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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女 ...

  •   太阳在自己的凝血中下沉。破碎的光芒透过叶隙斑驳撒下。柳遇春的脸被照亮了小半。

      她面前蹲伏着一只兽,这兽长得怪异,似犬非犬,却有一张阔耳闭目人面颅,颈侧盘着两条青蛇挂耳。它用一种极具威胁的狩猎姿势趴着,前爪不安分地划着地面。
      从这再往上走,就能到达午村,她的目的地。
      午村在小壬山半山坳,这里是十万大山边缘,出山一趟只需要两天。村民世代采药为生,按理靠天吃饭难免饥一顿饱一顿,他们不知为何总能寻得名贵药材,村人不愁吃喝,攒下家底也不愿移出山去。
      附近城镇的人都说,午村人有神佑。
      柳遇春微微皱了皱眉。
      马上就能到村里了。这一路上干净到有些异常,植物过分茂密,却连一挂蛛网蚊蝇都没来骚扰。现在遇上拦路的东西,她不想节外生枝,那就速战速、
      一阵响动逐渐靠近,来者毫不掩饰自身的行迹,拨开低矮的树障现身。是一个——凭行头来看,是一个年轻方士,外袍不伦不类的绣着郁罗萧台,背上有一个小药箱,腰间挂着零零碎碎的东西,八卦绦珮香囊不一而足,还有一顶稻编的金色斗笠,一股脑地系上。
      青年急匆匆走出来,那兽竟然退了一步,又看了柳遇春一眼,扭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林间。
      柳遇春大感好奇,对那人露出笑容,“小道长,你是怎么...”
      “居士莫担心,沿路向上便能到午村,那村受了神赐,可教寻常野兽避役。”
      寻常野兽?她无声地念了一遍。这小道长倒是会说瞎话。哪怕她没什么常识,也知道这东西在此间可不是什么温和无害的常见小玩意。
      应该说,这东西不属于羊界。
      柳遇春笑容更盛,请求青年帮人帮到底送她去午村,又用银钱敲开了村里条件最殷实的寄宿人家。
      /
      很多晚上她就在狗窝旁边蜷缩着。
      山里的月很亮,乳白色的光泪流下来,流淌在野径上,能够看顾着夜行人回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
      王叔和王嫂都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家。

      喝完酒王叔会用藤条抽她,有时候心情好,他就换一种方式。
      王嫂这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屋里的灯总是是黑的。她可能已经睡下了。但是第二天她总是会用恶狠狠的眼神剜她,骂她“小贱蹄子”,然后她会挨饿。
      她经常挨饿。
      /
      寄宿家的妇人给她端来一杯乳白色的液体,用大漆杯盛满,有一种异香,却很熟悉。
      她接过去捧在手里,却不着急喝,摸着杯上的纹路问:“这是什么?”
      这样的杯子她们家有类似的,雕漆戗金,在这地方却不应该有。
      杯子里的液体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她一时想不起来,也没有胃口喝。
      妇人笑着回答:“这是‘东西玉’。我们采药人家,遇上虫蛇障沼都是老天爷要收命,违抗不得。飞琼神女垂怜,赐下仙露,我们才得以在十万大山行走无碍。”
      什么神女仙露,柳遇春心里轻嗤,面上却一派好奇,请妇人为她讲传说故事,又把话拐到送她来的青年身上。
      “你问因陈啊。”说到他,妇女的语气变得热情了一点。
      因陈是三天前来到村里的,据说是云游道士,会相面解梦,施针算卦,当然,还买转运符,很灵验的那种,因为那张漂亮的脸在村里很是受妇女欢迎。
      问清想知道的事,柳遇春不着痕迹地结束了对话,漆杯被她留下来,说想要慢慢品尝。

      等妇人前脚出门,柳遇春也便跟着出去,她打算在村里逛一逛,最好能看看飞琼神女庙,这里的异状她已经领教,不知道和那所谓飞琼神女恩赐又是什么关系。
      远看见有副卦旗飘荡,下面支了个小摊。那摊位上坐着个年轻人,面如冠玉,正笑眯眯的和一个妇人搭话。两人各展嘴上功夫,讨价还价一番,妇人扔下钱匆匆走了,他在位置上满意地数钱,倒像个江湖骗子。正是因陈。
      柳遇春走上前去搭话:“小道长可会看风水?”
      手上动作一顿,因陈望向她:“又见面了,女居士想看什么?”
      “我想想,嗯,就看午村,在这里定居也不错呢。都是木屋,养生。”柳遇春盯着因陈的眼睛看。
      “近期我可看了不少,所谓喀喀鼓角随流水,艳艳红妆贵。山家大五行长生前一位为鼓角,后二位为红妆,有水朝砂秀...”
      后面讲的什么龙砂穴水柳遇春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虽然这人编的怪有水平,但她知道那都是在胡扯,也就骗骗村里人,甚至不怎么走心。
      可他没有讲山,在十万大山里,谈风水,不讲山势,这很有意思,他不会编吗,还是故意的?
      “小道长信哪派?”
      “大道教。”
      “天长观么,”柳遇春听说过,是这片区域羊之国的国教,是什么国她记不得,羊的国太多,太短命了,教派却好些,虽然都是骗人玩意。“我怎么听说,真大道教不尚符,小道长的转运符师从何方?”
      两个人打了一阵太极,柳遇春离开,她知道因陈应该在背后看她,这就够了。
      在聊天里因陈就像再普通不过的江湖骗子,有点小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现的很正常。
      可惜柳遇春一点也不信。
      再往前就是神女庙了,一半嵌入在山体里,飞出来的厝顶上爬满剪瓷雕,琉璃瓦闪闪发光。
      /
      这是她的家。
      黄枝——黄枝——
      有人叫她。
      王叔捡到了山里的她,他们对她很好。
      王嫂收拾她的衣饰,“你是谁?我们帮你找家人”,“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了”。“你先叫黄枝吧。”
      有一天他们没有让她吃饭,有一天王叔喝完酒打了她,有一天她在自己床上醒来,看见王叔站在床头,王嫂的房间没有点灯,有一天王嫂让她滚去睡狗窝,有一天她破口大骂,不知道感恩的骚货,还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白让他们养这么久。
      这不是她的家。她没有家。

