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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鱼 ...

  •   距离下个大集还有两天的时间,村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何三娘突然说有仙人托梦,在村口的河里捞上来条断鳍小金鱼。
      说是河,其实充其量不过是条小沟,村里人洗衣挑水都从这走。据说在阿奶的阿奶年轻的时候倒真是条大河,发洪水还淹死过人呢。而且以前是有正统的仙家老爷供奉,河神庙就在村东头出去一点。后来外面发生了大灾,和流民一块来的还有干涸的河床,老庙祝死了以后这里就没了香火。
      这何三娘年幼失怙,她母亲跟着流民南下,嫁给村里一个鳏夫落了户,还带着这个拖油瓶改了姓。
      何柳氏看着不大喜欢这个女儿,却也不多加管束,让她跟着一群男孩子在山里田间自由生长。
      她养孩子的方法和旁人不大一样,她自己和旁人也不大一样,像是读过书的,有个文邹邹的大名,柳遇春,不过既然人嫁过来了,熟人都叫她何柳氏了。村里人也私底下探究过她的底细,但毕竟是别家的事,灾年家道中落的事情太多了,她男人都没说什么不是吗。
      这早何柳氏带着三娘去县上,傍晚却一个人回来了——带着一串钱——什么神神怪怪仙不仙人,她哪有什么仙缘,怕不是被魇着了,我可留不得。
      何三娘卖到县里的老爷家当丫鬟,金鱼却留下了。
      不过,这些对何三娘都没有什么影响。与其说她年纪尚幼不懂发生了什么,不是说有一种奇异的漠然,能泰然自若的活下去。
      六岁,何三娘成了小姐的玩伴。
      ——————————————————————

      县里人都说陈大小姐是个有仙缘的。
      她降生时,方圆千里风雨大作,唯独县上风平浪静。唯一一次旱地惊雷赶上小姐落地,这不正是仙人转生的异象吗。
      陈大小姐自幼也聪慧非凡。她八岁时,一队白衣人从天而降,自称是修道士。见陈大小姐有慧根,起了爱才之心,要带她回仙山教养。
      陈老爷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这点尊敬在白衣人拒绝他的金银供奉之后达到了顶峰。那两天他在县上开棚布施,来往行人见了他家夜香婆都说声恭喜。
      一时间,陈家在县上风头无双,茶馆巷头人人都在谈论仙人。说他们的法术可以千里传影,摄神匿迹。
      仙人来得快走得也急,流光冲天而起,把火热的议论扔在地上。
      凡人睁着眼仰望天穹。
      仙人就这么走了。
      然而不过一年,同样的白衣人,同样的时刻,同样的从天而降。
      他们带着陈大小姐回来,当然现在取了道号,记作弟子了。小姐尘缘未断,待因果了结,自当带她回仙山修炼。
      一月,一年,十年。
      仙人再没有出现。
      ——————————————————————

      何三娘又看见了那条金鱼。
      她捞回来的断鳍小金鱼,她母亲发卖她的由头,现在静静地游在小姐闺房里。
      她所有问过的丫鬟都说,小姐房里的鱼是前些年池子里捞来的,已经在这里很久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三娘分配去小姐房里待了没多久,小姐便得了仙缘走了。家主牵念小姐,保留了这闺房,三娘就留下看院子。
      这样悠闲的日子没多久,小姐却回来了。??
      何三娘是“老人”,差事很轻松,她整日呆在鱼缸边陪小姐读书——是的,小姐可以不用学女红,这是独一份的荣耀,从她寻仙之前就如此了。
      小姐无聊时,她便捡些讨趣话陪小姐闲聊,有时候自然提到修仙的事——小姐回来后,总有人对小姐的仙缘有些自己的看法,久而久之成了忌讳,没有丫鬟愿意用自己的前途去讨这个没趣。
      其实小姐不介意这些,她会给三娘讲灵山高耸峻峭,即夜煌煌如昼,仙人广带长浮,流光映天,像话本里一样。
      然而小姐讲起这些的时候,总像是在说旁人的事,话本里的事,却与她自己全无干系。她每次都要先阖一下眼,然后用温软的语调描绘这一切。
      像背书。
      三娘也算熟悉小姐,她知道这是抵触。小姐在拒绝什么?
      但是三娘想修仙。
      天下谁人不想修仙呢?长生大道,通天威能,都想做这人上人,都想攫取够得着的一切,永远不满足,饥渴吞咽着。
      然而,三娘对这些却没有贪婪之心。长生,力量,她其实不很明白。
      不过她能记起小姐有一次靠在窗边,突然轻声诵了什么诗,她只听得最后两句,再追问时却被打岔过去了。
      她现在还记得,她能清清楚楚的记得。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回过头去,然后被那个奇异的表情奇异的击穿了。
      天上白玉京...
      这个表情,她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很熟悉的脸面对着她。“白玉京口口”,是谁在说话?
      她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移开的目光又落在何方?
      世人蝇营狗苟的东西,何三娘并没有概念,天生的抽离感让她生活在隔膜里。然而现在她被击穿了,她终于彻底的暴露在空气中。
      在对天上白玉京的遐想中,她感到口渴。
      何三娘,想要修仙。
      但是她只能想。
      ——————————————————————

