到新工作了。你的价格，是0。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你说得对。”唐椒突然笑了，眼眶还红着，眼里的愤怒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市场给我的定价是0，媒体行业没有我的位置，我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对嘛，认清现实，签字吧。”岳重阳很是得意。
　　他今天打败了一个年轻求职者的自尊心，把她的自信、她的傲骨碾在地上摩擦，他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感。
　　唐椒没有再看岳重阳，而是转身离开，临走前，她丢下两句话。
　　“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有多少能力，就够了。”
　　“我唐椒就算不做新闻，从头来过，也一定一定不会向你这种人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