      但是没关系,炭头会舔她,长长的舌头和带着湿气的鼻子,他们晚上睡在一起,她会靠着它柔软的腹部看月亮。
      它是条好狗,灰翳的眼是熊留下的英勇证明。但是它太老了,瘦出条条肋骨,毛绺板结,眼睛流出黄液。只有她会抱它,她会对它说话,而它会听她说,安静地听着,完好的一只眼映出小小的流泪月亮。
      她眼睛里也装着同样的月亮。
      “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死掉。”
      /
      午村的夜很安静,应该说小壬山很安静,这不应该,但是柳遇春先不去思考这些,到她要出去散步的时间了。
      轻轻跃起,身侧场景疾转,她短暂穿越了空间,落地时脚底碰出轻响,站在神女庙的大殿里,白天她已经确定了这里的方位。
      下午来过一趟,这里并不像山村闲庙那样朴素,供奉的泥塑甚至有些宝相庄严,娘娘神色慈悲,金粉的眼皮垂下,正望向蒲团。眼前亮起的只有三线香星火一点,柳遇春就着这微光环视。
      垂花柱插在殿里,上面盘踞着层层涌动的肉飞天塑像,线条太过饱满,微弱的火光在它们面上打出颤抖的浓重阴影,仿佛下一刻要挣脱束缚。
      这里的肉飞天太多了。
      她又一次跃起,瞬间出现在四出挑斗拱的缝里伏低身体——有人来了。
      她几乎没有听见脚步声,只觉察到一道气息靠近。门推开没有声息,影子侧身闪进来,立刻一凛。
      “出来。”

      下面是一个普通人,气息却很稳,应该是个练家子,也像偷偷潜入。
      那人敏锐地仰起脸往上看。
      柳遇春跳下去,没有使用她的灵闪,全凭技巧落地,然后笑眯眯地居他打招呼。
      “早上好呀~ ”
      只有一半亮着的脸是因陈。不是“他”,是“她”。

      白天的因陈总是含笑,柳遇春带着偏见看他,总觉得是伪装成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无良骗子,上下嘴唇一碰哄得村妇都晕头转向。
      然而现在她面无表情站在原地,那些浮夸的气质如外袍褪去,露出一柄阔面黑铁剑般沉重锋利的冰冷意味。
      因陈问: “柳居士来这里做什么?”
      柳遇春一本正经得反问:“睡不着,来散步。小道长是干什么呢?”
      因陈可能判断出她的目的不和他相冲突,缓步朝向泥塑走去,不再理柳遇春。
      “小道长呀,你来做坏事吗?我是不是要阻止你,嗯...”
      因陈不搭理她,仔细看过基座,又摸供奉排位,绕道泥塑坛后去观察。柳遇春被冷落,却也不在意,自来熟地跟上去观察她敲敲打打。
      “和我说说话呗,白天我们聊得很好的。现在也不会有人来。我先说,我来采风的,这种地方要是有什么秘密之类的,”柳遇春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里装满真诚传达给对方,“那可了不得。”
      此乃真话。
      闻言因陈终于瞧了她一眼,像是没见过这样找死的富家女。柳遇春来头不小,因陈看见这人第一眼就知道,衣料、气质,还有,精气波动,一副修仙世家大小姐体验生活的模样。现在柳遇春还真承认就是来找乐子了。
      见甩不掉柳遇春,因陈告诉她自己受了委托,来找东西玉的源头,“我来找飞琼神女。”
      /
      她像一口袋子躺在院子里。
      傍晚她听见王叔进门的时候抱怨进山没有收获,听见吞咽声,陶碗落地,脚步。
      一,二,她数着碰撞的闷响,默默估算这场临时起意的锻炼何时结束,三,四...
      ...十八,十九...她闻到血味了。
      咚——她被踹翻过去,磕在不平整的碎石。
      王叔动作停了。
      她悄悄睁开眼看王叔,他不知为何停下动作,黑色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扭曲而高大。
      她心跳停了一拍,从这种异常的沉默中品出不详的意味。平时总要过了半百数,王叔才会累,可他现在并不骂,也不再动作。
      她背后绽开,像梯田一样纵横交错,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紧紧抿住嘴压抑痛呼,然后又听到另一个呼吸,一道很重,很急促的呼吸。
      王叔在脸上摸了一把,然后蹭过嘴边。
      她感觉王叔的眼在发光。
      /
      第二天柳遇春睡到大中午,不紧不慢吃过饭,她在村里晃悠,偶尔问问药材购买,闲聊几句。
      昨晚因陈说完话,她就给面子地笑出声来。柳遇春觉得因陈有点可爱,“你相信有神仙?”
      可能嫌柳遇春烦,也可能一时半会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因陈停下手上动作看她:“来和我一起找吗?”
      柳遇春看了因陈半天,没搞明白这人的逻辑,这什么人呀,逮着人就想骗来干活,她说了半天话倒是一点没听。
      “好啊。”最后她说。