      修仙要吃人。
      这是陈犀玉在仙山上发现的第一件事。
      带她走的白衣修士都很和蔼,担心她年幼离家,有专门的女仙照顾。每日给她讲些修炼生活,什么炼药画符之类的趣事。
      他们还提到吃“完丹”,那可是顶好的滋味,修炼全指在完丹上面。
      她问什么是完丹?他们说是一种用动物精气凝练而成的,可以辅助修行的东西,吃的时候感觉妙不可言。
      在途经其他城镇的归途中,仙长带走了很多孩子,不过他们都被装进了乾坤袋中,只留一男一女和她一样待在外面。
      女仙温和地安慰到,因着他们天资最高,故而待遇最好,不用介怀。
      到仙山上,已经有政事堂的弟子在候着。仙门,玉阶,灵鹤,一连串的神异让她目不暇接。陈犀玉被带去领了腰牌和洞府,在杂乱的思绪中睡下。
      第二天一早便要开始讲道。
      太初如卵,天地乱序。混沌初开时,大道撷其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万物有灵。太初既分,清浊动荡,三界九州八十一域成,至此大道用其四十九。
      神魔悟道而降,移山填海无所不能,然而在某个的时段相继衰落,蛮荒纪骤然终结。
      人族生而孱弱,蒙昧万年,无法习学术法,入道合体。直到涒滩大君打破入道界限,人族迎来道法盛世。
      讲道的长老像一个笑呵呵的弥勒,这时候稍微正了神色,开始讲修炼的事了。
      “修炼就是修一股精气,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养在这里。”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当你能感受到精气,就算入道。”
      “上古神魔生而有道,人族却有阙弊,直到涒滩大君沟通天地领悟唤灵入道之法补全。故而天下修者本出同源。”
      长老讲,精气和血肉结合在一起,密不可分,若无法役使精气,就不能使用术法。入道第一步即是感受自身的气。外来的气冲撞时,体内精气激荡,和血肉的结合出现缝隙,便能乘此内视。这时若用外来的气填补,就可以壮大己身。
      “现在——”
      陈犀玉到死都不可能忘掉之后发生的事情,那张脸依然是温和的,平静的,甚至带着慈祥,“我给你们演示一下。”
      长老从袖中抓出来一个,一个小孩?陈犀玉一贯记性很好,所以她还能记得这张脸,在山脚下才被选中。那姑娘带着特意配上的新头花,粗纱稍卷起边,被茫然的面孔衬得可怜。
      “我要娘——”她一落地就在本能的驱使下寻找安心的地方,声音出来一半,剩下的却被封在嘴里了。
      他们怎么还在乾坤袋里,演示,演示什么?
      陈犀玉有不好的预感,她看着长老的嘴唇温柔的开合,不知道在念什么——长老其实讲解了的,只是她全忘记了。不,不能说忘记了,她不会忘,这些咒法,“洗身炼形,存身佐形”,连同念述的节奏,停顿,她只是不愿意想起来,不愿意知道这些东西。
      她紧紧屏住呼吸。她已经预料到这动物指的是什么了,只是,只是,这真的是仙家做法吗?这可是仙人啊...
      她脑中一片空白。
      小时候母亲和她做游戏,手捂住脸,一开一合,眼睑,一开一合,像一扇门,再打开就会出现不一样表情的母亲。但现在她拼命眨眼,那个孩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表情都凝固住。
      然后孩子的脸开始失色,先是白,然后青。然后她开始萎缩。
      呼吸,一呼一吸,把尘世的浊气吐尽,让仙灵填充自己。
      某种很鲜艳的,生机的颜色从长老和孩子接触的地方生长出来,丝丝缕缕,窸窸窣窣,然后大团大团不受控地蠕动着喷薄而出,迫不及待的涌动喷洒着,像倾泻又像逃离,像挣扎又像陶醉。
      小小的身体干瘪下去,直到最后完全失色,像一只小小的蝉蜕,漏光生气后薄薄的贴在一起。
      红,与此同时浓艳到摄人心魄的红色,抽干了一整个人的红色,随着喷涌绽放在空中的明艳的红色,像最后挣扎一样几近癫狂的舞动了一瞬,然后被拖拽进那只保养得宜的掌中。
      所有学生,这些惊骇震悚,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稚童,都在血色腾升的时候感觉到一种晦暗阴秽的逼视,一股森然之意扫过,狠狠印刻他们此刻的模样。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活着,她能感觉到。她不是在求救,而是逼视所有人,看着所有看着她死去的人,她在记忆。而他们,所有人,就这样目送她去死,为了这所谓的通天大道。
      她也向往着这通天大道。
      她为此登上仙山,为此,死去。
      长老温柔地把搭在那孩子头上的手放下来,失去支撑的孩子最后扭动了一下,嘴上的禁制也解开了。
      她用肺叶拼尽全力摩擦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痛苦,甚至不知道该恨谁,该诅咒什么。也许她以为自己叫的很响亮,可是最后也只是嘴唇翕动,声音寂不可闻,然后她灰白丑陋的壳倒在地上。
      头花吧嗒一声砸在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长老握住那团收入手中就变作莹润白色的光给大家看。
      “你们现在真是好运,刚来了一批羊,完丹还可以吃新鲜的。”
      满室寂静。
      有人在角落控制不住发出作呕的动静,又很快被周围人强捂住嘴安静下来。有人开始啜泣,有人还定在那里木愣地望着这一切,极力压抑颤抖的身躯。
      他们都极小、极小声地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
      陈犀玉还在瞧那个孩子。
      她现在真丑,皱巴巴的脸,像草纸一样粗糙干涩,揉搓出一副茫然愚蠢的表情。身体也是令人不快的病白,姿势怪异别扭。缺乏汁水,被霜冻侵袭过的冬草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丑陋的孩子。
      可她以前不是这般。
      她分明是个清秀可人的乖女,有活力血色的脸颊,针脚细密剪裁合宜的新装。还有绢花,只是村镇集市上热销的款式,漂染了水红,色不深,也不正,却是好看的红。
      长老的小袖绣纹也是红色,绮丽的华彩灵光在挥袖见跃闪,像用纯正的夕阳缚进精心裁织的云锦。夕阳,残阳如血,不如说是血色织就的小袖。
      他正在面露苦恼地搔头。
      “哎呀,别这么看我。他们是羊而已,只有修仙者才能算人的。”
      “我知道你们都从羊界来,从小受了错误的教育,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我们会给你们正确的培养。”
      见大家都听不下去,长老就下了课,离开去告诉他们可以去苗圃领取完丹原料。
      “要快点,宗门不养闲人。”

      后面几日,陈犀玉一直在洞府里。
      她做了梦。
      青山翡翠,绿雨淋漓,落在地上开出红色的花。红色以她为中心蔓延,整个世界连同天空化为红色。
      陈犀玉旁边住的是和她一同上山的姑娘,两人那天下课一同回来,一来二去熟悉起来,胆子便大了些,相约结伴探索宗门。
      有天从书阁出来,那姑娘突然用紧绷的声音开口邀请道:“小犀,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苗圃?”
      陈犀玉站住,看向她。
      “书恒已经去了,今天早上,我出门前看见的。我们已经迟了。”
      “这样不行。难道真要为他们搭上性命吗?他们不过是,不过是一群羊而已。”她本来垂着头看脚尖,现在越说越顺畅,上前一步逼视陈犀玉的眼睛,“我不想死,我和他们不一样。”
      “长老说过,我们才是人,人吃羊有什么不对的?我们...我们才有资格活下去!”
      姑娘才六岁,以为是踏入长生大道,却面临这个抉择——或者根本不算抉择——人都是想让自己活的,这没错,这不是她的错。
      其实她也只是想寻找认同而已,她想活,想修仙,所有人都是这样。
      但是陈犀玉没办法回答。
      她是念过书的,幼时周围人都说她生而不凡,父亲也信这事,就请夫子教她经书。
      天道远,人道迩。她知道自己没办法走更远的那条。
      周围人都在向前走,都在做出选择,转变自己如此顺滑就像与生俱来的天赋。
      难道真有天赋吗,修仙?
      她只能沉默着看那姑娘走掉。现在只有她留在原地了。
      到头来,举目仓惶,四顾茫然,停下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