      从村头逛到村尾,飞琼神女的事迹听了不少,兽类的传闻却没什么收获。
      飞琼神女降临此地,见到贫苦艰难,泪涌如泉,苦涩的泪水流尽,之后神血汩汩,乳白色的血流过村庄和山岭,从此午村安居乐业。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费力地回忆,他记得小时候听说神女有座前侍者,哀哭悲恸,目盲心明。但是他在山里刨了一辈子,他从未见过。
      那侍者是人是兽?不知。东西玉是神赐?是。你们什么时候喝?从出生起。何时开始?在我之前,更久。

      一下午晃过去,柳遇春有些烦躁,传说故事大同小异,进村前那头兽却什么都没有问到。刚好因陈收拾起来,她去探探口风。
      “是飞琼神女的狗。”
      因陈的直言不讳把柳遇春噎了一下,她有点搞不懂这人什么路数了。犹豫了片刻,她斟酌着吐露了些许:“我好像见过这种兽,叫奢比尸,只在杂记里有。这不应该是编的吗?”
      因陈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那就叫奢比尸吧。”
      “呃...”柳遇春被因陈的随意搞得有点无语,看见他准备走人,只好跟上去,“你怎么知道它的身份...算了,反正你也不会说,既然我们找到了神女的座前侍者,就是奢比尸,那神女是真的了?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去?”
      虽然这么问,柳遇春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奢比尸、神女血,大概哪个不走运的修仙者掉到这里死了,她养的宠物不肯离去,村民被这异象震慑才开始信奉。虽然巧合,搞清楚后也无聊起来,羊总是如此,容易,信仰。
      “我见了那头奢比尸,它说的。”
      “什么——”柳遇春嘴比脑子快一步问出来,才反应过来因陈在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它会说话?”
      怪事。她没见过懂人言的兽类,从来没有。况且那奢比尸看起来也血脉驳杂不堪大用,难道因陈会兽语?她把自己的疑问吐出来。
      因陈不置可否,只说今晚在神女庙碰头,现在该去吃饭。
      “走吧。”因陈的声音从前面远远传来,她已经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了。
      /
      黄枝住进村长屋了,她能上床睡了,吃的饭比炭头要好了。她不用再出门做活计,也不用穿她的碎布头补丁破罩衫。她不用再穿衣服了。
      只要动一动就好,动一动,村里男人的味道都在这间屋留下。骂她僵得像木头,干瘪得像豆衣,姿色寡淡得像泥水。但是他们还会期望的来,骂骂咧咧的走,然后再来。他们也想要黄枝的自愈力,哪怕已经证明了无数次,这样没有结果。
      只要放一点点血就好,一点点,她手腕不用再愈合,哪怕平时她被打过半夜就痊愈,甚至不留疤痕。血蜿蜒爬过手心,像蛇一样滑过指尖,然后滴进漆杯,这时已经是凉的了。这样冰凉的液体被火热地注视着,这是奇迹,神赐,足以肉白骨,起死回生。他们发了。
      牗窗很高很高,天光只能从一条缝里敲见。门推开又合拢,男人们的脸,有时带着笑,女人的脸,憎恶又妒忌,他们的眼睛黑洞洞的。
      /
      夜里的搜寻没有进展,两个人用最原始的方法寸寸摸索。虽然柳遇春会寻物的法术,最次也能外放精气感知密室之类的,可她并不想用。
      动用法术以后她怎么给因陈解释呢?因陈要是知道她是仙人会怎么看她?她可以独自偷来一趟,然后再告诉因陈她的发现,然后又要找借口想解释,然后...
      她总感觉这样好像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奇怪的愧疚。烦躁的时候她就看一眼因陈,她专注的眸光仍然投在手上,柳遇春又能耐心起来。