      何三娘,你想修仙吗?
      金鱼开口说话了。

      何三娘入府好几年,除了最开始打听过这金鱼的来历,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甚至没有质疑过金鱼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两处。
      她只是一个本本分分的丫鬟,平日洒扫除尘,偶尔伴小姐温习功课。沉默,乖顺,平庸至极。
      但是现在金鱼问,何三娘,你想修仙吗?
      她这时在收拾书桌,手颤得砚台微微倾出一些,没等她捞起,一阵风凭空接住送回桌上。
      她回头看金鱼。

      那鱼自称是宛丘代乐仙之一的寻道化身,遭逢肉身劫沦落凡间,欲助她登仙,借此重回尊位。
      可。
      那你知道修仙是什么吗?金鱼摇着没断的一边鳍,开口颇带了些恶意。
      不知。
      它指指窗外走过的丫鬟,我教你法诀,去吃了她就可以。
      吃?
      怎么,不愿意?修仙就是吃人的——它在凡间待的久了,也稍微懂了些凡人的想法,礼义廉耻之类的,虽然它嗤之以鼻——是的,它愿意叫这些羊为人,照顾一下听者的心情。
      想到以后要靠三娘修仙,它决定宽慰她一下:“万物依靠杀生延续,生灵之死乃是存活的代价,人也要付出这个代价。况且你只是吃羊,能踏入仙途的才算是人。”
      “很简单,你有这个资质,说明你本来就不是羊。不用犹豫,他们能助你的大功业也是福分。”
      三娘还在沉默。
      金鱼有些不耐,妇人之仁!它还想再说点什么,这次也许就是威胁了。
      但何三娘这时候终于抬起头来。
      她直直地注视着缸里的鱼。
      她在笑。

      金鱼一直以为何三娘的眼睛是平静的,温顺的,像全天下再普通不过的羊一样,是一滩浅洼,乏味至极。
      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睛洒扫庭除,福身请安,度过了陈府的一年,两年,十年,甚至更早,早在她没有被发买,在田间地头奔跑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一切。她自是极温和的,好脾气的,耐心的。
      但它发现自己错了,它顺水而下来到这片远离仙人的平原,隐藏自身的虚弱。发现了何三娘的资质后,还未现身引诱就被她该死的老娘横插一手——这头该死的,愚鄙的羊!跟随她来到陈府,金鱼又小心观望了许久,终于决定下手。
      而现在它看着何三娘,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它真的能操控她吗?那双和它对视的眼睛平静,是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搅动它,是因为里面是海。
      而现在,大海在沸腾。
      何三娘开口了,她声音细细的,一点不像平时那样沉静温柔,还带点克制的颤,但是如此自然的接受了这一切。
      “我只是,只是,”她用力呼吸一下,“有第一只想要进食的羊。”
      她已经换上得体的微笑。
      ——————————————————————

      何柳氏最近总觉得睡不好,像被什么魇住似的,醒来也昏昏沉沉被梦勾缠。
      有什么东西从梦里爬出来捉住她,扰得她不能安宁。这样的感觉从好几天前突然出现,只是找不见源头。