      又有人来了。
      那道气息很慢,只是普通人,甚至是老人,混浊而粗重。柳遇春下意识用灵闪,忽然意识到旁边有人,又强行停住。
      她看向因陈的时候发现因陈也在看她,还有点疑惑。等待半天确定了柳遇春没有动作,她问道:“要我帮忙吗?”
      “啊、嗯。”她应了声,想看因陈要做什么。
      因陈轻轻拉住她的手,然后——柳遇春瞳孔收缩,她好像没控制住力道把旁边人攥得太紧了,握住的那只手僵了一下——然后柳遇春感觉到她们两个的存在被抹除了。
      气息,身形,都不能在感知里觉察,因陈使了法术抹去她们,她没感觉错,虽然因陈平时只像普通人,唯独刚才那一瞬间的波动——
      她,是,仙人。
      因陈骗了她。
      因陈早就知道她是修仙者了,哈!她不加掩饰的气息被摸的一干二净,还以为对方是普通人,什么古籍和帮忙,她遮遮掩掩这么一通,因陈看她简直像看丑角演戏一样搞笑。
      可是...因陈也没有骗她,是她太蠢了,自己先入为主,没发现端倪...不对,都怪因陈装得太像,她这些天行事都是彻头彻尾的羊,还伪装精气波动屏蔽感知,不怀好意!不怪我,柳遇春下意识像抽回手,因陈却扣住她没让她挣脱。
      她好像有些困惑,不知道柳遇春这一番像猫受惊一样的动作怎么回事,只好安抚性的拍拍她的手:“不能松,不过,可以说话的。”
      因陈手温不高,柳遇春又瞪了她一眼,因陈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然后指着来人转移了话题。
      “村长。”
      进来的正是村长。柳遇春这几天就住在他侄子家,在村里见过这老头,已经腿脚不灵便了,闲在家里做些活计,平日应该会主持村里大小事。
      跨进来的身影拄着拐杖笃笃敲地。他没有拜神女,也没有操作任何柳遇春在话本里见过的,设想中的机关和密室——她真的还期待了一下,发现什么惊天密谋之类的冒险——从土台跨上莲座,从神女像手持的净瓶舀了点东西在盏里,又敲着地出去了。
      柳遇春不再掩饰修为,等村长走远就勾手役使那瓶子飞来。她得承认她们只顾着找可以藏人的地方,忽视了小物件,尤其是这种习以为常的样板货,现在能拿到相关的东西也行,也许能有神女的线索?
      入手一沉,柳遇春下意识往瓶子里看了一眼,昏暗的光让她不确定看见了什么,白色的,饱胀的,像泡水的纸晾干后又塞进去,或者刷得很厚的墙皮,表面在使用中逐渐被打磨光滑,然后又细致的卷起来。
      因陈问:“是什么?”
      柳遇春说:“不知道。”
      她想抬另一只手把里面的东西摸出来,然后才意识到一种柔软的触感还停留在手上,是因陈的手,她还没放开呢——柳遇春挣了一下,轻松地脱开来。
      内容物在柳遇春的操作下一点点展开在空中。
      ——啊,神女,其实已经找到了,她稍迟才意识到这一点。
      因陈说要找神女,她就找能藏人的地方,密室之类的,总该是供奉的位置,毕竟,这可是“仙人”啊。
      磕头跪拜祷告祈求愚昧无知麻木软弱,仙人之体,岂敢不敬?怎么敢?怎么敢!
      谁能想到神女就在一个泥塑身前的净瓶里呢?从头到脚被细细碾碎,骨渣挤着骨渣,肉绞着肉,然后像打包竹席一样卷起来,小小的一筒,一块,恰如其分的占满净瓶。
      她终于想起来东西玉的味道像什么了,柳遇春心里困惑,她居然如此迟钝,直到在谜底面前才恍然大悟。
      是羊味啊。
      就像食材总要分三六九等,品种总和风味息息相关。她也用过这等珍品。
      柳遇春在展开这卷人的过程中彻底失去表情,堪称冷淡地问:“飞琼...神女?”
      因陈反倒惊奇地投去一眼,大小姐没有怒火中烧要给这群贱羊个教训,也没有惊恐失态大喊大叫给她添乱,意外的冷静。
      “应该是的,我没有见过。”因陈回答。
      柳遇春又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提问者很平静,回答的人也很平静,一个人说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仙人,说他们为何要把人装在净瓶里,另一个人说不知道。这个人又说,哦,他们怎么敢,声音还是轻飘飘的。
      他们怎么敢?柳遇春真的想问。她的情绪像裹在壳里的冰棱过火,就算提问也只用出陈述的语气,有种诡异而脆弱的平静,又或者她已经烧坏掉了才没有做反应。
      旁边人又说了些什么,她没听见,然后那人对她伸出手:“来吧我要去找村长和奢比尸,我们一起去看是怎么回事。”
      她轻轻搭上那只手。
      /
      进山采药苦啊,一去旬余,五方草,贞蔚,夏枯,重楼,沉甸甸的篓,不值钱。虫蛇沼瘴,说不得什么就要了命去,人命太轻贱了。
      妇人在家晾晒,沙沙——翻动,沙沙——翻动,她们的腰总有一天不能再直起来。或者那之前,林中钻出的身影里已没有她们等待的那个。
      有人篓里装着夜交藤回来,有人装着人参、何首乌,他们满脸喜意地穿过土路回家,脚步迈得很大,好像下一步就迈到钱庄里。那时旁人盯着他们瞧,盯着手里还沾泥的东西,眼睛黑洞洞的。
      黄枝见过这种眼神,现在,他们用这种眼神看她了。

      她要逃跑。
      等房里的男人最后摇摇晃晃出了门,她翻身从床下捞出衣服,用绑带扎紧袖口,快点。学了声狗吠,炭头出现在篱栅外,柴火就堆在那边,下面有一个小洞可以钻出去,再快点。
      轻手轻脚进山,她得从小径走,明天早上他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能离得很远了。
      /
      村长什么都不知道。
      他并不清楚瓶子里东西的来历,小时候不知道瓶子的事,等有资格保守这个秘密的时候,已经足够学会不被无关紧要的好奇缠身。
      他不需要知道什么。
      要做的只是从净瓶取出清液,稀释后变成乳白。他偷尝过清液,是咸涩的味道,乳液从小便喝,是甘味的。
      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看见这卷尸体漂浮在眼前的时候他惊骇求饶。
      神女,他在地上颤抖,神女的侍者保护饮下东西玉的人,只保护他们。饶了我。仙姑。

      奢比尸真的口吐人言。
      它说不清神女是什么,保护村民是因为气味,熟悉,气味,活下去!
      这头野兽只能断断续续说短句,虽然能交流却一问三不知,着实让柳遇春失望。看见柳遇春展示出的女尸,它倏地蹬地前倾,人面上的鼻子狗一般抽动,突然露出悲戚的表情。
      呜,呜,它小声发出泣音,身子扭成奇怪的姿势,想要扑上来,又想后退遁逃,顶着的眼第一次睁开,滚落大颗的血。
      黄枝,奢比尸像陷入谵妄一般抖动,吐出了一个没有听过的名字,黄枝...
      柳遇春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因陈反而上前一步提问:“你要保护的是她吗?”
      奢比尸没有理她,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村民一直在食用她的遗蜕,就是飞琼神女,她叫...黄枝?你要保护黄枝,可她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呢?你为什么要保护服用东西玉的人,因为气味吗,你没有办法分辨...”
      就算按柳遇春这种旁观视角也觉得因陈这么问实在没有章法,它已经这样了,再扔给它一大堆问题又有什么用,受了刺激更难有交流。很奇怪。
      因陈现在很奇怪,她发问的语气实在平平,不缓不急地吐字,却没有留出可以打断的余地,问题实在太多,提问者却缺少相应的姿态,她像在完成一项不容置疑的任务,按照某个预定表单一条条念下来,念到结尾就好。至于回答就是题外话了。
      念到结尾...因陈终于像陈述一样念完最后一句提问。
      “这双眼睛,是黄枝的吧。”
      /
      呼、呼——
      她沉重地喘着气,长时间奔逃让她体力全失,刚才跌倒后她再也爬不起来。身后的人声和火光已经在靠近,她已经无力掩藏自己的踪迹。她逃不掉了。
      村尾的鳏夫偷偷摸进房中发现她走失,他叫嚷起来的时候她正欲踏进林界,甚至能听见他可怖的声音穿透她的胸肋。
      逃,她心弦紧绷,冀希有奇迹诞生。
      狗吠和点点火光打碎了她的期望,那些人都出来找她,身强力壮的青年,牵着狗,举着火把。
      她跑不动了。
      夜间的林地有些湿润,她努力的翻过身让自己仰面躺着,草叶上的露珠在她脸上留下长长的水渍。炭头在旁边舔她,催促她起身。
      她没力气了。长时间的失血让她孱弱无力,在山间躲了半夜,冰凉的雾气已经在夺走她的体温,连同生机一起流失。
      炭头还有机会。她已经不能跑了,但是它还可以替她跑掉,哪怕它已经老迈,年轻时的矫健还有残留印迹,而这些人,并不在乎它。一旦被抓,它就会死,但是没有人会追捕它。
      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跑,他们不舍得杀她,但是可以让她活得不像一个人。她不如死掉好了。
      本来它不用死的。是她带着它直奔死亡。可是还有机会,只要她死了,她死了就可以。
      为什么要让她这样的人活着呢?
      我该死掉吧。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只是看着星轨移动,突然想起看过的诗文——
      视死忽如归。
      那是糊窗用的废纸上写的,她曾经趴在那上面仔细的看那些笔迹,都是读书人练字扔掉的,村里人收集起来糊窗子,可以省不少钱。
      她搂住炭头,最后轻轻摸了一下它的耳朵,环住它脖子的手勾回来,直直扣进自己的眼睛。
      噗叽——
      略显怪异的声音轻轻响起。好痛好痛好痛!她绷紧了手臂,先是血红,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球后面好像跟脑袋连着,她凭感觉又掐又拽了半天没有断,血腥味刺激的炭头不安地低吼。
      她颤抖着没有血的那只手拍炭头。
      “乖狗狗,乖啊...呃啊!”
      她一狠心终于扣出来,两只眼睛,后面还缀连着温热韧性的肉,滴滴答答流着血。她摸索着一股脑塞到炭头嘴里,然后合起它上下颚。她摸着炭头的喉咙确定它吃下去她的眼珠。
      炭头喘得很急,但是没有挣开她。她面上潮乎乎的,是炭头咽下去后伸长舌头舔舐那些血。
      她推推炭头,小声说:“快走!”
      炭头没有挪动,只是在舔舐,轻轻的,像要洁净她一样舔。“呜、呜”它小声叫着。
      “快走,你不能死,你要替我看,看什么都行,不要待在笼子里。活下去,我跑不掉了,不如死了更轻松,可是我还没有看过外面,至少你、”
      她真的好痛,可能有点神志不清了,上半身不受控地痉挛,掩盖身形的灌木丛被带得簌簌摇摆。
      “不能死,活下去,我死,快逃,你要跑出去,逃,活下去,替我活下去,我还没去过外面,我还没出过山!”
      炭头被她推的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退了一步,转身藏到树影里。
      她心里陡然一轻。现在她该死了。
      视死忽如归。
      说的是谁,说的是谁啊。
      是我。
      /
      空地上的场景有些奇怪,乳白的月光照常流淌,照着明显涌动着痛苦的奢比尸,不为所动的冷酷问询者,和状况外的柳遇春。
      或者没有人不为所动。
      奢比尸很痛苦,它的痛苦像是很久以前在灵魂里凿开一孔,然后那孔隙里塞进的种子缓慢生长,靠它的痛苦生长,根系撑出一条条裂缝,直到彻底崩散前表面都还完整无缺。
      它为此倍受折磨,痛苦万分,却靠着根系的束缚才不至于溃散。
      孔隙里的东西一被拔掉,它就随之解体。
      那东西是什么?
      “这双眼睛,是黄枝的吧?”
      是的,是的,它透过面上的眼睛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是黄枝的眼睛,它的眼睛,是否有人曾用这双眼睛希冀地看向何方,是否有胳膊紧紧地揽住它的脖颈?是不是搂得太紧了,它才胸闷得难以呼吸?有人对它说话吗,活下去?
      这个人是黄枝吗?
      它几乎认不出来,几乎。这片苍白的人性皮块,这个漂浮的,脸颊上皮贴着骨头陷入小坑的,这个旧日幻影,是谁?
      嗅闻到的气味无比浓郁的萦绕,它好像被环抱住了,可是它为何如此痛苦。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个人类,不该是这样的姿态!
      活下去?她为什么没有活下去,为什么它活着,谁该活下去?
      谁,该死?