      早起天还未亮,走到正房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一顶竹斗笠——斗笠让她下意识想起前几天在田垄边远远望见的人——而这张脸,啧,她认得出来。
      她女儿,前几年卖出去的。
      又找回来了,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不过那个气味,她下意识深嗅了一下,露出一个混合了很多意味的表情,真是让人不愉快啊。
      应该没有人知道,何三娘并不是她女儿,因为随着年岁渐长,三娘的脸奇异的随了她。
      当年她带着这团破庙里捡的小东西跟随流民队伍来镇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就称作自己女儿,却也没法对这个白来的孩子生出什么怜爱。后来她搞些疯癫事,就寻着机会卖了,没想到现在怎么回来了。
      怎么就回来了?她有些不快地想,面上倒还带着笑,迎上去随便说点什么吧。
      但她也没能开口说什么。
      下一刻何三娘已经纵身扑了上来。
      像一条漂亮的黑蛇完成一场舞蹈,或者追猎。真快啊,现在她被死死扼住,骑在身上的人目光逡巡,像狩猎。
      她应该惊呼,求饶,或者像被冒犯到权威的怒斥,总之不应该这么顺从,平静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何三娘俯视着她。她没有反抗,只是仰头努力让呼吸顺畅,避开刚才磕到的地方。
      这张脸真不错,哪怕从下面看过去,光洁无暇的面容,白皙到闪着光泽,下面一半溅上血迹——这样的的脸合该配上鲜血才好。她的血刚才就从脖颈喷出来,浇了何三娘一脸。
      何三娘看出她呼吸不顺,稍微松了手指,何柳氏注意到了这一点。
      明明已经决定做出什么伤害的事,会因为这样的小不适为她调整自己的何三娘,是怎么想的呢。
      “咳咳,你怎么回来了?”她还是按照原先的打算开口了,一贯温和,在这个场景下却稍显怪异起来。
      好在何三娘也很坦然,她用寻常孩子告诉母亲今晚想喝粥的语气告诉她:“我想修仙,我需要吃掉羊才行,很多羊。”
      所以她就是这只羊。
      现在是盛夏,不过夜露深重难消,柳氏躺在地上还是觉得有点凉,她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看着女儿,面上一派平静地发问:“你打算怎么吃呢?”
      怎么吃,她虽然问了这个问题,心里却好像有一个答案了,一个会让她在夏天也觉得冷的答案。她的心在皱缩,里面盘踞着漆黑而巨大的空洞,现在伸出锁链拉着她下坠。
      可是她想不起来。
      是什么,怎么吃的?她忘记了很多事情,连这个也忘记了,明明应该很重要的,是连她听见自己是羊,要被吃,也如此平静接受的重要。她怎么能这样顺畅地接受无碍,人怎么能是羊呢?她为什么不反驳,却只是问,怎么吃,怎么吃我?
      不过她听见了一个有点惊讶的答案:“我想,应该是直接吃吧。”
      啊,不对,不是这样的,那个答案。她想说,这样吃是不对,你应该...应该怎么样呢?她忘记了。她本该说点什么让自己逃离死亡,应该惊诧,甚至恐惧,但是不知道怎么只是想笑,然后她就笑了。
      她心里的空洞突然蜷缩起来,不再拉拽她。现在她看着这孩子,甚至生出些怜爱。
      “嗯...不过会很多很多,你能吃下吗?”
      何三娘没有对她的平静有反应,却对她几乎算是关切的话开始困惑,不过她想了一下,还是歪着头回答了:“我可以的。”
      “母亲。”
      她俯下身靠近柳氏,直到她们的眼瞳里能完整的倒映出对方。然后她又叫了一遍。
      “母亲。”
      柳氏感觉胸口一空,有什么东西进入她又离开,带走了很重要的东西,她看见了,是心脏,在三娘手上被握住,像开了一朵花。
      居然也是红色的,她又想笑了。
      她的胸口有些发凉,是何三娘手温太低了吗?柳氏开始想,她应该多穿点,毕竟是晚上。
      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微笑,现在居然也能发自内心的笑出来了。
      很多年前她在流民堆里醒来,过去的记忆被剥夺至无可剥离,本能催她逃跑,逃跑。
      所有人都在逃跑。人先是消瘦下来,脸色变黄,靠吃自己的肉来维持生命。等到脸都变成茶褐色,皮肤会失去水分,像没有鞣过的皮革裹在骨头上。
      茶褐色变为铅色,再变为黑色。身体像被火烧得发黑的木烛台,眼睛不再注视什么,只是吃惊似的大睁着。大多数人就在这样的状态下迎来死亡。
      偶尔看到野草想过去吃,却无力靠近,以手伸向前方想去拔草的姿势倒伏地面死去。运气好的够到到荨麻,等不及煮软,拼命塞进嘴里去,草刺划烂嘴,划烂喉咙,划烂胃,但是这是吃的。