      因陈还站在原地,她没有细听目前这头奢比尸的言语,却露出明了的表情。
      提问就是解答的全过程,而她已直抵终点。
      现在她该进行第二次提问了。
      /
      村里人追赶到一处空地,他们牵着的狗冲着一丛灌木躁动不安地乱吠,眼尖的人看见半截身子露出来。
      等他们围上去,黄枝仰面倒地,已经死了。
      她像从血里捞出来,眼洞里还在汩汩冒血,红色从脸上划过,渗进土石缝里,周围低矮的叶片上都有喷溅状的印迹。
      还面带微笑。

      村人在低声咒骂,土狗不安地呜呜叫唤,还有她的仰面微笑,都在安静的夜里——现在是夏夜,山林里的虫鸣应该吵闹,甚至汇成轰鸣的洪流。
      可是此夜寂静无声。
      村长上了年纪,迟迟现身,到底人老成精,指点了几个汉子带上尸体就欲回村。然而已嫌稍迟缓,灌木丛被撞开,林中跃出一头巨兽。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怪异,似犬非犬,皮毛黝黑泛青,蹲伏就有一人高,长着青白的人面皮,把这张脸正对他们。那脸上眯着眼露出两道缝,笑得讨喜,双耳阔大圆润,在人头上当属有福之相,黄枝就有这样的耳朵,这样的脸,可她太瘦了,这张脸也一样瘦骨嶙峋。
      它咧开到耳后的嘴时就没那么有福气了。因为不睁开眼,只能从面朝向判断出在盯着人群中心的村长和女尸。
      黑影纵掠过人群边际,来不及反应,几声指爪入肉的闷响,惨嚎,火把落地。
      “退!”
      村长叫人举着火把围住外圈,看出那怪物似忌惮破坏这尸体,捞起她软软垂下的脖颈示威胁意。
      那怪物果然停住,焦躁地划钩地面,山石在爪下如脆饼轻松崩裂,碎石沙砾四溅。
      双方在黑暗中对峙,空气沉闷阴湿几欲落雨,火把除了光还迸射出热,映得人脸熏红。他们小心翼翼地回撤,直到东方闪烁黎明,怪物追逼着他们到了村口,一纵身消失了。
      /
      “所以,你要复仇吗,黄枝?”
      要怎样复仇?要为什么复仇?它该复仇吗?
      它回答不了的问题,它靠吃掉黄枝才返祖成奢比尸,踏上修仙的路,只走了短短一步。那些人,他们靠本能就能把黄枝剥夺殆尽,然后对后代保持沉默,一代又一代。他们编造神话,连自己都开始崇敬,没有人怀着原始的贪婪进食,他们只是欣喜若狂的接受仙人恩赐,他们自豪于此,信以为真。
      如果,假如,最开始进食的人是恶,谁做出过规定?谁教化过他们?从在羊水中剥夺母亲降生于世,究竟剥夺谁,到什么限度,才算越界?又或者同类相食,本就是恶?他们是同类?只靠一样的外形判断,还是,别的?
      所以恶该被审判?它的复仇是在正义的,迟来的,拔除恶孽的名号下进行的吗?它,代表黄枝?
      可是,难道它没有吃?它的眼睛就是黄枝的眼睛,它也进食了黄枝,它也获得了哺育,它修的是仙,还是,魔?
      何为修仙?将问何道?
      是谁想复仇?它怎么能替黄枝复仇?最后一刻笑着死去的人是怀着恨意和不甘,还是复仇的期许,或者单纯的,最无力的,一个不能掌控别人,甚至一度不能掌控自己的人,最后一次主宰自己的小小快意?
      她最想的是复仇吗?她说的明明是活下去,活下去!她是不敢也无力期待复仇吗,她最微薄的,被剥夺殆尽还在生长的愿望,是什么,它知道吗,它能理解吗?它,要打着黄枝的名号,替她复仇吗?
      对谁复仇?当初的共谋都已死去,后代不曾沾染罪恶的胸膛应当被它穿透吗?他们活在无知中,罪孽已成过往,传说已经美化,他们已经算清白无辜了吗?对他们的杀戮是应当的审判,还是它这个旧日幻影迟来的无根怒火?
      最开始它为什么没有杀戮?不想毁坏黄枝的尸体。后来它在等待什么?

      奢比尸没有说,后来...后来村民发现黄枝的尸体在流血,那些他们割开的采血口崩裂,血水如瀑,像他们期望的一样无穷无尽。
      一个人的身体里能盛住这么多血吗,或者流出的只是他们的欲望,才如此粘稠,如此慷慨,如此永无止境。
      先用碗接,然后用罐,坛里的要溢出来,还继续装满每家的瓮,还要更多,多得淌在地上,渗进土里,还要更多。
      多得让人害怕,于是他们两股战战跪地求饶。可是无用得让人失望,先前的奇效昙花一现,仿佛只有活采的血才能将一个人的生机剥夺给另一个人,一切美梦都破裂了,于是他们又偷偷咒骂。
      血流得实在太多了,可是没有人需要,就渐渐褪尽色彩。只有那块搁尸的土,浸泡的太透,血色难消。

      那晚上见过怪物的人都三缄其口,小壬山吞噬的药农却越发多。有东西以人为食,把胃扯开,把血舔净,把眼戳透。
      后来午村开始讲神女的故事,神女的悲悯和慷慨,祂的使者象征怒火,唯有眷族——饮下神血者——得以生还。
      后来信众建起大庙,地基挖的很深,土都是红色。后来血已饮尽,村长代为收纳神躯,他分派东西玉,得以替代神血。后来使者销声匿迹,连传说中也失去踪迹,东西玉成为赐福,成为传统。
      传说午村有神眷,飞琼神女赐下仙露,庇佑饮用者生还。顶礼增寿消灾圣救度福极天飞琼神女,有庙为证,有东西玉为证。

      奢比尸没有说,它清醒的时候不多,记忆在沉睡间隙愈发斑驳陆离,它曾经拥有了更鲜艳的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黄枝眼洞里蜿蜒爬行的血迹。然后一切都融成一团。
      这些故事它都没有讲,神女座前侍者,穿梭山林,哀哭悲嚎。它太普通了,只是一条土狗,同伴被夺走,带着吞下的眼睛逃跑,只剩它一个。可是它太悲伤了,悲伤到灵魂与血肉缠缚,连时间也没法剥离。
      于是它顶着人面,含笑的脸,是它无法见得的黄枝,它想不出来黄枝如何微笑,只能学佛的笑。它眯着眼,黄枝的眼就在薄薄的皮肉后面,安静的,小心的,等待着。
      活下去,活下去,它还拥有这句话,和无休止说着这句话的眼睛,除此以外它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
      太悲伤了,所以...忘记了。

      因陈轻轻地用手覆在奢比尸两眼间,然后那双泪眼停止流血。
      “黄枝,”她说,“你寄在眼睛里活到现在,可是不能再活过今夜了。我循着风水不协处找来,唤醒你。”
      “当年那些人已经死去,他们的后代仍在原处生活。我渡你精气,你能感应到所有饮用者。”
      言尽于此。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凭什么只有伟大的仇恨可以等待百世不止?
      “——虽百世可也。”
      /
      黄枝走进如常沉寂的村庄。
      并没有柳遇春期待的血色夜晚,篱外的土路踩上去寂静无声,她们从尾走到头,走到神女庙前,在旧日的群星下,黄枝抬头看了一眼匾额,然后走出村口。

      她看因陈,因陈注视她,柳遇春用眼睛度量她们两个。
      “我接受了。”黄枝开口说。
      “进食的本能无法被苛责,有人光明正大吃,有人从另一面吮吸,总有筵席。我口尝他们,如同他们品尝自己,而我作为压轴大菜奉上,由命运腌制,让这滋味淹没我。”
      柳遇春问: “你不恨吗?”
      她笑。
      “一种命运并非一种惩罚。”