      尸体被弃置原地,没有人还有体力掘墓埋尸,连狗和鸟都不会去看一眼这些被遗弃的尸体。那些尸身上连狗噬鸟啄的东西都没剩下。他们已饿得连自己的□□都完全消耗殆尽。
      天下大灾,所有人一刻不停的逃跑,身后的大地开裂,吹来的风像火在燃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破烂的小庙,她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失去的记忆有关,厌恶的,怜悯的,排斥着,追逐着。
      一个婴孩。
      快要死掉,和自己一样。或许已经死掉了。
      没有人吃这个孩子,因为它已经干枯到像鞣制的囊,他们不能用牙撕咬这堆毫无营养皮,也等不及用火。饥饿在身后紧紧追逐,他们必须精心呼出每一口气。
      她也在被追逐。她逃跑,像逃离自己的记忆,又像逃离记忆外的,让她扔掉记忆的东西。但是在这个孩子身上,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让她能想到自己空白记忆前的味道。
      人是有味道的,汗和泪,尘和泥,酸涩,腐臭,衰朽,死亡的味道,逃难的味道,嗅觉正常的人都没有办法忍受的味道。不过现在没有人会在意。或者没精力在意。
      除了作呕还能怎么样呢?但是这个孩子,让她感觉到香甜。除了人味,还有另一种熟悉的,勾人的,香味,在干涩的皮下面依然散发魅力,让她吞咽口水,又禁不住作呕。
      不过它已经死了。一动不动趴伏在地。
      她走过去,从上而下看着这团肉。
      砰、砰砰——
      她好像听见了什么,然后弯下腰,更仔细地审视。
      砰、砰砰——
      那婴儿趴在地上,口鼻处的尘渣安静蛰伏着。
      她更贴近那婴孩,枯瘦的身躯,毫无遮拦的蜷缩,一动不动。
      然后她听见了心跳,她确信无疑。一个活着的生命拼尽全力宣告自身存在,她正在见证。
      它还活着!
      它被扔在这里,这个累赘,味道奇异,它不讨她喜欢,不讨所有人喜欢,不讨这灾殃喜欢。但是它活着,脉动不休。
      也许会不一样,她那时候这么想,然后轻柔把孩子抱起来,一丝快到来不及想的熟悉划过心头。尽管应该从未有过类似的身份,她这时候却像个母亲,说:
      “我是你的母亲。”
      这么多年她的记忆一直紧锁大门,而这个孩子,有她很熟悉的气味,让她反胃,又禁不住向往,向往到甜蜜,现在却能让她觉得新鲜,新鲜到为明明可怖的事情笑出来。
      或许会不一样,她想着,像很久以前第一次抱住她的时候那样想。
      她不爱她,不爱这个孩子,她心里清楚。可是她说不清,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为什么带着她走这么远,为什么说,我是你母亲。母亲,哈。
      她不会当母亲,不想当母亲。
      她当了很多年母亲。为了连自己也不懂的,或许会不一样的期盼。
      她想起来几天前走过田垄的身影。
      那个人远远地走过,带了顶斗笠。而她站在田里歇息,正巧抬眼望见了。
      是她,是她,她的心突然开始狂跳不止,一定是她!阳光灼热的让人眩晕,她可能也快晕倒了,不然怎么会看见她呢?快过去,快啊,去追上她。
      可她的脚一动不动,她站在原地,就像一块石头。石头怎么能动呢。快喊,喊住她,追上去,去见到她,然后...然后?
      她是谁?
      金色的斗笠,她记得这样闪闪发光的斗笠,在记忆里,有一个人很爱惜...到底是谁啊!她拼命眨眼,阳光实在太刺眼了,她发现自己在流泪。
      她用力眨眼,然后水滴下来,瞳中的旅人带着竹青的斗笠,在阳光下折射出跳跃的金色。
      她心里跳空一拍,然后紧紧拖着她下坠,不是她,她在哭,尽管还不明白为什么。
      不是,不是金色,是绿色,不是她。
      那时她就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的背影被远处的稻田吞没。
      现在她不知怎的又想起来这事,在被卖出去的女儿即将吃掉的现在,她的生命流失,体温降低,鲜红的血充盈在眼眶,而她居然只想起来这一件事。
      她以为会有走马灯浮现,也许她就能看见过去,她清清楚楚的一生,所有的罪孽和欢喜都坦露无遗,而她可以坦然死去。
      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即将坠入黑暗,没有恐惧,只是稍微、稍微有些遗憾。现在晨光熹微,薄雾还没有消散呢。
      她想看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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