      “...诸天日月,星宿璇玑,玉衡停轮,神风静默,山海藏云,天无浮翳...”
      不知何时因陈开口诵念,她站在偏后处,声音寂寂无闻。直到此刻音调昂起,稍送入耳。
      柳遇春偏头看因陈,因陈闭眼僵立,只有嘴唇翕动,黄枝谁也不再看,仰头仔细按照记忆对照三垣二十八宿。
      “群魔束形,鬼精灭爽,回尸起死,白骨成人...魂神澄正,万气长存,功满德就,”因陈乍然睁眼,右手如电探出托举,“飞升上清!”
      黄枝的眼阖起,奢比尸的头随之失去力道一般下垂,再睁开眼时,漆黑的瞳孔露出纯然的懵懂兽性,它呜咽一声,像天下一切奢比尸一样嚎叫着奔入山林。
      没有通人言的奢比尸了。
      “天尊哀悯、”
      天中忽划过一道苍白的,细长的磷光。球状闪电在柳遇春的视线中击中神女庙的厝顶,暴烈的光芒滚落,吞没了这华彩的、简陋的大庙。
      火。
      “——救群速,九夜幽魂尽出离,径上南宫感受度,普皆同会入无为。”
      一座接着一座村舍被吞没,火焰鲜亮似铜柑橘,浓烟暗沉如铁纹石。尖叫和呼救,气浪让这些响动隔得很远,热意止步村口,在两双不属于村庄的鞋前,没有人到达此处。
      然后一滴水沾湿了柳遇春的脸颊,她下意识撑起屏障。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因陈任由雨侵,黑发一缕粘湿在额上,像蛇。她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也像蛇。
      火已经熄灭,她微微分开嘴唇,像蛇吐信一样,轻柔地,冷酷地,送出最后一句带着潮意和闷湿的话语。
      “迎女返真元。”
      一揖到底。
      /
      柳遇春很沉默。说到底她是带着轻松的心情看这一切的,因陈的古怪举动像某种化外之人的醮礼、方相氏的淫祀,带着陌生的混沌和未知的探究,大抵是看热闹的心态。
      什么神女奢比尸,确实有些意思,愤怒和疑问不做假,然而最终落脚与她何干,所以她置身事外,唯独对因陈感兴趣。
      啊,没错,柳遇春为自己的冷漠惊讶的时候稍微反思了一下,自诩高人一等,对羊界的一切都抱着轻飘飘的态度,她以为的只是自以为而已。
      然而,然而,柳遇春瞳孔骤缩——因陈起身,礼成,精气涌动壮大,继而服帖归元。
      她不能相信不敢相信!面前这一幕奇景夺走了她的语言能力。
      “这不可能!”
      因陈侧头看过来,这目光平淡,甚至带着淡淡的疑惑,在她身上却仿佛千钧力道,逼着她倒退一步。
      “这怎么可能...”
      她现在一片混乱,刚才所见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她以为,不,所有人都知道修炼要靠食羊,只有这样才能调使精气。
      可是因陈没有吃。
      之前发现因陈是仙人的时候她很惊讶,因为她没有感觉到精气的波动——只有羊才如此稳定,或者说如此孱弱——后来她生气觉得是因陈做了掩饰,她很失望自己的朋友也是仙人,然而现在她所有的纠结都蒸发的一干二净。
      因陈就站在那里,然后提升了自己的气息。
      这比她是仙人还令她混乱。她不是仙人,或者说,她才是仙人。

      太简单了,太荒谬了。
      这让她显得荒谬起来。
      因陈得到这一切太轻松了,也许并不轻松,可是她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而柳遇春瞻前顾后的一切都显得毫无用处。
      为什么她不行呢,为什么她要吃了人,才知道原来有另一种选择。

      那一刻她嫉妒的快要发疯,又像注视不存在的地上神明一样看着她。她为自己刹那的卑劣念头紧紧抓住她,她能看出因陈的不同,就像人和羊一样明显,而她甚至在这两者以外。因陈会掀起柳遇春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波澜。她能看得出来。
      后来,然后,她又想什么都不考虑的和她一起,因为因陈是不一样的,是柳遇春的朋友,一个会伸出手对她说那来吧我们一起去看是怎么回事的朋友。
      你怎么做到的?这是什么?你吃过羊吗?
      柳遇春什么都没问。她说:
      “我们找个地方避雨吧。”
      因陈轻轻应了声,把金色斗笠扣在头顶。
      /
      在稻草堆里过夜的时候柳遇春终于问起之前的事,当然,是不敏感的那种,比如,风水?
      “在午村,你给我讲的那些风水学,是真的吗?”柳遇春用一根指头戳着因陈,因陈别过去没有离她。
      “所以是真的。”柳遇春下了断语,“但是你没讲完。”因陈解风水时未谈及山势。“你没讲的有问题。”
      “......”
      “廉贞煞风水,独火大凶灾。”
      村背靠小壬山犯廉贞煞,与村口午溪有忌。巳巽同宫,水从巽出,为流破长,主少亡。水火夹围,午村的毁灭将从火开始,以水结束。火烧掉亡魂的业障,水荡涤亡魂的罪垢。
      “是真的呀,风水。这算看命吗?怎么能看出来呢,命运,未来是可以看见的,怎么能够呢。”
      “睡了。”
      “那只奢比尸能活下来吗?”
      也不知道柳遇春的思维怎么跳跃的,她一会念叨着狗,一会又想别的,因陈不理她,她也不在意,就自顾自漫想,最后终于抗不过困意睡着了。
      因陈掐诀熄了光,轻轻叹了口气,侧身撑住柳遇春已经睡得歪斜的脖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东西玉原指酒,玉杯。“病来怕饮东西玉,老去惭陪大小山。”——秦观
    ?喀喀鼓角随流水,艳艳红妆贵:风水相关出自《天玉经》
    ?星宿璇玑,玉衡停轮:此处引用均出自《太上洞玄灵宝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敦煌卷)》,《度人经》一般用于道士葬礼超度流程。
    ?道教白事偈「天尊哀悯救群速九夜幽魂尽出离径上南宫感受度普皆同会入无为」,一般在入殓后,称“入木法事”。
    ?返真元:死。“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还孽债迎女返真元”——《红楼梦·第一百九回》
    ?道教超度:法师通过自身之水火,来炼化亡魂。以心为火,肾为水。以火烧掉亡魂的业障,以水荡涤亡魂的罪垢。又采北斗、南斗之炁,使之混合,化身为太乙救苦天尊。亡魂在救苦天尊的接引下,步步莲花,从法师的泥丸宫中,往生南宫长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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